第55章 无助 ◇

◎人永远最了解自己◎

老御医胡子花白, 深夜拎着药箱急匆匆赶至临山殿。

谢青绾攥着他的手,拿温水浸湿的巾帕一点点擦拭着他额上冷汗。

她潦草又凌乱地裹着明显不合身的玄黑色外袍,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半步。

直至老御医来,才被翠羽劝着将那件满沾血污的外袍换了下来。

翠羽打来热水, 侍候她洗净从指缝直淌过腕线的血痕。

乌发凌乱, 衣衫破碎, 唇上咬痕未消,她一身吻痕凶地吓人, 颈间青紫色的指印更是骇人。

外头浓云翻滚,暴雨**起天地间苍茫的尘埃与雾气, 寒意深重。

谢青绾换了密而厚实的锦缎外袍, 回房时老御医已为摄政王包扎完好。

他见了礼, 瞧见她泛红不退的眼, 轻叹着宽慰道:“还请王妃娘娘莫要忧思过重啊。”

“娘娘您瞧, ”老御医并起两指将白纱下沁血的伤口指给她,徐徐讲授, “此乃一出要穴,以兵刃刺之可使人暂且丧失一切行动之力。”

他叹道:“王爷运刀精准, 并未伤及筋骨, 只是正卡在穴位, 因故血流得多些。王爷身强力壮,这样的皮外伤,不日便可痊愈。”

老御医开了几味方子,又细细交代了如何换药, 便拎起药箱辞去。

谢青绾坐在榻侧, 指尖仍旧带着难以消减的颤意, 没有章法地触碰他的眉眼, 小声唤着殿下。

怀淑大长公主卸了佩剑,负手踏进寝房时,正瞧见她垂着脑袋,幽静又无措地守着床榻上眼眸紧阖的男人。

她脖颈纤细如白釉煅烧的瓷,将青紫的掐痕反衬出十二分的触目惊心来。

顾慈雪略微仰起下颌,立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嗤笑一声。

她缓缓道:“本宫早说过,他就是一个不通人性与常情的异类。”

谢青绾安静任由她说完,握着:“还未谢过大长公主领兵搭救,只是现下实难招待,待此间事了,必定亲自过府答谢。”

这是要送客的意思。

顾慈雪不疾不徐地踱步而来,语气冰冷幽晦:“谢四小姐想必不知道罢,早在幽庭之中,他便已是这样不人不鬼、无法自控的怪物。”

她扬手一指:“剥皮剜骨,杀人嗜血,幽庭中遭他残戮的尸首日夜接续不断地从宫门抬出去,人血在幽庭宫的暗渠里汇成河一样。从他六岁进入幽庭起,这样的情景便一日未曾止休。”

她哼笑:“这些,他同你吐露过半分么。”

谢青绾安静坐在榻边,衾被里暖烘烘地握着勾着牵着他的尾指,像是忽然想起甚么,起身去寻来纸笔,将老御医交代的事宜一一记下。

她瞧了眼沙漏,记下了这回换药的时辰。

顾慈雪冷眼看她忙碌:“幽庭十二年,摄政四年,十六年间他宛如恶鬼一样将所有人玩弄与股掌之间,恣肆杀戮,倒行逆施。”

“欺瞒,愚弄,这样的异端岂会有心。”

谢青绾笔尖一顿,像是空洞的瓷终于注入魂芯一样,缓缓抬起黑眸,灯影映进她水一样的眼底。

她嗓音中仍旧带着湿漉漉的哑意,轻淡到不曾将声音抬高半分,却定定望着她的眼:“他没有骗我。”

“他说喜欢,没有骗我。”

谢青绾无数次亲见过他的暴戾与残忍,见过他一身充斥恶意的攻击性与深不可窥的独占欲。

但也记得他的纵容,庇护,连同永远被他的衣袍与身躯隔绝于外界的血光杀戮。

他认真记得关于她的每一件事,投来的目光从无分神与偏移。

他在最后一次抉择里,不假思索地将那柄匕首送进自己胸膛。

谢青绾温然仰起头来:“这世上有人互为救赎,有人相爱相杀,人与人的感情本就是不尽相同的。”

她手掌轻扇纸页,等着墨痕渐干:“我讲不清这些道理,可就是知道,他并非愚弄我。”

“至于欺瞒……”

谢青绾生来孱弱,在晦晦灯影单薄如一触即碎的一张白纸,与负手而立、身姿挺拔的怀淑大长公主相比更显出颓靡与弱势来。

她嗓音飘落如蒲羽,语气却前所未有地铮定:“怀淑大长公主自问,便不曾杀过人,不曾有过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么。”

顾慈雪被这一问砸得怔然。

谢青绾启唇轻喘涟涟,单薄的肩胛跟着微微起伏:“他锐利,果决,极端自控,辅平帝为政四年剑下亡魂可有半个无辜者。”

“扶持幼帝,守望江山,哪一桩哪一件于心有愧。”

她反问道:“怀淑大长公主如此痛恨于摄政王,又是为百姓,还是为私己呢?”

顾慈雪怒极反笑:“便是为私己又何如?”

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他暴戾,疯魔,泯失人性,在幽庭中用尽手段,残虐手足逼死父皇,本宫当然恨毒了他。”

怀淑大长公主当年乃是昭帝膝下最受宠爱的女儿,一句“最肖朕当年”可谓风光。

两人僵持间,全未留意床榻上双眸紧阖的摄政王,睫羽微动。

谢青绾轻咳几声,嗓音湿哑地断续问她:“大长公主以为,昭帝便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朝野所谓的百代才出的英主了么。”

她坐回榻侧复又牵起那只手,热意便源源不断地从他掌心传递而来,像是庇护与力量。

谢青绾暗自深吸一口气,努力学着他一贯平缓且慢条斯理的模样,淡淡侧过首去。

“乌漳蔽日,乾坤倒错,世道如此,岂可独善。”

厚重的房门开了又阖,整座临山殿终于彻底寂静下来。

她悄悄把眼泪抹掉,听到房门外两声轻叩:“王妃娘娘,今晚的汤药还未服下。”

翠羽端着药碗埋首踏进寝房,奉药时擦见她哭红的眼尾。

还未开口相劝,却见她已捧起了那碗漆黑的药汁。

汤药一直煨在炉上,冷热正宜。

她双手捧着药碗,虽然眉头紧蹙,却小口认真又坚韧地吞咽着那碗汤药。

换了两口气,药碗终于见底。

翠羽看到最后坠进碗底的那枚晶莹硕大的泪珠,终归没能劝些甚么,将碗匙收好退了下去。

谢青绾隐隐觉得头重脚轻,大约是又要生病了。

她剥开外袍,小心翼翼地避开顾宴容左侧的伤口,贴着他右臂睡下。

男人的体温将衾被烘得暖融,热气蒸得她眼泪都要融化滴落。

谢青绾拿帕子擦干了眼泪,很轻地将脑袋抵在他肩角,忍不住带着哭腔唤他:“殿下。”

沉眠的石像没有回音。

她捧着男人的手腕,胡乱把他的手按在自己颈上那片青紫的掐痕上,藏在衾被间掉眼泪。

那片被掐紫的肌肤一动便疼。

待人群散尽,才终于敢露出掩埋很深的慌乱与无助来。

宫中已经下钥,消息与各方势力尽皆被这座皇城里一道道深门拦截。

她不去想明日该怎么办,只是抵在他肩上宣泄一般轻呜着掉眼泪。

疾风骤雨被紧阖的木窗、合拢的床帐、暖融的衾被连同他暗蕴力量的胸膛隔绝在外。

谢青绾哭得累了,便蜷在他怀里,伴着暴雨的洗刷声沉沉睡去。

却全然不知,身侧人清醒着伴随她“沉眠”了一整夜。

蛊毒带来熟悉的燥郁与失控感,不断纵容着他恶念的滋长,不断诱使他伸出手去,剥嗅她柔软寝衫下的体香,亲吻她,侵.犯她。

人永远最了解自己。

穴位上那一刀扎得极重,虽拔了匕首,却仍旧迟迟没有恢复任何气力,连眼睫都难以抬起。

像是一座玄石镂刻的冰冷石像,萦着药与血气无言静卧。

顾宴容听她伤心又无助的哭声慢慢低下去,最后变作薄弱的呼吸声。

自己送上来,全不设防地睡在他怀中。

他却完全无法动弹。

像是错乱一样。

他一面血液中疯狂滋长蔓延着恶念,最不可见人的妄念与臆想在他识海最深处反复模拟过无数遍。

令一面却又心脏紧攥,艰涩难言,只想亲吻她含泪的眼。

穴位未解,顾宴容无法开口唤她绾绾,亦不得伸手安抚她哭得轻颤的单薄肩背。

唯一能做的唯有嗅着她身上薄弱的药香与自己怀中血气逐渐混杂,听她哭累到沉睡过去。

蛊毒的支配近乎使他回到那座宫墙高深幽庭,回到那段暗无天日的过往里。

他早已习惯于自控与掌控一切,却仍旧飞快回忆起如何控制与抵抗。

像是刻入骨髓的本能一样。

他在拉扯与煎熬的间隙沉着推算,这样的剂量,大约要三日才可完全代谢掉。

穴位上刺得极重的那一刀,至多撑到天亮时。

顾宴容听着身侧的呼吸声,清醒了一整夜。

燕太后寿辰第二日,一桩大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轰动全城。

摄政王疯癫失控,若非怀淑大长公主带兵拦截,只怕要在燕太后生辰当日手刃发妻。

朝野震动,摄政王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他暴戾无情,为政铁腕,剑下亡魂却尽皆赃官败吏,纵然杀孽深重,却是为官之道。

残虐发妻却乃南楚刑律之重罪,与权谋之争大相径庭。

惨无人道,何堪身为皇室,何堪成为这个王朝的掌舵之人。

何况这位摄政王妃,乃是战功显赫、一身荣光的谢老国公膝下最后的嫡亲血脉。

若有差池,满朝镇国公旧部岂会善罢甘休。

谢青绾五更未至便被翠羽唤起,身侧的摄政王仍旧眼眸紧阖。

大略梳洗过,听内侍禀告:“王妃娘娘,谢老国携老夫人晨叩宫门,请旨接您避回母家,陛下无奈,已将之迎入鸿台殿。”

窗外暴雨如注。

谢青绾隐隐又起了高热,为寒气所沁,难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她按捺着脑内昏沉与胀痛,侧首嗯了声,安静守着摄政王。

“殿下。”

谢青绾伏在榻边,有些昏沉地将脑袋抵在他颈窝里,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额上温度烫人。

顾宴容眼睫细不可查地挣动一瞬,却终归没能张开。

谢青绾在他颈窝里又贴又蹭:“祖父自释兵权后便再未出世半步,今日这一遭,可见是下定了决心的。”

她小声问:“殿下醒了,早些来接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接!下章就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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