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私印 ◇

◎绾绾想看么◎

南楚崇尚礼佛之传统自古有之, 及至开顺年间,恪文帝愍民惠礼,对佛家至为崇奉,更使这一风气鼎盛空前。

康乐平素常去的不是被奉为皇家寺院的佑宁国寺, 反倒是深山里那座空幽寂静的古刹。

寒林寺, 也是祖母常去的地方。

谢青绾有些意外:“寒林寺僻静清苦, 缘何不去更近一些的佑宁国寺?”

“这……”婢女一脸为难地埋下头,“主子的心思奴婢也不清楚。”

湖畔时有风起。

谢青绾拢了拢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沉黑外袍, 迟钝没有留意到身侧摄政王渐浮上来的一身气魄。

她嗓音温软,鸦色的睫羽微微一敛, 不笑也似含笑一般:“这一去怕是要十多日才回罢?”

手掌忽然不轻不重地揉过她纤腰。

在宽大黑袍的遮掩下与她不设防的间隙中, 如藤蔓一般绞缠上来, 沿着曼曼线条轻车熟路地往上。

天光昭昭。

大庭广众。

昨夜潮而热的记忆纷至沓来。

谢青绾面上竭力不动声色, 隔着外袍近乎慌乱地捉住那只手。

幸而周遭侍奉的无不埋头屏息, 在这位积威深重的杀神面前大气不敢出,更全然没注意到衣料掩盖下不为人知的侵进与拮抗。

那婢女听出她话中考量, 还在着急禀告道:“回王妃娘娘,我们殿下往往不足六七日便要打道回府, 必是用不了那么多时日的。”

她埋头又等了许久, 才听见这位主子嗓音更轻三分:“你且回去禀了你家殿下, 寒林寺路远难行,我抱病多年只怕受不得这样的劳顿,委实没办法同她一道了……”

话音不知缘何顿了顿,再便只闻那把小嗓子刻意压低, 很有几分怄恼地凶巴巴念道:“殿下。”

四下俱是一惊。

露央湖畔的粗使下人皆是新来府上, 只听过赵大管事教如何伺候王妃, 殿下同王妃如何恩爱。

可真见了这位王妃对摄政王蹬鼻子上脸的模样, 登时骇得跪下去。

又恐于他最不喜吵闹,硬是撑着连句求饶都没有。

窒息间,忽闻有沉而悦耳的男声很轻地哼笑,低到仿佛只是风里卷携过来的一瞬错觉一样。

谢青绾话中带了一点涟涟的呼吸:“山中寒凉霜重,我这里有两件细绒新织出来的薄毯,正合时节,教芸杏领你去取。”

她沉吟一瞬,补充道:“上回康乐问起那件寝衣,似乎很是心怡,可巧近两日樾湖又送了两匹料子来,你一并捎回去,也算我答谢她的情意罢。”

众人散去。

谢青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被捉回去补上了晨间未来得及服用的那碗汤药。

“殿下。”

她在书房沉木椅中坐如小小的一团,因着这只木椅太过笨重,轻易不好走动,只能困坐其中,朝他招着手。

书房上首摆着一张通体沉香木雕琢的书案,宽敞气派。

顾宴容坐在书案另一头,从堆成小山的文折里缓缓抬起眼来。

他搁下笔,近乎温驯地被她细嫩粉白的手勾过去:“无聊了?”

谢青绾摇一摇头,仍旧抬着湿乎乎的一双圆眼望他,嗓音也跟着潮漉:“不是,你过来一些。”

她惴惴不安地等着顾宴容走近,开口想要告诉他,她想通了问题的答案。

顾宴容手掌撑上椅背,闲闲地俯身贴近,开口时轻淡若过云而散的烟:“还疼?”

谢青绾近乎是电光石火之间骤然意识到他指的是甚么,涟涟呼吸声都不可置信地一凝。

酝酿许久才积蓄出来的一点勇气顷刻之间散了干净。

她像是柔软怯生的幼兽,自己想要冒出尖来,又被意料之外的惊扰吓得缩回壳里,嗓音都断续:“呜,别问。”

顾宴容适时给予她安抚,温柔里更多有不甚分明的驳杂意味。

谢青绾被他揉着脑袋,男人一身凛冽气息连同手心的温度将她裹挟。

她在蒙蒙化开的间隙中听到顾宴容很低地唤她绾绾。

听到他没来由问:“康乐何时见过绾绾的寝衣?”

谢青绾被他哄得晕乎,很乖地坐在宽敞木椅里,仰起头来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在……汤泉行宫回程的路上。”

她全没有读懂一星半点顾宴容如此目光,只无意识偏着脑袋仔细回想:“我们第一晚宿在驿馆里,入夜时康乐来寻我叙话,便见过了。”

哦,原是“王妃娘娘独守空房,落落寡欢,得一话本,珍视之至”那一回,顾宴容不咸不淡地想。

之后是他见不得“忧郁”“寡欢”这样的遣词用在她身上,于是快马加鞭,提早三日赶回了府中。

顾宴容抚着她微冷的云鬓,仍旧温淡至极地问:“康乐来寻绾绾,都同绾绾做了些甚么?”

谢青绾茫然仰头,一时不大能理解得了他状似不经意却又面面俱到的问,偏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只是无端觉得,他压低眉眼时,仿佛和那日从长公主府赏罢海棠回来,压在她耳畔问“都玩了些甚么”的神情重合在一起。

是不经意流泻出的、他内质中浓重掌控欲的冰山一角。

便如同他落吻时喜欢不经意把玩她颈侧命门一样。

是很奇异地,谢青绾生不出星点的恐惧与退意。

她放任自己陷没于这样的目光里,仰头仰得脖子发酸,索性枕着他撑在椅背上的手,絮絮数来:“康乐那晚给我送了……”

话音骤止。

送了一册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话本,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怀谷丝官。

她未及细看,不知究竟是怀谷同丝官怎样怎样。

偏偏顾宴容还要困堵在她面前,鼻音低而酥倦:“嗯?送了绾绾甚么?”

谢青绾耳尖烧起来,眼底滟光在窗间日辉里漾漾生波。

贝齿轻咬住一点唇,在顾宴容无数直白的**与诱问中,似乎隐隐消磨掉一点怯懦。

她努力直起身往他耳边贴了贴,含着羞很小声道:“就是,送了殿下与我的那册话本子来。”

她怯生生蹙着眉,嗓音柔软:“康乐还问,殿下与我是不是如话本中所写那样。”

最后几个字细不可闻。

谢青绾清晰看到他喉结无声滑滚,手臂热,胸膛也热,连洒下来的气息都蒸腾上热来。

顾宴容近乎与她鼻尖碰着鼻尖,垂眸时目光细密而不加掩饰地爬过她的唇瓣。

淡褪去那层温情的糖衣,不经意掉落出几点漆黑的星火。

谢青绾在这样的目光下蜷了蜷。

还涂着药,触到便会疼。

顾宴容终归退开一些,放外头下人进来为她送上温热的牛乳。

厚重木门复又掩上。

谢青绾在他耳边说出那番话已用尽气力,坐在桌案另一端不敢瞧他。

她捧着摄政王府的章印,循着顾宴容曾教过的手法与位置用力按下,盖好了又一枚红色的印戳。

她忽然嗅到幽微的花香来,与往常所用过的印泥都不一样。

谢青绾久在病中,圣贤书不通,花草木植却很懂一些。

她将手边那盒印泥小心翼翼地拈起来,凑到鼻尖很仔细地嗅一嗅。

是夜蓉花、向秋草连同另一味她分辨不出的花,混杂为这小小一盒色彩沉着、细腻均匀的上等印泥。

比上回蘸用的那盒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这样花草与松香格外合她的心意,谢青绾未敢拿指尖去蘸,只捧着复又深嗅一口。

仰头,顾宴容不知何时已放下笔,专注而幽晦地凝视她。

谢青绾后知后觉地回神,在他仿若带着温度的注视下羞窘地将那盒印泥放回案上。

对鼻尖上无意蹭上的一抹朱红毫无察觉。

顾宴容目光带着点玩味,指节懒散地拨弄着手中文折。

谢青绾被他这样的目光盯得直生出羞耻来,磕磕绊绊地开口道:“殿,殿下,这盒印泥与往常不大一样……”

顾宴容目光始终落在她鼻尖,有问必答:“那是私章所用,绾绾今日拿错了。”

谢青绾闻言不由怔住,下意识瞧了眼手边已盖了厚厚一叠的文折。

她盯着鼻尖上秾丽的一点红,一时无措地待在原处。

顾宴容已起身走近她身侧,全然未看过一眼那堆积的文折,给她揉着手说:“累不累?”

谢青绾便可怜兮兮地仰视他:“怎么办?”

她生就是淡到极致的幽静模样,除却眉眼与睫羽是深浓的鸦色,面上再无半点艳色。

此刻鼻尖朱红一点,像是坠入寒潭的丹墨,未散却衬出惊丽来。

顾宴容并不抬手去擦,反倒有意避开这一点,捧着她下颌:“无关紧要。”

他神色实在过于风轻云淡,令谢青绾稍稍送了一口气。

还想再说甚么,忽见他倾身凑近,长指取出匣中另一枚章印来。

莹润玉琢,不杂半点瑕疵,其上雕着瑞云与云中威风凛凛的麒麟,底下笔力遒健地刻着“顾宴容印”四字。

是他的私印。

谢青绾鲜少见他用过这枚印,文折朱批之后加盖的多是摄政王府的印戳。

她问:“殿下,这枚私印与王府的章印有何区别?”

分明他就是这摄政王府的主人,似乎二者的界限并不明晰。

顾宴容便拂开那叠文折,靠近时音色低靡:“加盖府印是因代行摄政监国之职,以人臣之身替皇帝决断,为公事,国事。”

“至于私印,”他鼻尖几乎蹭到她耳廓里,却并未解释,只说,“绾绾想看看么?”

谢青绾才一点头,忽然发觉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衣衫。

四月初至,一日胜过一日的暖和起来,她穿着层层叠叠的轻纱与丝衣,带子一扯便散。

……

她看到那只冷白好看的手握着章印,蘸取印泥时指骨分明,尔后缓缓贴近过来。

触感很凉,冰得她轻嘶。

动弹不得间,那枚独属于某个特定人的私印已盖了下来,笔锋锐利的“顾宴容印”四字,清清楚楚、端端正正地盖在神阙之上。

“这枚章印,字字皆我亲手所刻,世间独一无二,近乎没有仿制的可能。”

他捧吻谢青绾惊颤的睫羽,微潮的脸颊连同单薄眼尾:“戳了私印,便是归我所有。”

作者有话说:

神阙:肚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