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愿意 ◇

◎总要给我一点甜头罢◎

素蕊从送她进了摄政王的书房起便止不住地忧心叹气。

她性子温静软和, 却总会在某些事上意外地有主意,轻易是劝不住的。

此刻湿漉漉披着长发,寝衣单薄柔软,勾勒出起伏来。

芸杏只得取了最厚实的一件明雪锦缎外袍, 规规整整地为她披拢, 看这个纤弱窈窕的身影拎着食盒, 被书房高大厚重的乌木门沉沉吞没。

摄政王的书房算得上是整座王府里数一数二的机要之地。

谢青绾自汤泉行宫回来之后,时常被他揣在怀里, 哄弄孩童一样教她在每封书折的朱批文末加盖摄政王府的章印。

只是王妃进得,素蕊却进不得这书房要地。

她掌灯在门外守了半宿, 小厮很有眼色地为搬来一张木凳。

到底夏还未至, 春末的夜风仍旧杂着冷意, 月空朗净如洗。

夜幕愈见昏晦, 整座王府里各处院子渐渐都熄了灯, 书房里却迟迟没传出甚么动静。

素蕊才要吩咐烧着热水的丫鬟不必再干熬着了,忽然听到万籁俱寂中一点不甚分明的呜声。

摄政王府的书房深门厚壁, 轻易听不出声响,此刻四下空寂, 才勉强捕捉到一点幽微的声线。

似乎杂着推拒与连连的吸气声。

素蕊心下惊了惊, 忙止住看水的小丫鬟, 压低声音吩咐道:“再传几个人来,好生照看着热水,都打起精神来,今夜倘若出了差错, 仔细拉出去打板子。”

小丫鬟忙福身称是, 小跑着传令去了。

里头似乎断断续续说了甚么, 遥隔着空间与深墙含混不清。

备了一宿的热水仍旧没有用上, 她随手搁在旁侧的细绒薄毯却反倒派上了用场。

书房空**清冷,谢青绾筛糠一样细颤,不知是冷,还是因着旁的甚么。

细绒织就的小毯柔软而单薄,蒙在身上触感亲和细腻。

热气蒸上来……

谢青绾最后裹在绒毯与他宽大的外袍里,被他严丝合缝地挟着走出书房,回屋安置下了。

她最后的印象是狼藉一片的书房,散落满地的纸笔,连同堆在角落里被揉皱得不成样子的寝衣。

素蕊照例在五更天来伺候,见这位惯会耍懒赖床的竟已起身。

天未大亮,寝房灯烛辉明,流锦明光纱质地的帐幔半挽半垂。

谢青绾坐在其间,滑冷的衾被直掩盖到她秀气的下颌。

素蕊见她一脸的失落与为难,不禁上前问道:“王妃?”

她跪坐旁侧,看清了那张幽丽而落落寡欢的脸,更放轻一点声音:“王妃怎么了?”

谢青绾终于侧过脸来,黛眉落寞,水眸落寞,连同水莹莹的唇瓣都微微抿起,透露出可怜与忧郁来。

委屈巴巴的。

素蕊一瞬间心揪起来,心中当即将给谢老国公修书的遣词都想好了。

谢青绾有些为难。

纵使眼前跪坐着关切问询的是贴身伺候了她十年有余的人,仍旧令她觉得难以启齿。

衾被中藏着的手微微蜷起,她犹豫再三,在素蕊要急出火来的目光里很小声说了句。

素蕊第一反应是,昨夜她守了半宿,分明没有要水。

她安抚问道:“哪里破皮了,伤口疼么?”

谢青绾点一点头。

盖到下颌的衾被滑下去一点,她脖颈纤细,锁骨精致,再之后形容可怜,堪堪将要破皮。

难怪她攥着小衣纠结又为难。

才要说话,惯常早起的摄政王却竟推门折返了回来,手心里似乎握着只精巧的白瓷小罐。

隔着屏风听到他脚步声,谢青绾手忙脚乱地扯起衾被盖好。

素蕊福身退出去。

谢青绾心下乱糟糟的,敷过药潦草用了早膳,便紧巴巴地起身要逃。

顾宴容为她擦拭唇角的手一停,好整以暇地瞧她背影慌张,碎步急切。

谢青绾不敢回眸瞧上哪怕一眼他幽晦的瞳眸。

她对昨夜的印象只余下环绕上来的漆黑潮濡的雾气、顾宴容直烧起来的目光,与不容忽视的。

出阁前国公府里请来的妈妈只教过最简单直白的那桩事,顾宴容却像是哪里都要尝一样,逼得她无措。

谢青绾一时不知该找谁去说,若为这样的事避回娘家实在无甚必要。

她反应总是很慢,所需要的不过是很少的一点空间,能容她静下来自己琢磨而已。

摄政王府花园极广,湖岸石栏玉砌,在初初夏日的细碎清风里泛起涟漪微波。

是她当日随口取来的名字,唤作露央湖。

她不许任何人跟随,独自登上湖岸泊着的一叶孤舟,连同来掌船的侍卫都被遣退下去。

像是那日遇到顾宴容亲自来镇国公府议婚一样,一个人悄悄躲起来。

谢青绾遥遥回想,她那日的心境又是如何呢。

似乎尚是倦倦的打不起精神来,歪在敛池园那棵香樟树底下,吹了许久的风,满怀惆怅与心事地短暂睡过片刻。

彼时她烦乱,失措,为着这桩婚事连同未知的前路惴惴不安。

新婚夜顾宴容免去了合卺酒,又在她堪称无礼的追问下允诺了和离。

像是浮沉不定中交到她手中的一只锚,令她在无尽的茫然里有了一点踏踏实实的着落感。

谢青绾没有系舟,手臂支在船舷漫随湖波。

露央湖造得极为广阔,很有几分摄政王府炙手可热的气势在,她这小舟一时半刻想必是搁浅不了的。

谢青绾又漫无边际地想到今下。

不知摄政王府供的甚么灵丹妙药,她这把静养了十多年也未见成效的病骨似乎渐渐硬朗一点。

只是一点点,便足够令她发觉。

顾宴容的书房空大冷寂,她以那样不整的形容呆了许久,竟也没有发烧。

她想起顾宴容狩猎一样极具攻击性的眼神,想起他不知是像启蒙又像圈套的每一句话。

“你愿意的,绾绾。”

“问一问你自己。”

彼时谢青绾尚且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心神分出来问一问自己。

此刻她在这片专为她开凿的湖泊上漫随波澜,湖水如丝绸一般从她指缝间悄然划过。

他要她问一问自己。

谢青绾想到他剜出的带血的指骨、蝶翼一样开绽的背部肌理连同贯穿咽喉的剑。

很奇异地,她没有太多的怯意。

她记得顾宴容盥去满手的鲜血,接下了她滑落的珠钗,夸她“凝脂柔荑,伶仃玉骨”。

记得昏沉中他低缓嗓音与暗藏疲怠的眉眼,他沉稳喂下的温热汤药。

记得干干净净藏在他外袍里躲避如雨的乱箭,听利刃贯穿骨血,听他纹丝不乱的呼吸。

她原来每一次都藏在顾宴容身后,没有沾到过星点血污。

哦,似乎有过一次,谢青绾没有端由地回忆起来。

他听到祖母家里的一位表哥,无意唤出她乳名的时候。

那个吻很凶,手掌把玩一样扣在她脖颈间,近乎是彻头彻尾的掌控,气得谢青绾一口咬在他颈侧。

见了血。

谢青绾想起彼时他幽黑的目光,连一身温热都淡褪三分。

也许不是因为嫌脏,更非恼她不知轻重,而是纯粹觉得,她不该沾血而已——无论是谁的血。

“你愿意的,绾绾。”

“问一问你自己。”

谢青绾缓缓将手掌按在心脏处,慢吞吞想道。

他没有骗她。

顾宴容乘舟而来,只遥遥看到那叶乌舟上垂下一截骨感分明的手臂来,在春尽夏初的日光里蒙着晕辉,白如莹莹珠玉。

纤指浸没水中,随乌舟漫行间划出波纹来。

船蒿止住了那叶未系的舟。

谢青绾昏昏沉沉地回过神来,看到顾宴容将两只木舟绑在一起,步履极稳地朝她靠近。

木舟微晃。

谢青绾支起身,仰起脸来等着他缓步而至,像是翘首期盼着被早日接走的幼小孤兽,细声细气的:“殿下。”

顾宴容很自然地擦净她拨水的手,又给人披上自己的外袍。

他所能给的自由已经濒临界限。

谢青绾乖顺地被他环拥入怀,暖融的温度驱散湖上冷风与寒气。

顾宴容没有多问任何一句,只是明确又意味不甚分明地告诉她:“该回去了,绾绾。”

谢青绾没来由地联想起书房里他深而危险的眼神,想起他很低的、似乎压着甚么的呢喃:“总要给我一点甜头罢,绾绾。”

彼时听得她心颤。

舟近岸,才稳住身形,芸杏忽然来回禀道:“王妃娘娘,康乐长公主托人捎了口信来,等着您回话呢。”

谢青绾被这位摄政王一语不发地牵着,还未酝酿好如何开口,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桩事打断了。

她只好道:“传罢。”

便有婢女小跑着来问了礼,跪在跟前将头埋得很低:“见过殿下,见过王妃娘娘。”

她是极恭敬的模样:“奴婢是康乐长公主殿下遣来与娘娘捎口信的,我们殿下每年四月都会到佛庙祈福,同行的也尽是女眷,更有皇宫禁军护送,想问王妃娘娘,今年可愿同去。”

她叩了个头:“因着时间有些赶,后日便要启程出发,这才急匆匆遣了奴婢过来,问过王妃娘娘的意思,奴婢也好回去向长公主殿下交差。”

听她一口气讲明许多,谢青绾并未当即应下,先道:“且起来回话。”

婢女这才敢起身。

佛庙祈福,往往一去便要数日,同行的又尽皆是女眷,想必这位摄政王权柄再大也不能跟来。

倘若是今晨来问,她一时心乱如麻,为躲这位摄政王,兴许当真便要应承下来。

而今她厘清了繁绪,已没有了躲逃的必要。

打心底里,也不想独自离府。

只是康乐率真简单,是她格外喜欢与之相处的玩伴,谢青绾不愿拒绝得太过轻率,象征性多问一句道:“是去哪座佛庙?”

顾宴容目光一瞬沉下去。

婢女尚一无所觉地答:“回王妃娘娘,我们殿下常去的是寒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