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铜雀娇

归一地处玄天仙山中部, 绵延多山,青海莽莽。

此次仙门百家精锐尽出,齐聚良乡郡, 只求在诛渊一战中彻底湮灭深渊,扬名三界。

良乡,因着附属归一宗辖界, 往日默默无闻的小城因着离神降台最近, 一跃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林雅忙得不可开交,派元宝来迎姗姗来迟的圣灵一行。

小道士站在小城寻常街巷的尽头远望, 是一望无垠的青山松海, 而在莽莽山林尽头, 隐约可见直入云霄的魔降之地, 那高高在上的神女像邪祟又罪恶的证明, 隐在白雾中, 看不真切。

一眼看过去,苍凉诡谲。

忽而远方虚空**开涟漪,是圣灵一行人的浮空舟到了。

元宝正了正衣冠,迎了上去。

重华的身影逐渐浮现,少年流露出欣喜笑意、

“重华师……”

久逢故人, 小道士笑得有几分羞赧, 上前了几步,突然耳畔传来个讥讽嗓音。

与此同时, 一抹极为冰冷的触感,如蛇般蜿蜒附上了他的脖颈。

“别乱叫——这般胡乱认师兄妹,我手中这剑可就不客气了。”

那薄薄的剑锋就冷冷地贴在他颈间, 元宝心下大惊, 猛然从即将重逢故人的欣喜中回神, 不由自主地哆嗦着抬眼,却见重华被挡在了人群中间,不得靠近,他面前却是站着几名圣灵宗的少年,其中一位看起来修为颇高,面露不屑之色,正横剑驾于他脖颈间。

“堕魔之人的师门,也配与我圣灵称兄道弟?”

那执剑的少年讥讽地扯了嘴角。

他身后的圣灵宗同门亦是冷嘲出声,随之划出一道术法,强行逼退元宝:“重玉,你和他废话什么?”

这道术法带着圣灵独有的佛意,却暗含着冷冽杀机,肆意地扬起元宝衣袍一角,冷光闪过,一角白纱碎片飘落。

那称作“重玉”的同伴勾出一抹讥诮弧度,看向元宝,“深渊之主,魔尊沈卿门下弟子就这般水平?”

元宝立在原地,只觉得整个人出离的愤怒,他涨红了脸:“九宗齐聚,早已商定是为了深渊一事。你们这是做什么?”

重华想上前,却挣脱不了桎梏。

那名叫重玉的圣灵宗弟子脸上讥诮之色更甚:“除魔自然是真的,不过,你们这群沈卿门人弟子,心归何处,倒是得仔细掂量掂量了。”

小道士原本清秀的脸涨如猪肝红,愤怒辩解道:“尊座绝不是那般人!”

“哦?”重玉听了这话,努嘴示意其他人眨眼纷涌而上,团团将元宝围在中间。

“她蓄意挑破北冥结界,放十万死灵过冥河,害得扶崖师兄身死不说,还以魔尊之身蛰伏仙山数十年,”重玉扯动唇角,冷冷一笑,“她不死,不足以平三界之恨!”

说罢,便指尖轻动,一枚暗光自袖口疾出,瞬间打在元宝一侧面容上。

“啪”地一声,唇红齿白的小道士脸上眨眼便肿起一道红痕。

“既然你家长辈道心不端,堕为深渊之魔,念你年纪小不懂规矩,”重玉眉间一挑,“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替归一宗代为管教一下了。”

伴随着术式破空之声,就在第二道暗影即将疾射而去之时。

突然——

一道浅碧色微光破空而来,轻而易举地击落了那道暗光。

方才还纷扰嘈杂的四周极为诡异地突然安静下来,原本暗云涌动的气氛仿佛刹那间冻结,四周来来往往的修士、立在原处不怀好意的圣灵宗弟子,一瞬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没有一丝声音。

都微微抬眼望向了长街中央。

元宝偏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自远处走来。

简单绘以金纹的玄色衣袍,没有一丝点缀的道冠松散束在头顶,墨发倾泻下来。

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仙君。

然而却让整条十里长街都噤了声。

因为这个人是仅仅用了十余年时间便突破至大乘期圆满的天才,如今的三界第一人,谢折玉。

他抬眼望过来的一瞬间,重玉只觉得周身是无尽的冷意,那原本驾在元宝脖颈间的冷兵也一时犹豫着要不要挪开。

“方才听说,”谢折玉波澜不惊地抬眼,冷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要替本座管教门人弟子?”

这个问题仿佛十分好笑,然而他皱紧了眉头。

重玉浑身一个哆嗦,只觉得像是被洪水猛兽盯住了一样,寒意由脚底而生。

他试图辩解,结结巴巴开口:“掌座误会了,我、我们只不过是和小师弟开个玩笑。”

谢折玉无动于衷,沉默了半晌。

短短几秒内,包括重玉在内的圣灵宗弟子皆叫苦不迭。

不过是不服归一宗明明有掌座叛魔这等丑事,却还要执仙门百家牛耳罢了。

未成想,却是踢到了这块铁板。

冷汗涔涔如雨下。

谢折玉薄唇轻碰,吐出几个冷淡如冰的字眼:“她是生是死,还轮不到你在这里置喙。”

话音未落,意春风化作两道利剑直朝重玉双膝而去。

伴随一声惨嚎,原本气焰嚣张的少年瞬间跪了下来。

膝盖被穿透两道血洞,殷红血色蔓延开来。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谢折玉一向沉郁冷戾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一如既往的冰冷。

他面无表情的目光扫过大气也不敢出的人群,有些无趣地轻扯嘴角,抬起手,一道迅疾流光破空而去!

这一剑尽数打在了圣灵宗那几个少年弟子的脸上,眨眼便泛起红痕。

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元宝小心翼翼抬眼,看着抿唇不语的男子侧脸,“掌座,倘若……”

倘若真的遇到了尊座,我们真的要下死手吗?

这话一出口,元宝便有些后悔。

仙魔两立,早已在玄天仙山是不死不休之势。

不过即便如此,如果魔都该死,那么尊座呢?一想到小师叔,元宝的情绪有些低落。

谢折玉眼睫半敛,苍白如雪的脸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弯了唇,冷冷道:“魔都该死。”

元宝怔在了原地。

那道冷戾挺拔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良乡郡熙攘长街中。

她不死,不足以平三界只恨。

忽地想起那圣灵宗弟子所说之语,谢折玉想。

三界与他何干,唯一难平的是——

他的恨。

当初怀疑过几分师尊与卿卿是同一人的他,简直是再可笑不过,如同自欺欺人般,现如今,血淋淋的现实被一寸寸撕开在他面前,一切都恍若虚妄。

原本已经沉寂如灰的心仿佛又因为那个人而重新跳动起来。

想到这,男子乌沉沉的眸中闪过几分暗色。

不是年少慕艾的心动,而是即将手刃仇敌的悸动。

虽然近日来有大批修士集结在此,然而良乡原住民依然日如过往的平淡生活着。

“这位仙君,买束花吧。”

尚且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孩抿唇望着他,怯生生地举起手中捧着的花篮,“今天早晨刚从山里新摘的。”

谢折玉目光落在了那竹编篮子中。

桃粉色的山花娇嫩欲滴,几滴露珠要掉不掉的缀在花瓣上。

他垂着眼睫,面无表情地扫过,蓦地,指尖落在那一朵桃色山茶上,“这个吧。”

师徒一场,以此作别,再合适不过。

他冷冷想道。

-

沉沉黑暗中,沈卿悠悠转醒,与此同时,耳畔吹过冷冽风声。

她睁开眼,入目是重帘帐幔间,繁星满天。

冷月弯钩,高悬于天,点点星色如流光点缀在眼前,雕梁画柱间,碧色琉璃瓦衬着如水一汪月色,映在高高翘起的檐角。黯淡烛影从几重薄帘间轻**而来,为整个空**死寂的室内笼上一层暗色光影,犹如朦胧烟火,天上人间。

沈卿定下心神,身旁是冷月星色,仿佛置身于高楼顶端,呼啸而过的凉风簇拥着烛台间明灭不定的残火,衬得一切空寂又诡谲。

“小反,你锁了我的识海。”少女冷不丁笑着开口,眼底却透着冷意。

她在空无一人的万丈高楼顶喃喃自语,说出的话带三分嘲意,“就这般迫不及待?”

良久,那道熟悉的机械声似有些许僵硬地开口,“经评定当前进度,咸鱼男主只需斩断最后一丝羁绊,即可飞升。”

本是毫无任何情感的声音,此刻却像阴毒的匕首,攀绕在她的耳边。

斩除?

最后一丝羁绊?

沈卿垂下眼睫,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秋风隐寒,凉意更甚。

高楼乍起狂风,吹得烛火恹恹欲灭,风过后是淅沥雨声,滴答打在飞檐间,像神明呢喃。

一道炸雷蓦地落下来,无根水稀里哗啦重重落在窗檐,昏黄烛火映出榻上少女雪白容颜。

她抬起眼睛,刹那间冷不防地对上了一道冷意如冰的视线。

谢折玉。

下一秒,少女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攫住。

手上的力道大的惊人,她有些痛。

男人面无表情地站着,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无动于衷。

高楼独立,铜雀秋深。

冷黑色的天际雷云涌动,大雨滂沱。

雷电划过黯沉天幕的瞬间,谢折玉清楚地看到面前少女柔弱不堪的一面,好似他手中那朵娇艳欲滴的山茶花,触手可折。

墨发垂落在颊侧,他薄唇微抿,眼里跃动着深沉暗色。

苍白修长的指尖缓缓覆上少女脆弱纤细的脖颈,如毒蛇般蔓延而上。

他垂眸看着她,薄唇轻扯,一字一顿地缓慢开口。

“你若是不说,我就一个个地,杀了他们。”

这个他们指谁,不言而喻。

世人皆认为是沈卿蓄意放出北冥十万死灵,他却是知道,眼前这个一向喜怒不定的人,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救下了扶崖,又是如何将界域封禁的。

她救下了所有人。

却单单杀了卿卿。

早在扬州上元那时,漫天烟火下,他便疯了。

宛如情人缱绻盘绕,冰冷的指尖陡然掐住了少女纤细如玉的脖颈。

男子苍白的脸藏在明灭不定的烛火里,清瘦的指节逐渐收紧,谢折玉眼底渗出寒意,嗓音极轻,像阴冷的毒蛇附在沈卿耳边。

“你无处可逃。”

少女纤细的脖颈紧握在他指尖,他静静地看着她呼吸滞涩而逐渐泛红的脸,才似是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开口。

“师尊。”

窗外冷雨潇潇,高楼锁娥娇。

男子喉间低低一声轻笑,鲜翠欲滴的桃色山茶化为细碎,尽数淹没在银锁微颤,折起的声声叠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