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无处逃

玄天仙山沉寂万年, 终于遭逢了接二连三的泼天祸事。

玄天历又过一甲子,北冥界破,死灵出世, 神意门原首席弟子扶崖只身守域界,一剑一枪横扫极北之地,直至身陨封北冥。

同年, 仙山突遇魔神降, 归一宗境内神降台周围三千里,万魔朝拜, 深渊湮灭万年后再度重现世间。

归一宗首席弟子谢折玉率弟子苦战数日, 临至危矣, 虎视眈眈之下, 破大乘境, 半步天阶, 妖魔闻而却步。

自此,仙魔两立,对峙已有十年。

深渊,无归海。

“尊上,有传言说, 玄天纠仙家百门, 意图破深渊,踏平我无归海。”

一位摇着扇子的白衣男子饶有兴致地拿着卷人间近日来流传盛极的话本, 朝一旁红衣肆意的娇媚少女说着,“早就听闻仙门正派虚伪至极,明明是尊上一剑定北冥, 到了他们口中, 反倒成了神意门那小毛孩的功劳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嗤笑。

“后来呢?”沈卿懒洋洋地靠在魔尊椅上, 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垂下来的几缕发丝,掀了掀眼皮,“怎么不往下说了?”

溪禾沉吟不语,一时间只有手指翻过书页的哗哗声响。

沈卿转头,视线缓缓落在眼前人身上。

倘若忽略那双魔瞳,单看他现在模样,溪禾定当会是别人眼里来自玄天仙山数一数二的仙君。

谁又能知晓,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男子,却是策划出深渊魔降这般大张旗鼓之事的幕后主使,且还是在归一宗境内,众目睽睽之下。

她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不必说了。”

“想来也知道,翻来覆去无非就是些,蘅玉道君自甘堕入魔道,归一宗首徒大义为重清理门户。”

溪禾眸光扫过那话本上黑白相间几行字——

归一宗上任掌座堕入深渊,首徒谢折玉天生仙骨骤放光华,继任掌座,统归一,执三界牛耳。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随之指间魔焰闪过,话本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眸光一动不动凝在少女身上——

深渊真正的主宰。

红衣少女黑色长睫闭合,神色淡淡,看不清情绪。

溪禾意味不明地笑了。

魔么,即便手段卑劣又如何。

至少,这十年,她就在他面前,时时刻刻。

虽不是他的月亮,然而至少深渊十年,月光确实照在了他的身上。

-

归一宗常年如春,山风轻拂下,涧流鸟鸣。各处山峰桃意斐然,远望春光浮动,崖上青松翠柏,灵意潺潺。

金乌西坠,灿霞满天。

元宝御剑自师尊林雅的青玉阁出来,踩着缤纷落英,一路到了十里桃林间。

春花灿烂,葳蕤成片。

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这里是蘅玉道君沈卿最爱之处,往往酒熏意酣,便会悄至桃林,择一花枝而栖,一晌贪酣。

自从十年前那桩事后,此地便少有人迹,俨然成了禁地般存在。

然而,他看见了谢折玉。

桃林深处的玄袍男子,墨发如渊,容貌冷峻。

应是察觉了他的无意闯入,那双微阖的眼蓦然睁开,如琉璃般冰冷漠然,那漆黑瞳眸中沉郁之色茫茫,对上他视线的一瞬,只觉得凉意透骨。

他腰间的剑,静静藏在如锋剑鞘中,唯有镶嵌着的明月珠仿佛淬炼了人世间的烟火,不复当年清润,泛着薄如蝉翼的粉。

元宝愣愣地看着,有些出神。

一瞬间,心间酸涩,恍要落下泪来。

他总觉得不该是这般样子。

当年林雅回宗,只提了一句,尊座叛出仙山,自甘堕入深渊。今后十年岁月,就再也未曾提过一句那个人的相关。

而折玉师叔……

他是随着师尊一路寻到扬州城,才找到他的。

人间正值上元,城中火树银花,夜空焰火漫天。

这般盛景,把自幼长在山门,鲜少离宗的小道士看花了眼。

元宝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各色绚丽光影,升起,炸开,继而纷纷落下。

最终那光影落在了角落一道阴影里。

“折玉师叔!”

元宝张了张嘴,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如一滩烂泥的人。

玄色衣袍的少年蜷缩在角落里,墨发混着血污垂落在腰际,眼睫依旧很长,微阖着眼。

全然不同于在玄天仙山时的少年意气,反而是极致苍白与朦胧血色交叠在一起,整个人宛如颓然的枯蝶。

满城焰火的光芒洒落在他脸上,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元宝怔在了原地,良久,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前。

趁着月色与烟火,这才看清楚,谢折玉脸上蒙着的,并不是烟火流光,一道道殷红的血痕顺着额角而下,离得近了,能听到鲜血自指尖滴答而下的声音。

他慌忙转头看自己的师尊林雅,却见林雅怔怔地望着城外浓如墨的夜色。

年轻的掌事长老就这样站在扬州城漫天的烟火里,紧紧握着手中剑,任碎屑落了满身,神情似哭似笑。

一直到元宝拍了拍他肩膀,才恍若惊觉回神。

年纪尚小的小道士不明白黑夜尽头有什么,竟然引得师尊连重伤濒死的折玉师叔都顾不得?

不过,他还是没忍住,顺着师尊的目光望了过去,看见的却唯有无边夜色,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然而一直到后来,元宝才明白——

原来这一场他期盼已久的人间步红尘,不过是来和那个人做最后一次再无法并肩的告别。

分离早已在不经意间就已注定。

从此之后,玄天仙山再无蘅玉道君,三界仙魔渺渺永相隔。

“折玉,回山门吧。”

林雅收回了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向儒雅温和的年轻长老忍不住微微红了眼。

谢折玉沉默不语,任由伤势溃烂,他再度阖上了眼,喉结滚了滚。

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法忘记。

越天门而下,亲手救他于蛟龙口的少女,他的师尊,同样也亲手杀了卿卿。

-

元宝回过神,半晌才意识到,桃林葳蕤,落英漫天,自己还是在平静安和的归一宗。

而眼前那个人,早已无了影踪。

小道士不懂,为什么会走到这般地步。

起初,尊座堕入深渊的第一年,神降台方圆三千里独成一界,无人可靠近。谢折玉像疯了一样把自己关在玉衡阁,打坐修炼,以求大乘期圆满境。

像是孤注一掷的困兽。

第二年、第三年,乃至第七年皆是如此。

等到第八年的时候,久闭的玉衡阁大门突然打开。

消失在众人视线内的天生仙骨,归一宗前任掌座首徒,再度出现在玄天仙山仙门百家视野里。

以一种极为强硬的姿态,大乘境圆满。

一人一剑,打败了大小宗门,无数天骄。

直到神意门那早已老去的掌座天师寒,也败在了落星下。

少年,或者说这个男人,像是唯有一柄剑,又像是烈火埋于万丈冰下,死寂而又压抑着一切。

彼时,神意门大殿前的论剑台上,不灭星辰,恍若永昼。

闭关十年,一剑破玄天。

而那已经成了传奇的男人,却在出关后,唯独爱上了这漫山桃林。

说不清,又道不明。

-

玄天仙山集百家之言,定诛魔之战,决心要倾一界之力,再度让本就不该出现的深渊再次湮灭。

正值大战在即,神降台方圆三千里,皆在归一境内,因而这几天有不少修士来来往往,走在街上,都能看见无数流光划破天际。

到处熙熙攘攘,却唯有一处,岑寂无声。

“掌座,”元宝低低说道,掀起眼帘看主座那个男人,“九宗主事者已到。”

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归一宗上下只称其为掌座,却不是那个称呼。

突然想到这,元宝有些难受。

什么都变了。

主位上的男人一袭玄色金纹黑袍,容色冷峻,眉眼沉郁,冷冷地垂着眼睫。

“林师兄自会安排好。”

一双白皙如玉的手静静拾起杯盏,他波澜不惊地开口,言谈间像极了人间贵公子。

元宝起身,欲推门而出,却迎面撞上离火门掌座赤烟。

女子红衣如火,眉目骄然,拱手行过一礼:“谢道友。”

谢折玉面无表情抬了抬眼皮,那双冷若寒星的眸落在她身上。

赤烟哂笑,“皆传言谢道友冷漠无情,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若是只有这般废话,”谢折玉坐直了身子,墨色长发随之滑落。

“那就滚出去。”他漆眸沉沉,戾气骤显。

元宝站在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得有些紧张。

赤烟眨眨眼,再度讽笑,“就是不知,道友如此做派,待诛渊碰得那魔尊时,可还狠的下心来?”

魔尊沈卿,在玄天仙山,早已不是秘密。

此次诛渊之行,其余八宗除却闭关不出的神意门外,包括她在内,皆不服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做统帅。

即便他天生仙骨,十余年修至巅峰。

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女子大笑,一边擦了擦眼角溢出的眼泪:“怎么?难道被我说中了?”

“名贯玄天的第一人,也不过是沈卿的手下败将罢了!”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元宝心中大骇,却已是来不及。

话音甫落,赤烟只觉得丹田一凉。

她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一道浅碧色的微光,没入了她的丹田。

意春风!

在沈卿手里治病救人无数的意春风,在这个俨然已经疯魔的人手里,却成了真正的杀人利器!

碧光顺着经脉而上,一路击溃了她的元婴,身外化身,以及意识海。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可思议抬眸。

主座上的男人漆瞳中泛着冷冽沉郁的光,薄唇轻碰,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元宝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脑袋像是嗡嗡作响,只能先匆忙把红衣女子掺出门外。

他微不可察地叹气,赤烟此次,哪怕是性命无碍,但恐怕修为以后再难进一步了。

不知怎么地,他想起第一次下山时,被妖鬼吓得大呼小叫的圆脸小道士,抿唇不语闷头赶车的玄衣少年。

以及那个车厢内粉衣桃腮轻声哼着歌的少女。

良久,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小道士默不作声地抬手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晶莹。

空寂无人的室内,檀香袅袅,唯有男人静静隐在黑暗中。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

沈卿?

转眼,空无一人。

-

深渊,无归海。

仙魔大战在即,溪禾忙的不可开交。

沈卿百无聊赖地看着无归海一望无际鬼雾缭绕的悬崖峭壁,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

“溪禾大人交代了,”一旁的魔侍开口催促道,“尊上不宜离开寝宫太久。”

少女似是怔怔出神,也难怪溪禾看得如此紧。

奇怪的是,自从十年前本欲假作凶手好被谢折玉杀死,以破除他心魔,结果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弟子打出了原本相貌。

打那以后,落入深渊,虽然魔息尚存,却总感觉身困体乏一日胜过一日。

难不成又是“反派系统”捣鬼?

正想着,又是一阵倦意。

那魔侍有些焦急,手即将触到少女裙摆时,忽然——

一道冷如薄光的剑影悄无声息地落下。

沈卿被尚且温热的鲜血溅了满怀,顺着剑光看去,适才还有些焦躁的魔侍已经魔核碎裂,化作一缕青烟。

少女瞬间睁大了眼,想要看看是何人擅闯深渊魔域,入目却是一双黑金色长靴。

未溅染到丝毫血珠。

顺着这长靴一路往上看去,是一袭玄色绣金纹的长袍。

面前站着的是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墨发随意披散了一半在身后,其余松散地扎在道冠间。

眉眼沉冽如霜,像北冥终年不化的雪。

微微上挑的凤眼轻扬,一双冷如冰的黑瞳不偏不倚地看向了她,薄唇轻扯。

“师尊。”

沈卿站在原地,无归海的冷风吹散了她的发髻,几缕青丝随着垂落。

一节如玉的手指温柔缱绻地缠绕上那缕调皮的发丝,轻柔捻转。

谢折玉!

大乘期圆满!

沈卿像是突然回神,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形僵了僵,假作没认出眼前这人,转身拔腿就走,越走越快。

然而下一秒,眼前忽然昏天黑地,一时间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

意识归于黑暗前的最后,只听得耳边一声低低的笑。

“你这般急,是要逃去哪里?”

似情人低喃。

“师尊?”

作者有话说:

有点仓促,应该还会修,在这里先给各位小天使鞠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