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又上元

又是一年冬雪, 人间依旧熙攘。

暮色沉了下来,扬州城大街小巷的花灯早已搭好,一整条长街装扮了灯山彩楼, 千万盏花灯闪烁着,恍如星河倾倒。

家家户户皆出门观灯,街上车水马龙, 熙熙攘攘。

谢折玉神色有些恍惚, 原来又逢上元灯节。

“夫君,那个!”

一处流光溢彩的灯楼前, 精心装扮的小娘子想要那悬挂在灯楼最高处的一盏花灯, 停下了脚步, 拉着身后郎君, 要他猜灯谜。

那少年郎君笑着上前, 仔细看着贴在灯笼上的灯谜, 苦思片刻,答出答案。

灯楼下的白发老者取下那盏花灯给他,他转头递给了小娘子。

两人都一脸笑意,仿佛手里的这盏灯是天下最好看的一盏。

谢折玉不过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眼前一幕在他脑海中, 始终挥之不去,他不受控制地有些心烦意乱。

他目光沉郁地冷了眉, 死气沉沉的心脏仿佛被重重一击。

一路追寻沉渊气息,谁成想,最后竟停在了扬州城。

像是宿命之下, 刻意的终结。

他冷冷扫过一眼远处长街, 东风夜放, 花树万千。

半天一轮月挂,疏离中透着对凡间世的近乎于无情的冷漠,都说月是故乡明,然而双亲已逝,佳人魂散,此处已非旧土。

少年踉跄起身,踽踽独行,黑衣佩剑,城外小路唯有足音宛如叹息般萦绕不去。

面前是死寂如冰的夜,身后明灯三千落满城。

忽而略略偏首,谢折玉眉心微皱,眸光如电般,落在茫茫雾霭间。

有隐隐魔息传来。

这铭刻于心的气息他并不陌生,曾在无数次夜半梦回,总是会想起的那个雨天。

确切地说,不远处,是持着沉渊的那个人。

-

山风吹散了院中的枯枝,咔嚓一声。

霏雨芳尽的一盏明珠还亮着。

沈卿盯着手中的一纸传讯,看了许久。

月色静悄悄地快要西沉,识海里忽然响起来那道熟悉的机械声:“怎么,当这玄天仙山人人敬仰的蘅玉道君太久,舍不得了?”

沈卿似是僵了片刻,良久才缓过神来,无边意识海中缕缕白雾似是随意飘**着,然而却恰到好处地搜寻过每一寸,暗含机锋。

倘若这东西有形,“反派系统”此刻必然会是阴沉着眼,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一般。

夜色中的明月珠盏晕着微黄,将静坐在案几前的少女周身都覆上了一层莹润的薄光。

“怎会呢?”沈卿的声音有些恰到好处的失措,像是被戳穿小心思后的张皇,“此生神魂皆系于小反这里,自然是要我如何便如何了。”

“是么?”识海深处的声音冰冷无情,未发现异常,转瞬白雾消散在看不见的角落。

黯淡珠光下,少女纤细嫩白的指尖细细地拂过垂下丝绦,案几上燃着的香炉余烟袅袅,淡香盈室。

良久,沈卿垂眸,展开那道传讯。

“人至扬州城。”

明月,桃林,山风簌簌,一切静谧又美好。

沈卿微微阖目,似乎整个人沉浸于轻缓月色中。

珠光下,少女娇丽明艳的面容上现出难得一见的几分冷意,唯有在此刻闭上眼睛的时候,像一尊冷漠的神像。

“他的心魔,我自有办法消除。”

沈卿蓦地睁开眼睛,眸光中尽是森冷之意。

周身渐渐泛起寒意,似乎那原本只存于识海中的白雾浅浅漫了出来,沈卿的意识海深处,隐约传来一声轻笑。

嘲她的不自量力。

“你,在想什么?”

一缕白雾如活物般蠕动着,顺着少女青丝蔓延而上,直至脖颈。

堂而皇之。

“自然是,”沈卿微微一笑,手上忽地动作,将那缕白雾顷刻间打散在虚空,“在想,如何让你的天命之子飞升呀。”

“反派系统”的爪牙似是受了严重一击,瑟缩着,缓慢收了回去。

沈卿抬眸,望着繁星夜空,眸光清亮,歪头一笑:“小反,你是不是还没搞明白?”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讥诮一笑,“就是不知我若自散神魂,你会如何……”

“呵。”

那道机械声像是逐渐有了神智,就连语气也在模仿着人的言语。

外延而出的丝缕白雾瞬息间尽数收回了识海中,再度归为寂静。

沈卿眼底闪过一丝讥诮,继而恢复往日的漫不经心。

唯有在人不知的暗处,茫茫意识海,白雾倾**之下,一处银色裂隙隐在深处——

太一所化的小青龙正趴在白雾不及的方寸天地中呼呼大睡着。

其上不时泛起九重淡金色的链锁。

是九重天锁的封印,沈卿前些时日亲手所炼制。

影影绰绰中,少女指尖轻点,一道魔息浮现,又转瞬消失。

“北冥可破。”

然后,她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待了数百年的霏雨芳尽。

离去得没有一分留恋。

-

扬州的月美得惊人,挥洒在冬夜上元佳节。

城内才子佳人,灯下照美人。

城外风却很大,大到月光都被刮得模糊散漫。

黑暗中魔息翻涌,带着肆虐而来的业火,准确的说,是滔天魔焰。

火势汹涌,冷风呼啸。

自沉沉暗色中,缓缓现出一个人影。

纤细又妖娆。

她的裙摆随风轻摆,凭白蒙上一层绚丽色彩。

谢折玉渐渐看清了迷雾中从漫天业火深处走来的人。

是一名少女。

或者说是魔女。

一张与卿卿别无二致的脸。

不同的是,眼前人那双泛着森冷寒意的眸子正冷冷地注视着他,诡谲莫测。

随着她步步生莲般走来,环佩叮当。

七分销魂蚀骨,三分杀人心肠。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落星。

“我至今还记得扬州的三月春雨,花树芬芳,穿堂过巷,一直延绵至人声熙攘的青柳巷深处。”那魔女的面上现出几分怀念的笑意来,“十七八岁的少女滋味,着实不错。”

“你说是不是呀,少年郎?”

魔焰滔天,她冷漠又妖媚的目光落在玄袍少年身上。

平地一声惊雷骤然乍响,一道闪电忽地划破夜空皎月,刹那间,将业火笼罩下的黯沉夜色照的如同白昼。

也照在了他的脸上,是亮如妖鬼的惨白。

刹那间,心魔乘势而起,像是有无数呓语骤然在识海炸裂开来,涨得几乎脑袋快要炸开。

无数扭曲尖利的呓语,却都在始终喊着同一个名字——卿卿。

“她是杀了卿卿的罪魁祸首……”

“快啊……杀了这魔女……”

“竭尽修为……一击必杀……”

……

谢折玉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眼色也慢慢冷了下来。

月明如水,眨眼之间,夜色如墨般倾轧下来。

起先只是雷云翻滚,紧接着,黯色夜空像是被星火强行撕开了一道巨大不已的裂口,犹如神迹般,万千颗星辰如焰火般坠落,裹挟着毁天灭地之势轰鸣而下!

——星火坠!

少年玄袍猎猎,面无表情的脸上半分情绪也无,出手便是全力一击。

魔女舔唇,娇声调笑道:“短短时间,修为至此,着实不错。”

话音甫落,她的手微微一扬,顷刻间,大地颤抖着皲裂开道道缝隙,百鬼众魔自地底破土而出,尖啸着,贪婪着朝着最中间的玄衣少年袭去。

魔潮汹涌,在雷云笼罩下,就如同海水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谢折玉就像是茫茫海上渺渺孤岛。

然而,苍穹星火坠,大阵周天运转,万千数不清的星辰在落星剑意驱使下,如千斤重砸在魔潮鬼浪中,掀起滔天血色。

血色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星火坠下,仔细看去,却是数不尽的魔尸被剑气与星辰之力所割裂开,那血色浪潮却是魔物身上四溅而开的血。

谢折玉一人一剑,在这魔潮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在玄袍少年十五步之内,魔潮纷纷消退。

魔女看着眼前几乎让人头皮发麻的场景,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

真该让那自以为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反派系统”亲眼看看,这就是它口中信誓旦旦所肯定的出窍期。

一声轻嗤,也不知是笑谁。

“不愧是万年一遇的奇才,”魔女弯眸笑道,“竟然已几近大乘,强行压制渡劫之期很辛苦吧。”

谢折玉提着落星,苍白冷冽的面容上竟也扯出一抹笑意,随着他的动作,眼睫上缀着的血色也随之滑落,而他浑然未觉,任由其流进眼睛里,将漆黑瞳眸染成深沉血色。

“自然是为了,杀你。”

他一字一句,平静说道。

随之,没有半分犹豫停顿,谢折玉眼神沉沉,眨眼间,星辰之力盈满剑锋,朝着眼前魔女而去。

依旧微笑着的少女注视着他,慢条斯理地拔出一柄剑,通体漆黑的剑身泛着幽幽魔息,触目惊心。

谢折玉沉寂如灰的眼眸间蓦然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色。

沉渊。

一剑斩下,魔息化龙咆哮着冲上夜空,又顷刻俯冲下来,转眼一分二,二分四。

四条魔龙杀意凛冽,血色竖瞳映着微不足道的少年身形,直直张开了血盆大口,就要咬下。

半空中一道星光乍现。

悄无声息间,无数星辰泛起微芒,竟在一瞬间升起一道透明的墙,将魔女包裹在其中。

——星域。

惊雷骤闪,照亮了谢折玉的脸,那双眼沉寂如水,一瞬间竟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魔。

少女仰头望着从天而降的浩**剑意,宛如最绚丽的焰火,比扬州二十四桥最华丽的灯楼还要好看。

在被周天星辰锁定的一瞬间,她笑弯了眼。

此番,如若假意被他斩杀,不留痕迹则是最好。

然而,谢折玉隐藏修为,早已几近大乘境,封印了太一和法则之眼的她,很难说轻松取胜。

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就是不知,他知晓杀了心上人的魔女本来面目的话,会是什么表情。

伴着少女一声叹息。

妖魔口中无往而不胜的沉渊在万千雷击中顷刻间化作飞灰。

等到星火散去,面前的夜色中除却一地尘雾,再无一物。

死了么。

谢折玉脸上带血,面无表情地盯着浓雾之间。

陡然,一声轻笑在雾霭沉沉间响起。

少年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死死地抿紧了唇,看向逐渐浮现的人影,似是僵在了原地。

谢折玉的目光一瞬也未变地紧盯着那道人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脸色惨白。

“哐当”一声,落星坠地。

薄唇紧抿,他红了眼。

“师尊……”

近乎于嘶哑地绝望嗓音淹没在扬州骤然盛放的满城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