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裴渊看着一位穿着粗布短打, 皮肤黝黑,眉目也分外深邃的农夫走了过来。

怀中的小娃在听到那人的声音后,身子一僵, 随后便从他温暖的怀中退了出来,伸手便要那人抱。

农户强壮的臂膀一把把小女孩扛在肩头, 他甚至都未与他说些道谢亦或是质疑的话, 转头便离去了。

裴渊甚至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些许厌恶,他回忆着自己方才的行为, 似是没有冒犯到小女孩。

方才护着小女孩的男娃似是意外, 他大喊道:“四叔,安安妹妹, 你们等等我!”

小女孩却慌张地从怀中的布兜中, 取出一个约莫两个巴掌大的木板,用炭笔急忙写下了“谢谢您”三个大字。

因着四叔的脚步异常的快, 安安把字写得巨大,把板子高高举过头顶, 朝着裴渊的方向。

安安看着逐渐变成了蚂蚁似的裴渊, 也不知他是否看到了她的谢意。

裴渊看着小女孩笨拙地表达着她的谢意, 他的心间似是有一股暖流涌过。

而在一旁的文舒却是察觉了一丝不对:“公子, 方才那群小贼人不是说小姑娘没有爹吗?”

在听到此话后,嘴角还带着些许浅笑的裴渊,忽然表情凝重,他一贯不是乐于助人之人, 但他的脑中忽然想起护国寺文祥大师的话。

“这世间种种皆有因果。”

虽然他救了两次小女孩的命,但若是因着这一遭使她落入歹人之手, 便是他的罪过了。

他修长的手指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 眉眼微沉道:“走, 我们追上去。”

因着那农户的脚步实属太快,在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中以及出城之后的山林小路一转眼便消失不见

他们二人在走到一处山村之后,便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此时裴渊的心中已然对这个农户产生了莫大的怀疑。

两年前京中曾窜出一群武功高强的江洋大盗,皆是为了绑架朝中重臣的子女以此来讹诈钱财以及朝中密信。

想到此处,裴渊眉眼紧缩,嘴角微抿,他张望着远处的翠绿的山林。

站在村中唯一进出县城之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农户皆是方才那人的打扮。

因着他与文舒的打扮甚至富贵,丝绸绣银丝的长袍与他头顶珠玉的发冠与此处山林的土路分外的格格不入。

农户皆是避开他们行走,甚至都没法问话。

“明枝,你要去何处?”

倏然间,一个豪爽村妇的声音传到了裴渊的耳中。

又是幻觉。

原本紧张小女孩情况的裴渊,此时的情绪便低落了许多,他甚至不敢去张望那幻觉的所在地。

他眉眼微低,但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愈发的增快。

而康健的文舒却是实实在在地听到了此话,他看着被村妇喊话的那位姑娘的背影也甚至相像。

与明枝一般的身高,甚至连脚下的莲步也分外相似,仪态行为也是一模一样。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看向那位女子,又慌张地转头看向情绪异常的裴渊。

不是错觉。

他颤颤巍巍地指着那位女子马上就要消失的背影,说道:“公子,你也听到了是吗?不是幻觉,是真的人!”

修长手指尖的佛珠停住了,手指却是紧紧地捏着其中一枚珠子。

他缓缓抬头,在看到姑娘背影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身姿仪态别无二致,虽然穿着粗布裙,但其中刺绣的海棠具是她曾喜爱的。

裴渊感觉到曾经与明枝一起死去的心脏又重新焕发了生机,砰砰直跳的声音敲打着他的脑海。

他的眼眶周围已然满是绯红,额间的青筋也隐隐爆起。

若真的是她,他还不知该怎样面对她,若不是她,他心底的满心的期待便会如同死去江河遗留下的河床一般,满是干裂。

看着那位姑娘逐渐远去的背影,他也顾不得心中的顾虑,疾步追了上去。

“明枝,我...”

姑娘正欲身旁的婶子笑着说着村中的趣事,忽然被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

她缓缓回头,面上满是疑惑。

就连空气和时间都仿佛停滞了,裴渊感觉周遭的声音都化为了虚无。

当她的面容缓缓地转了过来,他感觉自己悬着的心脏再次化为死寂。

死了就是死了,心底的一丝侥幸已然化为了浓厚的哀伤,重重地包围着他。

那位陌生姑娘疑惑地问道:“这位公子,您可是寻我?”

裴渊收敛了自己发愣的眼神,带着歉意行礼道:“是我错认了,叨扰了姑娘。”

在她们离去之后,裴渊深邃的眼眸仍是看着她的背影,甚至当她们转过山林之后,他仍是遥望着那里。

眼中满是缱绻缠绵的情意和如山般厚重的思恋。

“公子,我们走吧。”

当裴渊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然走进了这个位于江南边缘的小山村。

鸡鸣狗叫甚是热闹。

因着已到午时,每家每户升起的袅袅炊烟也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转身便朝着村口走去。

倏然间,裴渊的脚步停止,他的瞳孔猛然缩小,就连身子也在微微发晃,身子已然变得满是冰冷。

若说方才去探查那人心底已然有所思索,如今面前笑吟吟正从农户的怀中接过孩子的女子仿若出现过无数次的幻觉一般真实。

她的眉眼似是长大了许多,不复在宫中一般梳着高耸的发髻,穿着华服,带着华贵的珠钗。

仅仅用红绳把头发绑成粗-长的马尾,再用一根木簪缓缓挽起,虽是荆钗布裙,眉眼之中自在却是比在长华宫多了许多。

她满是欢喜地抱着怀中的孩子,笑吟吟的样子却是在他的梦中出现了许多次。

不应在此处,应该红墙黄瓦的长华宫门口。

裴渊的眼眶已然泛红,他微微摇头,唇齿轻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怕这是幻觉,亦或是与方才一般认错了人。

一项杀伐果断的太子爷犹豫了,空欢喜的感觉实在是太痛了。

“公子,真的是主子。”

文舒的眼中已然存了些许的泪花,他的左腿已然瘸了许多年,每每到冬季便会痛上几分,明枝不仅给罗织嬷嬷做了护腰的褥子,还给他做了一副护膝。

是长华宫对不起她。

裴渊在听到文舒的话后,抬头只剩了明枝抱着孩子的背影,那个农户似是离去了。

他疾步行过去,一把抓住了明枝的手臂,看着她明亮的杏眼,声音已然满是沙哑地说道:“枝枝,随我回去。”

刚进村子的大榕树下,明枝在听到了阿婆们在讨论着方才站在村口俊俏的两位公子时,心间已然一颤。

从夏平的手中接过安安的时候,她已然看到了那人,大抵四五年了,终于还是找到她了吗?

明枝却是丝毫都不想再见裴渊,甚至都不想回去那个被支配,没有一丝尊严的皇宫。

若是两年前,她对裴渊满是怨恨和憎恶,但时间却是个神奇的东西,能抚平一切伤痛。

如果还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明枝,被裴渊这般深情的眼神看着,大抵是会羞红了脸,甚至心间仿若小鹿乱撞。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

她的心底已无半分波澜,唇齿轻启道:“您认错人了。”

不带一丝感情的话,仿若利刃般刺进了裴渊的心中,他张嘴欲说些什么,尝试了许久也未说出声。

愈发沙哑的声音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给慕家翻案了,你随我回去,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安安在明枝的怀中却是半分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着裴渊,眉眼之中满是欢喜,手中的炭笔刷刷地书写着:“娘,这个叔叔救了我。”

眼里满是欢喜地等着她娘道谢,但明枝看到后,却是在心间感叹兜兜转转终究是缘,她不仅没有欣喜,眉眼也愈发冷淡,紧紧地搂着安安,淡漠地说道:“谢谢您救了我的女儿,我已经嫁人了,还请您别在纠缠了。”

裴渊听到此话后,似是感觉自己置身于数九寒冬之中,心脏也在隐隐抽痛。

他的眼中已然布满了血丝,捏着明枝手腕的力气也在增大,脑中已然没有了一丝神智。

五年了,一切皆有可能。

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仿若被沉重的大山压着一般,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他甚至都未细想,脱口而出道:“枝枝,我错了,与那人和离,我们回京。”

明枝看着他这般深情的样子甚至好笑,迟来的深情吗?

“若是您有了新妇,便不会在怀念民妇了,往事如烟,就当我已经死了吧,您还是高高在上,而我便如这杂草一般肆意生长。”

“枝枝,没有别人,唯有你一人。”

明枝听到此话后,眼中对裴渊愈发的布满,嗤笑道:“你的承诺还是这般轻贱,随意地便能说出口,莫不是我慕家又有你需要利用的地方了吗?然后事成之后,再如同围猎那日一般吗?”

她所遭受的苦难,并不愿在女儿的面前细细简述,但裴渊却如苏冉所说一般,是一条冷血甚至会反咬恩人一口的毒蛇。

裴渊这些年本就深陷于自责中无法自拔,甚至夜不能寐也是常谈,精神已是分外脆弱。

听完明枝的话后,身形已然在微微晃动,一向笔挺宽厚的后背,此时已佝偻了一些。

明枝见他紧握着自己手似是松了些,她甩袖便抱着孩子离去了。

裴渊看着她逐渐远处的背影,想起之间每每都是自己上朝离去,当他回首时,还能看着明枝总会在他的背后带着浓浓情意。

他倏然低声笑了出来,眼角却是流出了几滴泪珠,终究是因果报应。

慕然回首时,她已嫁作他人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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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崽总是能分辨出大人的喜怒哀乐,在明枝怀中的安安,却是察觉了阿娘的情绪在遇到那个叔叔后分外低落。

她虽是年幼甚至都不会说话,也无法帮助明枝减轻她的哀伤,只得挣扎着要下地行走,减轻她的疲劳。

还在晃神的明枝察觉了安安似是要跌落,便把她往上抱了抱,但此举却是引起了小家伙的不满。

她捏着明枝的脸颊,强迫她看向自己,又指了指地上,一双杏眼已然把她的诉求都说了出来。

明枝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温和地轻抚着女儿的额头,安抚道:“娘没事,你身子弱,我把你抱回去,回去了你在咱们院中再走。”

她自知裴渊不会对她怎样,但他却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为了防止他对安安不利,只得抱在怀中。

安安得到明枝的回应后,乖巧地把额头贴着她的脖颈,轻嗅着属于阿娘的味道,便沉沉睡了过去。

明枝的院落便是在这村寨最偏远的地方,因着当时她孤身带着女儿来此定居,此地民风淳朴,她靠着些许银钱才买了一处院落,但终究是容不下寡妇。

“呦,小寡妇,又去勾搭男人了?我给你们讲,方才我在村中的石桥上,可是看到那个穿着华丽的贵公子对她拉拉扯扯,哎呦,真是羞人。”

村中妇人和婆子总是会聚集在一处要么说说自家的事情,要么就是在讲别人家的闲话。

明枝刚行至村中磨盘处,便听到了铁锤娘粗俗的话。

三年前刚来此处定居时,安安身子甚弱,她只得不停地往返于县城中去采买药材。

当带着满身的疲惫抱着孩子,却听到此话之后,心间满是委屈和震惊。

她强忍着泪水,疾步走回了家中,紧闭着自己的房门,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安安,一双如同葡萄般透亮的小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她。

抱着女儿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自幼便是生在英国公府,就算她进入宫中成了侍女,也从未听过这般粗俗甚至恶意满满的话。

但现在的她却是毫不在乎,这个铁锤娘就是因着她并未看上她的儿子,自那之后,莫说是恶意了,甚至还会造谣她。

平日她一贯是毫不在意,因着方才对裴渊的一腔怒火没有发泄出去,今日这铁锤娘却是实实在在地踩到了她的痛处。

明枝径直地走了过去,抬手便扔了她手中的饭碗。

被砸了饭碗的铁锤娘愤怒地看着明枝,站起身来便要与她拳脚相对:“你这死寡妇,竟然敢砸了老娘的碗。”

明枝嘴角微勾,讥讽道:“这人说闲话多了,可是会有报应的,听说你那不争气的儿子看上了勾栏舍的姑娘,你儿子约莫三十了还未成亲,就你还把他当成宝。”

勾栏舍?

围坐在周围的婆子们听到此话后,有人嘴角微勾,更有甚者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因着铁锤娘的爹便是这村中的村长,她自幼便是趾高气昂,不是骂这家的男人,便是骂那家的姑娘。

一向敢怒不敢言的村妇们,看着铁锤娘落荒而逃的样子却是开怀大笑。

其中一个瘦弱的村妇,小声说道:“你得罪了她,日后在村中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明枝低眉笑道:“我约莫要离开此处了。”

裴渊已然发现了她在何处,莫说时不时来纠缠,便是来打扰也是分外困惑,还不如趁早离开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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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渊感觉自己的心脏仍在隐隐地**,被文舒搀扶着躺在客栈的床榻之上,眉目之间虽是有着淡淡的担忧,但嘴角却是微微的勾起。

“文舒,她真的活的。”

“是的殿下。”

裴渊忽然想起明枝方才说她已然嫁人了,眉目之间的寒冽似是要冰冻了整个屋子。

明枝说得没错,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若嫁给了那个农户,那便派人杀了,小女孩倒是可以留着。

明枝只能是他的,若是她不走,那便迷昏带走。再唤宫中人把长华宫妥善修葺,这样她永永远远地可以陪在他的身侧,就算是笼中雀又何妨。

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得陪他在冰冷的陵寝之中。

他冲着文舒缓缓摆手,吩咐道:“去查查枝枝究竟嫁给了谁,还有这些年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文舒应后,便离去了。

裴渊看着窗外的落日,忽然想起了与明枝第一次相见那日,兜兜转转他们再次相逢了。

一夜未眠。

裴渊若是查出了安安是他的女儿,把她抱走怎办?

想到此处,明枝心底的不安使得她一夜未眠,看着女儿熟睡的脸颊,除了这双杏眼,三庭五眼竟是与裴渊别无二致,若是长大些便会越发明显。

老话常说:“女娃总是会多像父亲一些。”

她的安安却是连性子都像了裴渊,聪慧中带着些许偏执,喜爱之物定要牢牢护着,不喜之物便是送她也不会要。

看着她因着炎热而踢翻的小被子,似是要醒来一般。

明枝拿起手边的蒲扇,轻柔地扇着微风,暗念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天边既白,明枝便把女儿早早唤醒,拿起早已准备的小背篓,把幼小的她背在身后,上了山。

就在明枝前脚刚走,裴渊已然行至了她的院落前。

他今日专程穿了一袭竹青色丝绸长袍,同色的发带和发冠也是分外雅致,俨然是一副翩翩君子,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样貌。

还未行至门前,他紧着捏着手中的信笺,心间却是分外的紧张和欣喜,他侧目问向文舒:“孤可有不妥之地?”

文舒自知殿下所言何事,他奔波了一夜先是给殿下寻了雅致的衣衫和发冠,又暗探了明枝这些年的近况。

就在临出客栈前的一盏茶时间内,他已然照了三回镜子,就连问话也问了五次。

“殿下,自是人中龙凤,今日却是愈发俊俏。”

裴渊深吸一口气后,怀着惴惴不安地情绪,敲响了明枝院落的大门。

手中的信笺已然查清了明枝在这江南小镇的过往,她刚来此处便带着还在襁褓中不会哭的哑巴女孩,这几年也并未成亲,也并未嫁人。

就连帮助她的农户,也是她在三月前认识的。

想到此处,裴渊心间隐隐有了一个期待,他已然死去的心脏似是重新在胸膛中跳动,既然没有成亲,那他们便可以继续。

想起对他天然亲近的小女孩,他甚至在想:“既然明枝康健的活了下来,那安安会不会是他的女儿?”

她那么小,那么软,甚至还未到他腰间。

想到此处,裴渊的情绪似是愈发的高涨,尽管眼中虽有泪花,但终究是欣喜的。

但断断续续的敲门却没有人开,裴渊狭长的眉眼微眯,一把便推开了房门。

只见里面却是空空****的,甚至连人影都没有。

此时他的心仿若从高台之上直跳而下,就连嘴角噙着的笑容也消失殆尽。

文舒看着屋内的物什还都在,赶忙说道:“殿下,主子身上没有多少银钱,她的东西还都在。”

倏然间,还未等他回话,一个黑衣人跪在了裴渊的面前:“主子,今日江南总督邀您在平洲城密谈匪首之事。”

裴渊眼神满是留恋地看着此处,在离去前吩咐道:“看着此处,若是有人回来,速来报我。”

-

夜已漆黑一片。

明枝在深山中猎户曾经居住的茅草屋中躲了一日,尽管那里已被她擦拭得分外干净,但安安的身上仍是起了不少红色的疹子,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她,还时不时地挠着自己的身体。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要面对。

明枝给安安换了一袭干净的衣裙,把她塞进香暖的被窝中,轻拍着她的后背,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在月光的照耀下,在林中疯玩了一日的安安便陷入了睡眠。

她缓缓地闭上寝室与正堂之间的房门,拿着一个锦绣的盒子,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便缓缓地坐在了木凳上。

静候那意料之中的客人。

吱呀--

随着这扇破旧的木门被不停的被推动,明枝看着木门上修长而又带着些许惨白的手指,心间却是有着些许怨怼。

当木门全被推开的时,裴渊身着深蓝色绣银丝广绣的长袍,头戴一支白玉发钗,蓝色的发带和其余的头发都散在了身后,面冠如玉,芝兰玉树,泛红的眼眶,久久地凝视着她。

他似是没有料到明枝正端坐在堂前静静地等着他,但转念一想,明枝本就是聪颖的性子,怎会不知他的所为。

明枝看着裴渊身着的衣裳具是她曾喜爱的那般,便知晓了他今日来的目的。

“想必太子殿下已经把我调查清楚了。”

裴渊眉眼低垂,颔首应道:“嗯,随我回京。”

“殿下和那户部尚书的嫡女没有成亲吗?若是有了正妻,何至于纠缠与我,就当我死了。”

裴渊在听到此话时,瞳孔一震,此事并未流传开,他反问道:“你如何知晓?”

明枝却是被此话气笑了:“殿下如今敢做不敢当了吗?”

“不,当初皆是权宜之计,我并未有娶她的意愿,皆是为了拉拢户部尚书,当初扳倒瑞王,他功不可没。”

“所以,还在围猎场后的山林间与她幽会?”

明枝说完后,看着裴渊的面容,心底的怒火便止不住的往上涌。

裴渊自知自己错了,丝毫没有狡辩,只是静静地听着明枝的质问。

他一向低沉的声音此时也带了些许沙哑:“是我对不起你,自从你走后,我总是会出现幻觉,似是察觉到你还在。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你了,你可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发誓,若是一朝登基,这后宫中不会有任何的女人。”

明枝听到此话后,淡淡地说道:“殿下嘴中说出的话,从不做数。”

裴渊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道:“安安是我的女儿吗?”

明枝却是笑了:“不是。”

还未等裴渊回应,明枝便再次说道:“当我得知自己怀有身孕的前一刻钟,却看到了孩子的爹在与别的女子幽会。这本是个满心欢喜的事情,就算它是庶出的孩子,我也不在乎,因着这是我慕家的下一代。我甚至还拿了保胎的丹药想要它长久地能在我的小腹中。”

“真是好笑,你的幕僚指鹿为马的本领也是厉害,保胎药竟是可以说成毒药。那毒药被灌到我的喉咙时候真苦,仿若吞了火炭一般,真是灼人,身体里的每一处都仿若被搅碎,重建,再搅碎,再重建。我那时绝望地想,你看看我,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

“皇权就这般诱人吗?我甚至都感受到孩子在我的小腹中缓缓流出。殿下,你还记得龙帐中的那一滩血吗?接受现实吧,它早就随着当初的明枝一起死去了。”

明枝唇齿轻启,硬生生把自己撕裂了许久的疤痕再次剖给裴渊看,甚至要他把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

安安是她的在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绝不允许被他人抢走。

裴渊听到此话后,身子已然在微微发晃,眼眸中已然布满了血丝,他这些年的每一日皆在悔恨之中,半分都不敢回忆围猎那日的场景。

今日听完后,心脏的刺痛已然愈发的明显,满眼通红,声音嘶哑地说道明枝:“那安安是谁的孩子?”

“与你无关。”

裴渊似是被此话激怒了,他控制不住自己,手指紧紧地攥着桌角,猛然站了起来,指着安安睡觉的寝室,低吼道:“明枝你就这般扎我的心,你便要为了一个天生残疾,甚至哑巴的小丫头抛弃孤吗?”

他通红的眼眶看着明枝,眼角似是有着些许晶莹。

倏然间,明枝气愤地端起手边的茶水便泼到了裴渊的脸颊上,专程为了来见明枝唤人制作的衣衫,此时已满是狼狈。

明枝气愤的胸膛已然不停的鼓动,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说道:“莫要这般说她,我们已经不可能了,况且我这农舍自是盛不下太子殿下这尊大佛,还请您速速离去。”

裴渊修长的手指甩去了脸上的茶水,看着明枝的背影,仍是守礼有节地冲着她行礼道:“抱歉。”

随后便脚步虚浮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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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渊离去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后,她似是有些后悔,心间满是焦急但手脚却分外轻柔地推开里屋的门。

果然,安安已然苏醒,甚至魂不守舍地看着明枝,见她进来后,神情慌张地便要她抱。

但手中仍是捧著书写的小木板,慌张地把写好的东西给明枝看:“阿娘,我不是你的宝宝吗?”

明枝紧紧地抱着安安,似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声音坚定而有力地说道:“安安自是娘生的宝宝,方才的话皆是骗那人的,莫慌莫慌,阿娘摸摸毛,吓不着。”

安安却是不信,阿娘一贯都是温和,甚至连她做错了事情都没有惩罚过,不像隔壁的哥哥总是被他的娘亲拿着棍子追。

她继续写道:“阿娘骗安安。”

明枝把拿起床榻上的小被子,缓缓地盖在她的身上,安抚道:“我自知你一向聪慧,虽然才将将满四岁,但神智却是与七八岁的孩童一般。我不会骗你的,你自是从我的腹中生出的孩子,你脖子后的胎记,便是我的一模一样。”

安安被此话说服了,她窝在明枝的怀中却是分外的有安全感,她思虑了许久,还是写下了这句话:“那个叔叔是爹爹吗?”

爹爹这个词实在是太过熟悉而又陌生,她自幼便听着周围的孩子叫,但她却怎么也没有。

她也想被爹爹举在头顶,骑在他的身上,若是她被人欺负了爹爹还会不顾一切来救她。

当她和大胖哥哥被小流氓们欺负时,那个叔叔却是如同话本中的将军一样,从天而降,再次救了她。

那时她想,若是他是爹爹就好了,他的怀抱既暖和又是香香的。

当她听到裴渊反问时,心底也满是疑惑。

但阿娘之后说的话,却是狠狠地伤了她的心,原来爹爹之前不要她们了,好像还很坏。

明枝在女儿满是疑惑的眼神中,轻轻点头。

安安一向聪慧,她是怎么也瞒不住的,但此刻她又心中又有了一丝慌乱。

她看着现在居住的房舍,就算是放到宫中便是拿来当柴房都会显得分外寒酸。

她轻抚着安安的额头,思索了良久,缓缓说道:“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

安安摇头。

“他是大魏最有权利的人,三五年内他便是这个国土唯一的皇帝。”

安安虽是知晓皇帝的意思,但终究是太过年幼,还是迷迷糊糊,她写道:“比县令还要大的官吗?”

明枝笑道:“傻丫头,皇帝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官,一般的县令是不会见到他的。”

她此时已然把选择的权利交到了女儿的手中,若是跟着她,虽然不缺宠爱,但物质上终究给不了她很好。

她自私地想把女儿揽在怀中,陪着她。

但若是她长大成人记恨她怎办?若是她想去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怎办?

虽是从她生出的崽,但天地之大,她不应在此一隅之地。

想到此处,她的声音已然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哽咽:“你是他的女儿,虽然是庶出,但终究是第一个孩子,靠着他对我的愧疚和对你的怜悯,你若是随他回京,能住大房子,周围会有许多陪你的宫女,会嫁给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而非跟着娘,在这农户土房之中。”

安安听着明枝的话,却是以为明枝不要她了,撑着她的臂膀站了起来,便紧紧地搂住了明枝的脖颈。

没有哭泣声的哭却是分外惹人疼,感受着安安如同露水般的泪珠不停地低落在她的身上。

她眼角的泪花也止不住的流了出来,滴在了安安还带着些许奶香的小衣裳中。

安安粉嫩的小手胡乱地擦拭了眼睛,拿起自己的小板子,分外认真,一笔一划地写道:“娘去哪,安安就去哪,他不是安安的爹,安安不认他!”

-

翌日,明枝才起身,便看到了旁边已然荒芜许院落,却是在一夜之间变得分外整洁。

就连桌椅家具所用的木材具是上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