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四年后。

在空旷的山林中, 夏日的蝉鸣也显得分外嘹亮,鸟雀时不时发出的声音在护国寺中却显得分外禅意。

夏日的暑气仿若被墙面隔绝,在这间没有窗棂的屋子却满是阴冷和潮湿

数以百计的蜡烛形成星星点点昏黄的烛光却是驱散了其中阴寒。

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持三根香烛, 仿若做过千百遍一般,缓缓地把香烛插进了香炉中。

他手腕上迦南香的佛珠相较与四年前已然变得润了许多, 但一向虔诚的信徒亦或是祭拜亲人的信徒皆会跪在蒲团上, 乞求着神佛,但此人却是久久地站立在原地, 看着面前地三个牌位, 眉眼之中满是寂寥。

手指也在无意识地拨动着上面的珠子。

倏然间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叩声,那人沉声说道:“进来。”

伴随着沉重木门的推开, 在漆黑中一条光线也愈发的扩大, 直至照到了男人的脸上。

裴渊的眉眼微眯,语气中满是不满地问道:“何事?”

听到此话的文舒, 神经却是紧绷了起来,自从掌权之后, 裴渊总是在每月寻几日去护国寺小住。

料想当初, 御史大夫罗云脑筋一向不够活泛, 仅仅是为了弹劾朝中官员一事, 甚至不惜来护国寺寻裴渊。

世人皆道太子裴渊还是皇子之时便温文有礼,厚待官员,终究是文字游戏罢了,若是用百姓的话来讲, 那便是老好人的性子。

而罗云心底这是这般想,甚至都觉得裴渊见他便是理所应当。

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 裴渊不仅没有见他, 甚至还让人把他扔出山门。

而后他才知晓裴渊掌权那日, 一向温和的三殿下,唇齿轻碰直接处决了几位反对他成为太子的郭相党羽。

朝中官员不知裴渊来护国寺究竟为何,但经过罗云一事,除非天塌下来,他们决计不会来寻他的。

文舒想到此处,擦拭了额头渗出的冷汗:“江南五县在一夜之间忽然流窜了许多土匪山贼,江南总督派重兵,甚至都没有办法镇压。”

裴渊听到此话后,不满的情绪已然溢了出来,低声斥道:“自从李言成为京官之后,现在的江南总督莫不是白吃俸禄的。”

文舒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铁制的三角令牌上的狼头使得裴渊淡漠的眼中惊起了一丝波澜。

“殿下,那群匪徒似是有人操控,行兵极为诡异,不屠杀村庄,不烧杀抢掠,仅仅是来挑衅官兵的。这是在交战之后发现的,江南总督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奴才想着此事事关重大,只得来寻您。”

这狼头的铁质令牌便是北蛮新王的标识,若是真的是他,那这件事便变得麻烦了许多。

裴渊沉思了一会,说道:“江南是不得不去了。”

话毕,他正欲离去,眉眼之间却满是不舍的看着面前的三个牌位,似是坚定了心中的信念,便大步转身离去了。

文舒心中却是分外的难受,配位上俨然写着吾妻慕氏明枝之牌位,先慈安氏舒然之牌位。

而旁边另一个小牌位上却并未写出名字,仅仅是写了吾之爱子。

那时的记忆便再次浮现了他的脑中,

“殿下,为何不给小主子起个名字 。”

“不知是男是女,若是起错了,她不喜怎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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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薄薄的云雾覆盖在临江之上,雨后混着江水的味道闻起来是如此的沁人心脾。

裴渊站在船头,感受着江水间的潮气吹拂这淡薄的衣衫,一向阴郁的情绪了便好了几分。

霎那间,似是被雷电击中一般,他感觉自己的心都漏跳了一下,而后就连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他却仍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只是眉毛微蹙,放缓了呼吸,自从明枝死后,他便生了这心悸之症,终究是报应,也不知百年之后,明枝再见他时,是否会原谅他。

想到此处,他便再次拨弄着手中的迦南香的佛珠。

自小到大,他是不信乞求这漫天神佛便会获得怜悯和疼惜,这都是愚民所信仰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当他走投无路时,不乞求上天原谅他的过错,若是这世间有地狱的话,他定是会下地狱的。

不信佛能拯救他,不信神能洗刷他的罪孽,只是希望若有下辈子,她们能欣赏够这世间的花香,所谓的功德,全都给他的母亲,他的枝枝以及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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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在临江附近的码头上岸甚是引人注意,文舒只得在距离闹匪患最远的一处小山村上岸。

此处虽说是山村,却是分外雅致,还未行几步,便看到了一大片荷塘,在微风吹动下缓缓摇曳,不愧是江南好景色。

裴渊此次出门仅仅带了文舒一人,他一改玄色亦或是暗色的衣衫,此时却换上了水蓝的丝制长袍,就连镶白玉的发冠也甚是雅致。

文舒恍惚之间,仿若又见到了那个活着的殿下,而非明枝死后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的他。

在他们面前荷塘中的乌蓬船上,突然窜出一个穿着绯色衣衫,水绿色衣裙,约莫三,四岁小姑娘。她仿若芙蓉生出的小精怪一般,甚是可爱。

她面容之间虽是柔和,但眉眼却是略显英气,脚边摆放了许多的莲蓬和荷花,她仍是不知足地在勾着最大的那个莲蓬。

此时裴渊的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担忧,毕竟那莲蓬的高度甚至比她的身高还高。

但女娃却是有自己的办法,竟是完整地把莲蓬捧在了怀中。

见状,文舒不禁感叹道:“公子,这依山旁水生出的娃娃自是厉害。”

裴渊颔首。

就在他们欣赏着其中的景色,停在水塘中央的乌篷船却是在快速的摆动。

定睛一看,那个双丫髻的小姑娘抱着一捧荷花和莲蓬,摇摇欲坠地挂在船边,因着身子娇小,她的绣鞋已然踏到了水边,眼中已经满是绝望,泪花却在不停地往下落。

裴渊的心间猛然一揪,还未等文舒前往,便踏着荷叶,使着轻功,一把捞起那个马上就要掉入水塘的小姑娘。

她幼小的身体揽入怀中时,他紧张的心跳才缓缓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小姑娘似是被吓到了,被他揽入怀中的一刹那,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小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仿若怕被抛下的小兽一般。

在落地之后,小女孩仍是不敢睁眼,他只得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也轻柔了几分;“好了,你该回家了。”

小姑娘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已然无碍,挣扎着从他怀中落地,眉眼之中满是感激。

她从莲蓬中挑挑拣拣了一个最大的递给裴渊,嘴角微微上扬,她脸颊处的小梨涡却是使得裴渊晃神。

当他意识回笼之后,那个小女孩已然捧着荷花和莲蓬蹦蹦跳跳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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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中的茶馆便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裴渊和文舒便早早点了一盏茶穿了一袭粗布的衣衫来探查一番。

但此处终究是离匪患太过遥远,百姓传来传去的消息甚至都比不上他在京中调查的多。

无奈之下,只得离去。

行在县城的街道上,此处的青石板的地面上还有这些许微绿的青苔,小孩子们在街头巷尾随意的奔跑。

追逐的孩子在转弯时,没有看到裴渊一行人,眼睛睁得巨大,便撞了上去。

文舒斥喝道:“怎得这般不小心。”

裴渊却是丝毫不在意,随意地挥了挥手便让孩子们离去了。

还未行出半条街,裴渊忽然停了一下,狭长的眉眼一眯,从自己的怀中寻了许多,也并未找到荷包。

果然。

文舒瞳孔一缩,眉眼之中满是震惊,因着他与裴渊的功夫却是不低,能在他们手下偷到荷包,竟是贼中好手。

“文舒,去追回来!。”

徐县并不大,甚至他们还未仔细搜寻,便找到了刚才的那伙小孩。

也许是天生坏种,也许是教养不当,他们此时正把他的荷包栓在一根棍子上,似是当作战利品一般兴奋。

但是拳脚之下却是在踢踹着两个孩子,甚至嘴中满是污言秽语:“小哑巴,小哑巴,没爹疼,娘却是狐媚子。”

被踢的其中一个小孩却是愤愤地喊道:“不许你们说安安!”

他似是受够这群小痞子,挣扎着站起来,似是要反抗,但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又被重新打弯了腰。

但他身下的小姑娘却是丝毫都未受伤。

在人头耸动之中,裴渊似是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竟是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勾莲蓬却差点跌落在湖的女娃。

细细想来,她竟是在跌落之时也并未呼喊出声,竟是口不能言。

裴渊想起护国寺的方丈总是在说些缘啊,因果之类的东西,想必就是今日吧。

他眉目低沉,厉声呵斥道:“速速把我的东西换回来,如若不然,定是会把你们扭送官府。”

那群小孩却是满不在乎:“你报啊,我们才不怕!”

见他们这般不怕死的模样,裴渊却是笑了,眉眼之中已然满是狠厉:“没关系,若是想死,我也可以办到。”

小崽子们却是被他狠毒地话语吓坏了,把他的荷包扔出去,撒腿便跑了出去。

而被打的小男孩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缓缓扶起护在身下的小姑娘,语气满是怜惜地说道:“安安可有被打到?”

小姑娘此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双杏眼已然满是通红,没有委屈,也没有害怕,其中满满皆是滔天恨意,似是要把刚才那些人生吞活剥了一般,她咬着嘴唇,重重地摇头。

裴渊从小女孩的身上看到了幼时的自己,他半蹲在小女孩的面前,轻抚着她的额头,用最轻柔的语气说道:“莫要怕了,他们以后不会欺负你了。”

小女孩却是愣神了,她侧目看着面前的男子,眼中满是惊讶,似是在说:“竟然又是你。”

但她心间的委屈却被这个救了她两次的陌生人驱散了,她强撑的精神似是在这一刻崩塌了。

孩子一般都是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此时小女孩却是忍不住了,她猛然扑进了裴渊的怀中,甚至连哭声都没有了,只是泪花却侵湿了他胸膛处的衣衫。

裴渊的身子在安安抱着他的时候,已然变得僵硬,但心间却是柔软了几分,他抚着她的头顶。

此时他已然想到若是从旁系中寻个新生的孩子来养兴许也是不错的。

一道粗犷的男声传到了他们的耳边,

“安安,可是那群杂碎又欺负你了,爹抱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咳咳,看到有人猜出来了,各位姨姨们莫担心,安安会被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