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漫天飘散的白色纸钱, 在府邸随处可见的纸扎,以及纯白色的灯笼,以及白黑相间的对联都在昭示着故人的离去。

而明枝穿着一袭素白色的衣裙站在他的面前, 一向清秀的小脸上布满了泪痕,未涂口脂的唇角已然是一片惨白。

飘散的纸钱甚至在她的裙摆处堆积, 身后便是漆黑的棺木, 若是忘却这是李汝的灵堂,此处仿若是明枝的葬礼一般。

原本已然止住的泪花, 明枝在见到裴渊的一刹那便再次流了下来, 眉目微转,眼中满是委屈和对故人的不舍。

她想起裴渊似是不喜她的出现, 只得留着眼泪站在他的面前, 忽然从灵堂中传出一阵极度哀伤的哭声,被感染了的明枝心中分外委屈。

正欲向往常一般扑进裴渊温暖的怀中, 大氅紧紧地包裹住她冰冷的身躯,感受着他呼出温热的气息, 四目相对, 满是情意, 还想听他温和的声音, 想要让他轻抚着她的额头,安抚她甚至抱抱她。

裴渊却是眉目紧锁,冷淡地轻瞟了她一眼后,她每向前一步, 他都要向后退一步,他们之间虽然只隔了五步, 此时却如同天堑一般、

裴渊的行为却是如同冬日冰刀一般狠狠地扎到了她的心间, 她绝望地看着裴渊, 心底地悲伤已然溢了出来,她不信裴渊怎会这般冷情。

她急忙向前多跑了几步,却没有料到自己的身子却是穿过了裴渊。

原本还在心底埋怨裴渊的她,似是却是愣神了,怎得身子会穿过别人,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再次尝试着触碰裴渊,结果还是那般。

裴渊见她这般天真,眼中甚至都没有任何的波澜,他只是淡漠地说道:“滚。”

明枝在听到此话之后,情绪却是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她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似是不相信裴渊刚才的话语。

她歇斯底里地说道:“不,你不能对我这般。裴渊,你救救我。”

裴渊却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径直地便要往前走去,甚至连余光都不曾看向明枝。

明枝见他马上就要离去,习惯性地伸手便要拉住他宽大的衣袖。

怎料这次却是结结实实地抓住了。

她眼中满是欣喜,正欲说些什么,裴渊却是不耐烦地甩开衣袖,使得她扑倒在地。

霎那间,明枝似是知道了裴渊对她的态度,她的衣裙瞬间从素白变成了绯色。

是她在被灌下毒药时穿着的那件,裙摆后一大片的鲜血已然干涸成褐色,而散落在衣裙上星星点点的血点却是如同腊梅一般。

曾经满是笑意,总是微翘的杏眼如今已是满满的绝望,她趴在地上,在地上嗤笑着自己,眼中透明的泪花已然变成了鲜红的血泪。

哭着哭着便不顾仪态地仰天大笑,她的声音尖锐地仿若要来追魂索命一般,还带着些许哭腔地说道:“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她撑起自己的身子,努力地使自己跪在灵堂的前方,重重地磕着头,声音中满是恍惚地说道:“舒姨母,是枝枝错了。”

明枝甚至不顾额头上的鲜血,眼中已然没有了光亮,颠三倒四地说道:“枝枝不该与人为妾还付出了一腔真心,都是我的错。我错了,该听您的劝,小册子上都写了。情爱都是假的,下辈子我再也不要见他了。”

裴渊听到此话,不知为何心间却是阵阵刺痛,径直向前的脚步却是停了下来。

转身便朝着明枝的方向走了过去。

此时的明枝见他返回,眼中已然不在欣喜,眼中满是漠然,甚至还带着些许恐惧,她蜷缩在抄手游廊下的廊柱下,声音中满是慌张地问道:“我不要你了,我再也不要见你了,你何必再来。”

忽然她脖颈被裴渊狠狠地捏住,那人使出的力气却是愈发的大,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喉咙马上就要被捏碎一样。

“马上消失在我面前。”

在电光火石之间,明枝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裴渊的眼前,他似是晃神一般。

定睛一看,眼前仅仅是一个威武将军府的侍女,她跪在地上,浑身抖似筛糠地看着裴渊,微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殿下,奴婢知错。”

文舒似是察觉到了主子恢复了正常,朝着那个侍女使出了眼色之后,她便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裴渊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在长袖下的手指紧紧地扣着手心,想要自己再清醒些,但心底却是无端生出了些许空空的感觉。

不,他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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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威武将军府出来后,方才还在飘雪的天气,如今竟是放晴了,太阳从云层之中投射-下的光柱竟是使人有种幻如隔世的感觉。

裴渊似是又看到了明枝的背影,淡漠的眼中瞬间染上了一层寒霜,嘴唇也在微微向下。

明枝似是察觉了有人在看她,她满心欢喜地转头看向身后,侧目之中满是娇憨,她冲着裴渊挥手,似是在告别一般。

因着距离太过于遥远,他甚至都听不到明枝究竟说什么。

当他再次眨眼的时候,明枝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文舒见殿下又愣在了原地,以为他又陷入了幻觉,正欲呼唤他时,只听裴渊淡淡地说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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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今日怎么了?”

裴渊今日出宫并不全是为了祭奠李汝,而是在围猎那夜便与户部侍郎的嫡女相约在今日。

前些日子,瑞王被降为郡王时,他与自己门下的幕僚以及几位大人为了避免被人探查,专程包了画舫意欲商谈一番。

谁料酒过半巡,一个带着面纱的姑娘端坐在轻薄的薄纱之后,弹着手中的五弦古琴。

裴渊看着户部尚书眼底的骄傲,便是知晓了他的意思,但他却并未想对他们妥协。

因着江南总督拿出的那份账簿,便是户部尚书派人九死一生提供的,尽管他只是一个皇子,但终究会被裹挟。

他一向以利益为重,莫说是自己的正妻之位,便是伤害他的身子便也无所畏惧。

但在画舫中他的心底却是有了些许慌乱,不知这从何而来的内疚感。

他仅仅是虚与委蛇了一番,想着与她浅聊一番,几个月后再寻些缘由,或是再纳妃时使些手段,不能促成此段婚事。

忽然裴渊想起那日,明枝早早便备了一桌他爱吃的菜色,还专门穿的分外隆重,就连她一向不爱戴的珠钗也戴了许多。

但她的身子才将将好了许多,甚至连头痛都时不时的在犯,也许她端坐桌面上满心期待的等他归来。

他却爽约了,还换了一袭华贵的常服去赴约。

当明枝噙着泪花满是委屈扑进他的怀中,声音中满是委屈地询问着脂粉的主人时。

他竟然只是四两拨千斤一般随意地糊弄了过去,现在想来她定是十分在意的吧。

想到此处,裴渊感觉自己的心底满是酸涩,就连心脏也在微微刺痛,他不自觉地轻抚着胸口,恍惚地看着刚才明枝挥手的方向。

闻婉性子却是分外的雅淡,她看着裴渊晃神的样子,却只是柔和地询问着情况。

户部尚书的嫡女闻婉是京城最端庄贤淑,温文尔雅的姑娘,幼时同与府邸公子一同进学,谁料却被夫子大加赞赏,

诗书礼乐皆是精通,在与各位夫人小姐的聚会中其仪态举止具是上乘,甚至还未及笄便帮着母亲管理诺大的家宅。

到了及笄之后,她的亲事总是一拖再拖,谁知当她在十七岁这年却遇到了裴渊,本以为他如同传闻中一般怯懦。

谁料交谈一番后,才知他是心中有沟壑,胸中有江山之人,以她浅薄的学识便能断定他定是这天下的主人。

更何况他为人温和,莫说现在是一个小小的皇子,若是他一朝成为了江山的主人,她便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她本就知道裴渊有一得宠的侍妾,但母亲自幼对她的教导便是别在乎这些腌臜玩意儿,更别说这男人都是喜新厌旧,若是她日日生气,那后宫中的妃嫔岂不更多。

但今日裴渊竟然对她分外的冷淡,频频愣神,闻婉却是分外不满,但她一向以贤良淑德为准则,只得询问。

在听到她的呼唤后,裴渊收敛了眼神,虽然今日穿着一袭玄衣分外凌厉,但嗓音却是依旧温和地说道:“姑娘可有选好。”

闻婉见他短暂地便恢复了原状,便以为他是忧心于朝中之事,应道:“殿下若是还忙的话,我们便离去吧。”

裴渊却是径直地到珍宝阁的掌柜面前,彬彬有礼地说道:“把这位姑娘挑中的这几款头面都包起来。”

闻婉却是一愣,这未免也太过贵重了,珍宝阁的珠钗本就昂贵,每支都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设计,能有一珠钗都是分外欣喜,莫说是这般多的头面。

她婉拒道:“不必买这般多。”

裴渊只是淡淡地应道:“无妨。”

日后他便不会再见她了,就当是给予她的补偿罢了,尽管这京城也并未谈论起他的正妃之事,就当是买一清净。

而不知情的闻婉心底已然异常的欣喜,甚至对裴渊的喜爱也多了几分。

她随手从中取出一套,递给裴渊,温柔地说道:“既然殿下这般客气,就莫怪小女子借您的情,还劳烦您把此物送给妹妹,毕竟日后还在日日在长华宫相见。”

裴渊听到此话一愣,眉眼微垂,便知晓了闻婉的话外之音。

因着当初在宸华宫为了使得皇帝察觉不到他的野心,专程破了规矩带着明枝赴宴,甚至还在众位朝臣贵妇之间假意宣出了他对明枝的情意。

甚至全然不顾她可能会被皇帝处死的结果,就那般随性的带着她去,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终究是使她被郭贵妃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

他已然记不起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只记得明枝浑身是伤,带着啜泣声窝在他的怀中,甚至都未怪罪他使她遭受这般苦难,却在紧张着他被皇帝砸破的鬓角。

真是愚蠢,愚蠢到现在竟然没了性命。

因着皇帝遇刺一事事关重大,处置明枝的消息却是并未传出,而闻婉为了讨他欢喜,还专程赠与明枝一套。

他袖下的手指紧攥成拳,喉结在上下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时机不对,他不能在这时候就弃了闻婉。

他已然压制不住心中莫名的酸胀,只得拿起手边的头面,装模做样地说道:“闻姑娘,朝中还有些许事并未处理,我派人把你先送回去,我便先行一步了。”

闻婉以为猜到了裴渊心中地忧心事,便端庄地应道:“不牢殿下费心了。”

看着闻婉的车架已然离去后,裴渊强撑的精神便愈发的脆弱,甚至恍惚地连身子都在左右摇晃。

文舒赶忙搀扶着他的小臂,裴渊眼中却分外不满,他怒发冲冠,甩开衣袖,便脚步虚浮地朝着一个位置走去。

中栾街一向是这京城中最繁华的地方,人流涌动,摩肩接踵。

裴渊的脚步虽然踉跄,却速度却是分外的快,文舒怕他再出现幻觉,却怎么也追不上去。

裴渊一人行在这街道上,看着周围的店铺虽是熟悉但有带着些许陌生。

他侧目想要看着明枝的身影,但却怎么也寻不到,他张望了许久也没有看到她。

想起明枝一向调皮,也许是她又溜走了,上次就是这般仿若脱缰的小马驹般欢快。

耳中小贩的声音,路人呼唤亲朋好友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脑海,甚至愈发的吵闹,他的头愈发的胀痛甚至连神智都恍惚了许多。

“殿下,我们去买些话本好吗?”

倏然间,明枝的声音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之声,仿若天家仙乐般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裴渊慌张地在周围寻着,却怎也寻不到,甚至周围的路人都躲离了他的周围。

转头看去,怎料牌匾上的四个大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李氏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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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文舒寻到裴渊的时候,他的神智似是没有什么问题,与书坊掌柜的交谈也一如既往,只是买的东西却是昭示了他现在的不同。

面前姑娘家喜欢的话本子却是堆了半人高。

书坊的掌柜却是熟悉这位大主顾,搓着手,谄媚地说道:“这位公子可真疼夫人,上次还带着夫人,这回竟是自己前来了。”

裴渊眉目间都是温和,他嘴角浅笑道:“她不知跑去了何处,我便替她买了这些。”

尽管与人沟通没有问题,但文舒却是察觉出了裴渊现在的不同,不知这算是更严重了,还是情绪轻了几分。

若是之前只是出现了幻觉,他先是同幻觉中的明枝谈情,而后便与她争吵,气极了还会伤害自己的身体,就如同今日在威武将军府中,错认了侍女。

现在却仿若没有了幻觉,仅仅是觉得明枝还活在这世上,难道他在演戏吗?

文舒不敢唤裴渊,只是默默地拎起他买的话本,搬到了马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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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之时,天边的云霞已然染上了些许绯红,甚至照到宫墙上都是分外好看。

裴渊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好,他侧目看着文舒搬运着手中的话本,心中却满是欢喜。

方才他们在中栾街分散之后,她定是随着马车先回到了长华宫。

今日云霞这般绚烂,她定会穿着一袭绯色绣满百花的衣裙,随着看门的老李头端坐在宫门的石阶上,做了一盘梨子糕,托着腮,欣喜地等他回来。

若是见着他买了这般多的话本,眼中定是如同天边星辰般闪烁。

想到此刻,裴渊不自觉的便浅笑了出来。

忽然一道不善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耳边:“老三,哥哥真是佩服你。”

瑞王那令人厌烦的声音出现了裴渊的耳边,原本在嘴边的浅笑便收了回来,眉眼中满是厌恶地看着他。

“还请皇兄让开。”

重夺盛宠的瑞王却是分外的高昂,仰着头颅便不愿让他过去,话语满是挑衅之意:“还得多谢你那小美人,若不是她,父皇也不会让本王这般快得回到朝中。”

此时裴渊脑中满是混沌已然不知瑞王所言究竟为何意,但文舒却是察觉了瑞王的画外之音。

这一路上他已然知晓了裴渊现在的潜意识中还不承认明枝已然去世,若是被瑞王一朝揭晓,那后果可是不可估量的。

他赶忙放下手中的书册行礼问安:“王爷,我家殿下今日身子不爽,来日长华宫定会备上厚礼赔罪,我们便先行离去了。”

瑞王却是趾高气昂根本不停文舒的话,他仿若街边流氓一般,一脚踹开了他们身侧的书册,包裹书的宣纸散开之后,谁料里面竟是一堆话本。

瑞王先是一愣,随后见着裴渊眼底的寒意要杀死他一般,忍俊不禁,仰天长笑道:“莫不是你还有看这女儿家话本的习惯,现在装着这副深情给谁看。老三啊老三,你竟然在宫中藏匿罪臣之后,幸亏父皇已然处死了她,要不然你这小命都难保。”

裴渊原本因着瑞王踢到书册而分外生气,谁料听到他的话,却是笑了出来,不屑地说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明枝分明还在长华宫。

瑞王却是察觉了裴渊的不对劲,他眉眼微缩,试探性地说道:“你难不成疯了?醒醒吧裴渊,你那侍妾已经死了一月有余。”

裴渊却是楞在了原地,眉目之间满是困惑,甚至还带着些许迷茫,这是瑞王在裴渊长大之后便很难看到的神情了。

竟是疯了。

瑞王一想到自己这个弟弟总是爱与他作对,轻咳了一声后,嘴角微勾道:“真是可怜清秀的美人,那时我还派人去看了一眼。啧啧啧,七窍流血当真是血淋淋,脸都是一片紫青,当真是骇人,她身上贵重的珠钗以及那衣裙上的刺绣都被人撕扯地七七八八,侍卫仿若拎着死狗一般把她扔到了乱葬岗。”

他已经竭尽所能地描述出当初的场景,本以为裴瑜是铁石心肠,与他这般久的床榻之人被毒死竟是一点事都没有,谁成想他竟是疯了!

裴渊听着瑞王的描述,眼眶愈发地泛红,紧攥着衣袖的手指已然发白。

此时他的脑海中仿若有着两个小人在不停的争吵,一个在大喊着瑞王在骗人,枝枝分明在长华宫等着他回来,他今天清晨在威武将军府还见到她了,而另一个却是冷言冷语地说着明枝早就死了,被他杀死了。

他的脑袋似是承受不住这般吵闹,他捂着头,踉跄地冲倒了瑞王面前。

只见他的眼底已然布满了血丝,凶猛地扯着瑞王的衣领,低吼道:“你再说一遍,她已经死了!”

裴渊这般便是如同疯狗一般,但瑞王却是毫不害怕裴渊,他轻抚着裴渊手下的衣领,淡淡地说道:“你若是疯了,就别碍着本王的路。就算是再说一边又何妨,你那小侍妾已经死了,没有了,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