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再见小时侯·任启东

小学门口,人来人往,家长们焦急地探着脑袋张望。放学铃一响,乌泱乌泱的小脑袋往出涌。任启东混在其中,并不显眼。任母看得眼花缭乱,好在任启东很快找到了他的妈妈,把脏兮兮的小手递到母亲手中,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任启东在操场泥地里玩得疯了一些。任母蹲下,脱掉他的鞋子倒了倒,黄沙簌簌地扑出来,刚想张口骂,又一看,单脚站着的任启东摇摇摆摆,勉力维持平衡,颇有几分滑稽。算了,男孩子就是皮一点,她叹着气把鞋套回去。

平时都是任父开三轮车来接,今天临时有事,母子两人采取了最原始的方式——步行。走了一会儿,任母低下头问:“难不难走,要不要抱你回去?”

“不要,我自己能走,我是大孩子了。”任启东踢着一个小石子儿,像风般自由。

快到家,任母拐了个弯,进小超市打瓶酱油。她撒开了任启东的手,认真地和超市老板讨价还价。

任启东一刻都闲不住,精力充沛,在小超市里东奔西跑。他的小手在货架上摸来摸去,膨化食品包装袋鼓鼓的,不自觉就拿起一包晃了晃,立马被老板逮住呵斥:“哎哎!不买别动,晃碎了要赔的!”

任启东触电般缩回了手,扯着衣角满脸通红。任母走过去,一把抱起任启东,顺便把那袋薯片塞他怀里,走到收银台对老板道:“我们买了,多少钱?”

“妈妈,对不起。”走出店门,任启东垂头丧气地道歉。

任母又要拎酱油,又要抱小孩,实在有些吃力,就放下了任启东,拍拍他的脑袋道:“没事,想吃妈妈就给你买。但是下一次考试,不能再不及格了知道吗?”

任启东亮晶晶的眼珠燃起斗志,很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正要用牙齿咬开包装袋,任母又拦住了他:“等会儿就吃晚饭了,留着以后再吃。”

“好吧。”任启东眼巴巴地看着到嘴边的鸭子飞了,期盼着“以后”早点来临。

那包薯片被放到冰箱顶上,怎么蹦都够不着。

任母在厨房准备晚饭,任启东趴在小凳子上写作业,只是这些题,他挠破脑袋都做不出来。

八岁上小学之前,任启东一直待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家撒欢。到了一年级,坐进宽敞明亮的教室,戴着眼镜的老师走进来,张口就道“拼音大家在幼儿园里都学过了”,就直接进入了第一课。

任启东举起手,说他没上过幼儿园,响起一片纷纷的议论声。别人看他的眼光像是看什么怪物,或是笨蛋。他讨厌这样的目光,于是后来他学会缄口不提,不暴露自己的弱点。

可是一旦被落下,就很难跟上了。

刚升初一的任美明放学回来,正好开饭。盘子里有四个鸡腿,一家四口,很显然算好了一人一个。任启东啃完自己那个,意犹未尽,抓着骨头猛嘬。任母把咬了一口的鸡腿夹到他碗里,说:“你吃。”

任美明喊了起来:“凭什么!那我也再要一个!”

任母只能默许,舀了一勺鸡汤拌饭。任启东舔了两口,费劲地夹起鸡腿,放回妈妈碗里。而任美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动盘子里那个。

晚归的任父回来,瞄见冰箱顶上的薯片,摘下帽子发火:“你怎么又乱花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

任母耐着性子,把冷掉的饭菜端进锅里蒸热:“东东想吃,我就给他买了一包。”

“他?他想吃你就给他买,你怎么不想想我赚钱有多不容易!”

“我洗衣做饭带小孩就很容易了是吗?看你那窝囊样!”任母关了火,也不伺候了。

这一番争吵,被半夜起来上厕所的任启东听了个七七八八。他感觉自己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而错误的关键,正是那包他手贱晃了晃的薯片。

白天,良心不安的任启东搬了凳子爬上去,又踩着凳子蹦起来,总算拿到了。但没高兴两秒,就失去重心,连人带椅子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他揉着乌青的膝盖爬起来,缓了一会儿,跑到小超市门口,高高地仰起头,问老板:“叔叔,这个没打开过,能退吗?”

“当然不行,都被你摇碎了。”老板对他还有印象。

“哦。”任启东失望地走了。

任启东萎靡地拿着薯片回到家。任母找了他半天,以为他又一声不吭跑出去疯玩了,怒火攻心,几步过去,一把夺过薯片,同时怒喝:“都说了要等你考试及格才能吃!”

任启东没有解释,看着母亲凶巴巴地把薯片扔回冰箱顶上,回房间了。他愁苦地翻开作业本,眼中转起了漩涡,脑壳直发晕。昏昏欲睡之际,一阵脚步声踏过来,任美明拖了张凳子,在他旁边哐的一声坐下,“笨死了,我教你。”

“才不要你教,你走开。”任启东屈起胳膊肘挡着。

任美明说:“随便,那你这辈子都别想吃到那包薯片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任启东坐直了,转过铅笔指着题目问:“这个,什么意思啊……”

归功于任美明耳提面命、唾沫横飞的辅导,任启东期中考试成绩突飞猛进,斩获了65分的好成绩。任母剪开薯片袋,任启东两只小手并拢等着,农民祈雨那般虔诚,金黄的碎片汇集在他手心,任启东一口闷了,又伸出手去。

任母将整包塞到他手里,说:“慢慢吃,别一口全倒嘴里,小心呛着。”

任启东一把一把抓着,往嘴里送。吃到最后一点,才想起来,跑到任美明跟前,羞红了脸说:“姐姐吃。”

他决定和这个总是欺负他的坏女人和解了。

任美明正在做英语听力,用步步高复读机听着磁带,摘下耳机摆了摆手:“我不要啦,你手脏死了,自己吃吧。”面对弟弟的示好,她内心感到一丝欣慰。但嫌弃还是占大部分的。

倏地,任启东把薯片袋倒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全抖落在桌上,就跑了。

“喂!”任美明扭过头喊,已是来不及。桌面覆满碎渣,她只好去厨房拿抹布来擦。过程中,忘了暂停复读机,任美明无可奈何地退出磁带,用笔卷着倒回去。

任启东晃了晃母亲的手,眨着期待的目光问:“妈妈,如果我考了第一名,可以给我买玩具吗?”

“可以啊。”任母觉得这傻小子简直异想天开,随口承诺。又怕真的实现,补充了一句:“二十块以内。”

任启东跑到超市,蹲在透明玻璃柜前,指着一个玩具娃娃问多少钱。老板正在玩蜘蛛纸牌,一沓收牌的音效流畅地滑过去,看了一眼,说:“三十。”

任启东皱起小小的眉头,扯着衣角拧了拧,站着挪不动步子。

超市老板又打了一局,完美通关,心情好,人也大方,又转头问他:“你有多少钱?”

任启东比出一个耶:“二十元。”

老板从躺椅上起身,准备打开柜门:“二十就二十吧。以后多来我这儿买东西啊。”

任启东喜出望外,马上又摇了摇头:“但是我现在还没钱,等我有钱了再来买!”

“你这臭小子,耍老子玩呢!”老板挥手驱赶。

任启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期中,期末,期中,期末……不记得多少次过去,任启东始终没有达到他的目标。与此同时,任美明考得越来越好,班级第一,年级第一,全市模拟考第一。

但那一年的冬天,任启东还是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玩具。超市老板把店卖了回老家,清了半个月的仓,那个玩具始终无人问津,就送给了每天都来蹲门口眼巴巴的任启东。

任启东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他帮超市老板一起搬东西,大的搬不动,就拿小的,一趟一趟,不嫌累。

“真奇怪,别的小男孩都喜欢奥特曼,就你要洋娃娃。”老板嘀咕了一句。

夕阳沉下,任启东高高兴兴地带着未拆封的洋娃娃回家,送给任美明。

任美明愣了一愣,放下笔,把任启东拽近了,悄声问:“哪来的?”

任启东骄傲地大声回话:“我打工换来的!”

任美明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偷的,又半信半疑地扫视:“你打什么工,才多大,童工都不要你。”

“我帮超市老板搬东西!他送我的!”

隔日,任美明核实了他的说法,并将洋娃娃换成了一个奥特曼,送还给任启东。

她早过了玩玩具的年纪。

任启东怔怔出神,把那个奥特曼摆在角落,没有再拿起来过。

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洋娃娃。

他憧憬着,等姐姐玩腻了,他就可以像继承衣服鞋子那样,也继承这个洋娃娃。可惜阴差阳错。后来他赚到了足够的钱,再看到橱窗里精致华美的正版的芭比娃娃,都不会再有那种梦寐以求的冲动。

可能有些心动,只在某个特定时刻发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