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阵清风徐过,吹动满树枝桠,扑簌簌地落下一场枯叶雨。

枯黄的树叶落在小沙弥的功名薄上,小沙弥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拂袖扫去叶子与沙尘,纸张恢复了白净。

“小师父,劳烦给我们一条祈福带。”

朝云牵着周焰的手,走至小沙弥面前,她扬眸一笑,明艳的眉眼在祈福树下随着那些红带一起晃人心旌。

小沙弥怔了一瞬,被身后躺坐着的老和尚一记犍稚①敲去,他瞬时回神赶忙在木桌下的竹筐中取出一条祈福带,蜷起手指小心翼翼地递给朝云。

然而,一只骨劲修长的手将祈福带接过,小沙弥抬眼望去,对上一双清冷漆黑的瞳孔,那般黑的瞳孔里头似一处冰窖一般,让人头骨发寒。

刹那间,小沙弥心下一骇,眼瞳骤缩。

颤颤巍巍地提笔,开口询问:“施主,请问需要录个功名吗?”

周焰攥着祈福带,侧眸看向秦朝云,他抬了抬下颌,在询问着她的意见。

“那便录一个吧。”朝云双眸含笑着点头,眸光一扬看向周焰:“周大人,该你掏腰包了。”

漆黑的眼里漾开一层愉色,周焰眉宇展开,抬手从腰间荷包取出一片金叶子搁于小沙弥的桌前,嗓音清冷:

“劳烦记,秦朝云。”

小沙弥惶惶地回首看了师父一眼,见老和尚朝他点头,他才将金叶子投入一侧的功德箱中,又提起笔在白净的纸张上,一笔一划地落下黑色字迹。

“可是这三个字?”小沙弥虚着眼,目不敢斜地看周焰。

只见那面容昳丽,但神容凛冽冷淡的青年点头,他才安下心地忙说些祝福类的话语。

填了功名,朝云与他一道转身去往古树下,她忽而仰头看向身侧人,好奇地问:

“方才你为何不写咱们俩的名字?”

周焰眸色淡淡:“满身杀戮之人,不敢信佛。”

倘若信佛,那他这一身业障,早就得下炼狱焚烧了。

秦朝云浓睫轻扇,默然地拿过他手中的祈福带,又拾起古树上挂着的笔,蘸了一点墨汁,而后缓缓落下一行簪花小楷。

红艳艳的布带上,只见一左一右对齐着两个名字:

周焰,秦朝云。

身后的人,一目不错地盯着那两行字,又见那双白嫩柔荑攥着黑色的笔,继续写:

两姓姻缘,百年永结。

她一撇一捺地写好,将笔放回。

祈愿带在她如玉白皙的手指上飘动,朝云回首看向他,倏然间,周焰想起了那时盛夏时节。

她便是站在玉佛山的古寺之中,站在那满目红绿交错的一颗古树前,这般回首望向自己的。

脑海中的身影,与眼前的她,一一重叠。

周焰低眸,忽地一笑,他迈步走上前,虚手将她圈在怀中,握住她的手,周焰将那条祈愿带与她一道仔细地打了一圈死结,系在了结实的一处树干上。

她的余光里,是周焰英挺眉眼里的认真。

二人的手离开树干,那截祈愿带顺着风的方向在空中飞舞,仿佛任凭风吹雨打也无法将那带子折断。

周焰顺势握住她的手掌穿过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回首相望,二人均是一笑。

躺在桌后的老和尚偏头朝后觑了一眼,待他两人从自己跟前走过之时,老和尚忽而开口道:

“二位施主留步,老衲观二位施主有缘,不知可愿来抽一支签?”

朝云看向那老和尚,眼底微动,又仰头看向周焰:

“那便抽一支?”

“随你。”他淡声。

随即,朝云行至老和尚跟前,见他浑浊的眼珠一动,从身后取出签筒里头满是密匝木签。

他抬目看向秦朝云,忽而露出一抹世故的笑。

“女施主,老衲这里求一签,只需二十两银子。”说着他那满是算计的目光,投放至周焰方才取出金叶子的荷包中。

便是一旁的小沙弥也霎时瞪大了眼,低声喊了一句师父,却见老和尚瞪了自己一眼便低首不敢再有言语。

秦朝云掠过他眼底的精光,语调一扬:“二十两,这位大师不觉得自己在坑蒙拐骗吗?”

“非也非也,是以女施主与这位施主的渊源颇深,此价可还算低了呢。”老和尚眉头挑起,说得有模有样。

朝云没再搭理他,转身便要与周焰离去,却听那和尚又道:

“郡主,当真舍不得这二十两?你们之间的尘缘可是精彩得很呐。”

蓦地,朝云回身朝他看去,眸色微沉,她又踱步回到老和尚跟前,认真地与那和尚对视。

“二十两便二十两,大师倘若算不出什么,可别怪我夫君惩治江湖骗子。”

略带威胁的语气,朝云眼眸微眯,周焰旋即便从腰间掏出银子。

砰的一声,他将银子撂在桌上,配合着朝云。

“女施主脾气别这般火爆,你且抽一支,老衲来给你算。”老和尚笑吟吟地从周焰手中抠出银子,又速速地揣入袖中。

一盅签牌,朝云捧起签筒摇了摇,须臾,只见一支红签露头。

她目色微凝地将签牌抽出,木牌签文如下:

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②

那老和尚扫了一眼签文,悠悠道:

“两位施主这是好事将近,不过,老衲观施主面相,恐有一番磨难。”

周焰微瞥眉宇,盯着那老和尚,两厢目光对视,那老和尚锊了下胡须又继续道:

“不过,倘或二位心意甚坚,便会将一切化险为夷,得以顺遂圆满。”

“老衲这有两条红绳,可将二人的缘分栓得更紧一些,看在有缘还是二十两,不知二位可否需要?”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两根红绳,看向两人。

朝云瞥过一眼,不过就是普通绳子,二十两买两个破绳子,朝云觉得自己疯了。

她想了想方才老和尚的话,左右不过是普通的话术,不出错也没什么用处。

“不必了。”她回绝道。

说完,她便拉着周焰的手,转头走了。

身后的老和尚轻叹一口气,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将袖中一锭银子转头放入了功德箱中。

离开了方才的祈愿福树,秦朝云领着周焰踏上了珈蓝寺正中的佛殿石阶。

雄伟辉煌的佛殿内,一尊锻造金身的佛像正坐中央。

菩萨低眉,普度众生。

周焰站在佛殿门前,松开朝云的手,看她一袭月白衣裙陷入茫茫人流之中。

目光紧紧跟随,见她于蒲团前逶逶跪下,纤瘦如竹般的背脊缓缓弓起。

烟熏火燎间,她双手合十,虔诚揖拜。

周焰黑眸缓缓翻涌,心火滚动几息,长腿不知不觉间迈过佛殿的门槛,他踏入了殿内,立于那慈眉善目的菩萨跟前。

清冷黑沉的眼瞳,对上佛像的眼。

好半晌,周焰敛眉,悄无声息地行至角落里的一处蒲团前。

殿门外,秦君玡正拉着云渡讲话间,话音戛然而止,他怔忡地盯着里头。

只见里头那道挺拔修劲的身形,于佛像前缓缓跪下,青年冷峻的侧颜隐在昏暗的光线中,他阖上眼眸,无声地叩首。

三次叩首后,青年起身,安静地走回殿门,与君玡四目相对。

一霎安静,君玡搭着云渡的肩,回过神,连连保证:

“姐夫你放心,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周焰松眉,没说什么,只安静地在门口等着她出来。

这厢叩拜完,朝云从蒲团站起,她转身透过来往的香客,去看佛殿外等她的人。

周焰仍旧站在殿门处,长身玉立,太阳斜斜照向他的发端,落在他英俊的脸上。

频频而过的人头中,朝云展颜一笑,明眸皓齿。

走出殿门,二人相握住彼此的手,重新紧扣。

完全被忽略的君玡与云渡,面面相觑地悄然退了下去。

刚行至台阶下,便迎面遇见了雍王妃。

云渡朝着母亲颔首示礼,君玡倒是喜滋滋地唤了句舅母。

雍王妃点头,问道:“你阿姐和那个周大人呢?”

提及此,君玡与云渡十分有默契地对望一眼,而后将目光拉至前方佛殿处的方向。

顺着二人的目光,雍王妃也仰头看去。

那端玄白两处身形交叠,青年侧颜英挺俊朗,女子笑容明艳招人。

一时间,竟叫人迷了双眼。

雍王妃眯眼定睛,再一番打量后,目色微挑,轻啧了一声。

“这侄女婿,长得确实不错。”

初一听闻舅母言辞,君玡也转头看去,不置可否地评价了一句:

“也还行吧。”除了武功比子廷哥哥好一些以外,就那样吧。

想到此处,君玡脑中忽而记起周焰今晨答应过他,在他给燕妙妙下聘之前,定教他一套剑法。

倏然,君玡又转口赞同道:

“是挺不错的。”

云渡瞥了表哥一眼,又觑了母亲一眼,压下眉宇有些无奈,他又转头将目光拉长放至不远处的亭台内。

他嗓音清琅地朝母亲开口:

“母亲,那亭台上的人可是秦姨母?”

雍王妃正看前方一对人看得起劲儿,淡淡地恩了一声,没太在意儿子的话。

须臾后,又听儿子复而又问:

“母亲,表哥,秦姨母身旁的人是谁啊?”

云渡满眼疑惑地盯着那亭台处,只见一个高瘦的青年正背身与秦夫人说着什么。

亭外,各自立着两人的仆从。

作者有话说:

无神论者,为爱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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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敲木鱼的棒槌

②:源自网络,意思是好事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