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铁靴踏在木板上发出闷响, 龙瑛走到二人身侧,带着些不服气:“怎么,先生拿到了金铃, 也算是你赢吗?”

宁虞利索地站了起来,将被他撞到地上的京半月也拉了起来, 屈指在对方掌心的金铃上一弹, 铎舌在里头乱颤,他笑道:“如何不算,是我追在前头, 难不成你要抵赖?”

“今晚本该由我掷铃,是宝袖阁出了岔子,率先将点戏铃送了出去,不然鹿死谁手可未必。”

龙瑛双手抱臂, 仰头看向飞鸢阁高处的几人:“不如让宫主和城主来说说, 到底该算谁赢?”

眠红胳膊肘撑在红漆的木栏杆上,提了嗓子说道:“这可不好说啊,要不然这样?我来掷铃, 你俩再打一架。”

此言一出,周围妖族纷纷起哄, 都是一副没看够的样子。

奉三居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不难办, 一折烟花戏和一件妖城赏,你们各择其一, 如何?”

宁虞和龙瑛异口同声都是「烟花戏」, 两人偏头对视, 气氛再一次变得剑拔弩张, 谁也不肯让步。

见微颇为感慨地叹出一口气:“城主的奖赏在他们心中竟比不得照虹鸟的烟火戏了。”

城主府中都是俗世里难寻的宝物, 九婴蛇蜕、镇堂佛木、龙角凤翎等, 随便哪一样拿到苍洲去都会引得仙门修士头破血流地争抢。

如今倒好,轮到了这两人,竟是谁也瞧不上了。

去年龙瑛赢了那一回,她哥哥原本是想让她将自己的角拿回来,没想到龙瑛根本不在乎哥哥的龙角缺着一截有多难看,她满脑子都是一定要将撷芳宫里那一支花神留下的簪子讨来给小玉兰做定情信物。

青澜宫宫主还记得这一茬,适时开口问道:“先生觉得如何?”

龙瑛眉毛一竖,急道:“先生自然是向着宁仙君的!哥哥何必多此一问?”

众妖的目光移到京半月的脸上,那人依然容色冷淡,他压低肩膀,俯身将点戏铃重新系回了宁虞的腰上,二指一捻,将金铃上头的光芒全部抽了出来,变成一片柔软的金羽,被人抛到空中,吉光闪耀。

京半月对着奉三居说道:“烟火戏和奖赏,都要。”

这是明摆着的偏袒了。

一声鸟啼划破夜色,穿着七色羽衣的少女蹁跹而落,豆蔻年华,面颊生粉,一双眸子如琉璃灯,里头荧光流转,她手中提着空心的铜杆,像是无孔的箫。

是照虹鸟,也是当年将火星子喷在京半月脚边的那只小妖。

妖域的烟火和民间不一样,和渝州城也不一样,每一年都是照虹鸟亲自布下。

很久以前神界还在的时候,照虹是星官座下的仙鸟,一身妖力精纯无比,别说布下几道烟火,甚至能移星换斗,神界陨落之后,娇养的仙鸟便被吃得差不多了。

如今整个苍洲也只剩下那么一只照虹,是云宫的宝贝疙瘩。

照虹一把抓住金羽,反手一拍,就将它拍进了衣裙上,变作一道金丝绣纹。

少女的目光锁在宁虞腰上,知道这便是今年胜出之人,她脆生生开口说道:“烟火开场要等人定之后,你想看什么同我说就行,我会预先准备好。”

宁虞见龙女在边上气结的模样,忍不住扶着京半月的肩膀笑了起来,这笑声落在龙瑛耳里,跟小人得志没有差别。

龙瑛转向宁虞,身后长发如鞭,抽打在腰上,她下巴一扬,干脆利落地问道:“敢不敢再比一次?”

双飞剑无声浮现在宁虞身前,龙瑛刚要变出银枪,却见那人抓着京半月,踩上长剑,对着她笑道:“不比了,让给你便是。”

宁虞御剑而起,与飞鸢阁上的奉三居相视:“既然烟花戏让给了她,我便向城主讨一个赏。”

听见这话,就连边上懒洋洋撑着脑袋的眠红都直起了身,眼中有意外之色。

宁虞能要什么赏?只要他开口,甚至能直接进城主府的府库里面去挑拣。

奉三居合上折扇,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自然赏得,想要什么,宁仙君尽管开口,只要妖域给得起。”

“九月,琅台山结缘礼,我要妖域十八城出海来贺。”

此言一出,周围寂静一片,针落可闻。

妖域避世至今,已满七年,出入城口管辖严苛,许多妖族已经多年未曾涉足人间,最开始听闻京半月要和一位修士结缘时,大家都以为他会办两场结缘礼,苍洲一场,妖城一场。

这一回,就连素来讲究排场的眠红也不得不佩服宁虞的胆量之大,竟然想要苍洲仙门百家和十八城的大妖同席,做他的宾客,也不怕修士和妖族当场打起来,将山都给移平了。

扇骨敲在木栏上,发出一声响。

奉三居笑道:“那贵门派可要多备些酒席了,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能让我们站着。”

一言就定下佳期。

拖了那么久的结缘礼,如今终于有了盼头。

京半月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想起他在意识初开时听见天道说,灵芝终将归散于天地,想起宫棠和宁虞说苍洲大难,想起青澜宫如今尚有一批妖族未曾参加安定日,还在东海之中。

“宁虞,九月,苍洲会四海升平。”

宁虞听京半月突然开口,还愣了一下,他看着少年人一脸的认真严肃,心尖像是被挠了一下,眼神也变得柔软起来:“会的。”

长剑留下的白痕在空中好似一道桥,从天上落到人间。

今年安定日的泷香城比往年更为热闹。

宁虞在城里头转悠了了半天,想找那个动不动就哭嚎的地精,赔他一根算命幡。

地精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一家又一家的点心铺子,馒头被做成兔子的形状,在蒸笼之中热得打滚,枣糕开出一朵朵的花,趁着店家不注意,还会偷偷朝外头吐枣泥,都是妖族的幻术,让人舍不得下嘴。

京半月左手提着一摞话本子,右手提着好几盒胭脂水粉,肩上斜挂着的包裹里是一个算盘,嘴巴里还叼着宁虞吃了一口就不愿再碰的糖饼。

理由是糖饼粘牙,在嘴里打他。

边上妖族走过时,看见先生面无表情嚼糖饼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你咒谁英年早逝!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看!”

是纪风绵的声音。

京半月扭头看过去,纪仙君正在一个算命摊前,两手压在膝盖上,沉着脸驳斥对面的地精:“原来地精根本就不会算命,招摇撞骗、胡言乱语!”

说着就要从衣襟掏出黄纸,改一改自己的笔记。

地精身边算命幡的竹竿被砍成了十几节,如今像是竹筒堆高,歪歪扭扭,连幡上的字都显出几分颤巍巍,生怕把自己晃塌了。

京半月回头喊了一声宁虞,后者根本没有回应,正在斜前方的汤铺前,试图用自己出众的口才说服汤锅里已半红的海虾越锅逃亡。

店家朝京半月投来求助的目光,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京半月:……

他只能提着大包小包,朝着算命摊走去,矮身在上面放了一把碎金:“赔你的竹竿。”

“先生给多啦,两个铜板就行,要不然……我也给你算算?”

“不必。”

京半月扭头就看见纪风绵和地精一左一右抓着他的衣摆。

“坐下。”纪风绵一脚踢过来小木凳,然后对着地精说道:“给他算算下一次双修是什么时候。”

地精挠了挠脖子,犹豫道:“这不太合适吧……”

“宁虞。”

宁虞转身时,愣了好久,险些没有认出对方来。

红莲鬼先前都打扮得和京半月一模一样,从头黑到脚,连佛珠也没落下,如今却穿上一身红衣,衣裳开出大片大片的金色莲花,莲花底下露出半截鱼尾。

宁虞想起施丘女神的衣裙,也是莲花藏鱼。

他长得……有些不一样了。

虽还是和灵芝有六七分像,却不至于再将两人看混了。

红莲鬼将唇边小痣抹去,眉心之中多出一指朱红,容色昳丽,这般样貌即便是在美人遍地的泷香城也相当惹眼。

他上前一把牵住宁虞的手,拉上人就要走。

“等等……”

宁虞刹住脚步,转头四顾,却没发现京半月的身影。

“宁虞,人定之时快到了,你答应过陪我看烟火的。”红莲鬼将食指压在唇上,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笑意,压低声音:“趁他不在,我们偷偷跑。”

全妖域赏烟火最好的地方就是在飞鸢船的高阁之上,那是离天穹最近的地方,是渝州城的点星楼远远比不了的。

红莲鬼牵着人悄无声息往阁顶飞的时候,大妖们正在里面喝酒谈天,靠在围栏边等烟火的见微却发觉了,因为宁虞在他眼中实在是太亮了,跟一轮小太阳似的。

他微微歪头,询问身边人的意见:“要告状吗?”

奉三居点了点下方某处:“不用,看得比谁都紧,已经追上来了。”

飞鸢阁最顶端掩在云中,宁虞面颊上都沾着水汽和凉意,像是被云亲过。

宁虞盘起双腿,望着下头繁华如梦的景象,说道:“我还没见过妖域的烟火,不知道和渝州的有什么不同。”

红莲鬼想起纸窗上的一明一灭,轻声答道:“很响,也很亮,一定是极漂亮的。”

他转头打量宁虞,后者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估计是在担心自己突然跑开,底下那人会找不到。

“宁虞。”

宁虞回过头,一只温热的手就抚上他的眉毛,游到鬓边,压了压他被夜风吹乱的发丝。

“我原以为,有着和他一样的记忆与容貌,就能成为小七。”

并非是将自己当做小七,才会爱他,是因为爱他,才想做小七。

宁虞看向那双暗红的眼瞳,对方语气平静,连手上的动作都无比温柔。

“原来还是不一样。”

红莲鬼的手停在宁虞耳后,眸光里露出某种深且重的情感:“司夜楼是为你而建,红莲是为你而种,予我生者不是他,是你。”

红莲是红莲,小七是小七,但是他们都渴慕天光。

“原本是想和你一起看烟火的,如今却好像来不及了。”

话毕,红莲鬼用拇指压住宁虞的唇,倾身而下,吻在自己指背上,口中渡出一团暖光。

宁虞瞪大眼睛,右肩之上出现拇指大小的火光,像是会呼吸,一收一放间越变越大,由原本随时会熄灭的虚弱模样变得炽热而耀眼。

那股暖流顺着肩膀流淌到全身,像是整个人蜷缩在温水之中。

灵芝以妖丹养红莲,受业火日日焚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他捧来一簇肩头火,求得夜夜安宁。

红莲鬼的视线越过宁虞的耳边,和远处浮在空中那人对上。

依照约定,他将火心给宁虞,从此以后便是自由身,天下之大,皆可往之。

宁虞像是察觉到什么,连忙将对方推开,他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扣住腰,扛上肩。

宁虞看不见京半月的面容,却知道他生气了,因为掐在他大腿上的那只手十分用力,隔着衣裳都能留下指印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