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宁虞将米糕叼在嘴里, 脚下如踩劲风,折腰如柳,弯出不可思议的曲线, 仰首躲过疾掠而来的铁爪鹰勾。

蹭着鼻尖划过的鹰爪如刑具,陨铁般深沉的玄色, 泛着冷光, 遮蔽视线的火烧云是一双翼然巨翅,气流擦过羽翼边缘,再钻出来时便成了汹涌热浪, 甚至卷出火星。

是云宫的赤翎。

这一动如水投石,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巨涛,妖族齐齐动了。

宁虞在心中大骂一声, 不就是拿下了铺子里最后一块米糕吗!至于全部都来抢吗!这么想吃他可以让出来, 两个铜板就能解决的事,何必动手啊!

举目之下皆无退路,别说八方袭来的拳脚, 就连天上也有爪牙落下,简直是密不透风一座牢笼当头罩下。

宁虞出手如电, 将剩下半块米糕拍在迎面冲来的犀妖额头上, 一把握住对方鼻子上粗壮的牛角,顺势将自己**了起来。

衣摆旋开, 倒逆之风吹得衣料紧紧贴上肌肉紧绷的长腿, 勾出流畅线条, 如劲竹扫来, 力量蓬勃, 有着别样的美感, 令观者血脉偾张。

首当其冲的是一只半幻化出妖身的揽月蝶,千钧一发之际,他果断地振翅旋身,如若不然,这一脚怕是能将他的人形都给踹散了。

对方像是料到了他会避开,那只脚越过蝶妖精准地踹在他后头黑熊的胸膛之上,后者倒飞出去,双手握着的两柄巨锤跟着掀出去一大片。

牢笼有了破口,宁虞当即将众妖脑袋当作踏板,一脚一个,踩着飞跃了出去,如白鸟振翅而逃。

他逃跑时顺手扯走了一只在边上围观打架的地精的算命幡,好好的一杆幡被他拿来当**使。

地精还没反应过来,五指还圈成着握杆的形状,下一刻就见「看相算命占卜问卦一口价」几个字从眼前招摇滑过,甩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地精身形与佝偻老头一般无二,出口却如孩童哭啼:“我的幡啊……”

他急得朝前走了两步,下一瞬就双脚离地,像是背后长出翅膀飞了起来。

宁虞提着吱哇乱叫的地精旋了半圈,另一手把枪一横,铿锵撞上滚来的铁球,上面满是古铜色的鳞甲,锋锐如刀刃,被拦下后有呲张之势,是穿山甲。

抵在竹竿上的长臂一收一放,推出的一掌看似绵软无力,掌风却有移山倒海之势,平地掀起狂风,还不止一道,如浪叠起,愈演愈烈,硬生生将那只穿山甲和身后群妖一并拍飞了出去。

“别哭了,还你!”

地精眼角还挂着眼泪花子,一低头却发现跟了自己几十年的算命幡被砍成了十几节,他心痛不已,一屁股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玉耳先前被众妖推到了外边,挤破头也挤不进去,反而被妖潮推得离宁虞越来越远,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宁虞被众妖追着跑远。

小狐狸站在原地着急地揪着自己的耳朵尖,她就说那金铃的制式瞧着不一般,里头的铎舌绝对不是实心的金珠,边缘有微不可察的几道缝,只有点戏铃才会藏这么一道玄机!

花卷这个粗心鬼!

玉耳朝着城墙的方向跑去,从袖中摸出一朵海棠花吹开,急切地嚷了两句,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娴静温柔的样子。

浓郁夜色遮住云巅之上停驻的一艘大船和船上耸立的高阁。

彼时,眠红正瘫倒在阁中某一处角落,她一身妖力用了七七八八,支了张躺椅在上头打盹,眼皮子已经合上了。

朱红耳坠子一亮,响起了玉耳惊惶的声音:“眠红姐姐!他们全去追哥哥了,怎么办呀!”

眠红:?

什么玩意儿,谁追谁?

她一个挺身站了起来,怀疑自己听错了,开口问道:“谁瞧上宁虞了?”

大庭广众之下追着人求欢,这在妖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是谁敢对着宁虞这么干,胆子也太大了吧!

“许多妖族在追宁虞,”奉三居正站在飞鸢阁的围栏边缘,眯起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下面的光景,折扇轻摇,“他拿了点戏铃。”

白衣身后乌泱泱跟着蝗虫似的一大群,那人上天入地,飞窜在妖城的各个角落,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是在领着妖族兜圈子,一会儿炸了东角,一会儿塌了西角,尘烟四起,地面时不时就剧颤一下。

宁虞毫发无伤,身后的妖族大军则在慢慢减员。

宫主和城主被抓去当壮丁,忙活了一整日,妖力不要钱一样地朝天上撒,这会儿也跟眠红一样瘫在竹椅上,一个个有气无力,就差两腿一蹬了。

奉三居的话简直比灵丹妙药还有用,听见「宁虞」「点戏铃」几个字眼,他们一个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挤着往围栏边凑。

“把那片云拨开,让我瞧瞧,快!”

“这就开始抢铃了?按规矩该是由青澜宫的小瑛儿来掷铃啊,怎么变成夫人领着跑了?”

点戏铃历来都是由宝袖阁阁主亲造,眠红便是用膝盖想也猜到了,这件事大概率和花卷脱不了干系。

宁虞曾在百花会送了花卷一个银铃,花卷之前去魔域时就带了一只金铃,只不过没来得及送出去,宁虞又去了道宗。

这回铁定是小羊妖想趁着安定日的好时节,重新将金铃送出去,结果错将点戏铃当成宝袖阁的新样式了。

眠红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青澜宫那位龙女,头疼不已,那可是宫主的妹妹,去年龙女为了抢点戏铃来求情缘,一根银枪打遍了全妖域,最后险些扎到了眠红的脸上。

龙女讨去的小郎君是她撷芳宫最难养的一朵玉兰花。

眠红身边坐着的就是见微,后者手里捧着茶盏,看上去十分闲情惬意,不紧不慢开口问道:“龙瑛去年不是才结缘?不会来争这一回了吧。”

围栏边站着一位着苍色锦衣的男子,发冠如墨玉珊瑚,他回过头来,露出冷峻面容,是当年被京半月砍下一根龙角的青龙。

“大人也有失算的时候,”青澜宫宫主摇头道,“舍妹最近不知何故惹恼了家中玉兰,正发愁,她从无尽城来时就说要再点上一次烟火去讨夫郎欢心,这一回定是不肯相让的。”

龙瑛去年是如何抢到点戏铃的,妖域有目共睹,飞鸢阁上的妖族纷纷为宁虞担心起来。

云宫宫主鬓边三对碧羽轻颤,捉到风声,青乌发出小声的惊呼:“夫人将金铃丢了!”

点戏铃如日升腾,一下子冲入云端,万丈光芒刺破夜色。

铎舌先前撞在金壁上都未发出声响,如今在云层之中,被水汽浸润,金珠周边的细缝被云水填满,啪嗒一声弹开,绽开花苞。

叮——

清越之声直冲云霄,无形之中推出气浪,将那声响送遍了整个妖域。

宝袖阁正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女子因身形过于高挑,前额和上门框齐平,不得不低头走出。

她眼尾处缀着苍青鳞片,色泽浓深以至于发黑发亮,鼻梁高挺,长眉入鬓,长发高高扎在脑后,英气非常,是青澜宫的龙女。

龙瑛耳廓分明,上端略尖,右耳骨打了孔,挂着银环,耳朵动时,银环也跟着一颤。

她眯眼望向某处,揉动手腕时,骨骼咔嗒作响,合着铁靴踏地的声音。

泷香城中,众妖以彼此为梯,踩踏着往上攀爬,堆叠在一起成了上窄下宽的一座高塔。

最顶端的反而不是羽族,而是身形灵巧的泷香猫妖,她弓背蓄力,腾跃而起,长指成笼,自下而上冲着金铃罩去。

下一瞬,火光大放,绿焰阴冷诡异,将妖族以肉身堆叠而成的塔一把点燃,夜叉海鬼化作鬼火一路烧上去,转眼就从猫妖指尖烧上了天际。

火焰之中出现一张青面獠牙的丑陋面孔,张口就向金铃咬去。

嗤啦——

一杆通体结霜的银**入火焰之中,角度异常狠辣刁钻,寒霜顺着枪身扑出,转眼就将绿烟压下大半,火苗都蔫儿了,噗噗冒气。

点戏铃的链子飞旋着套上枪头,众妖眼见着今年又要花落青澜宫,刚要叹出一口气,变故陡生,金铃作一团云雾散开了,枪头空空如也。

下头的妖族纷纷傻了眼,连龙瑛也惊愕了一下。

什么时候掉换的,下面几千双妖瞳,竟都没瞧出异样?

一双手拨开云雾,白衣仙君一腿盘一腿放,坐在长剑之上,金铃好端端地捏在这人手里,他像是终于看够了这场戏,好奇地打量龙瑛:“东海龙族都像你这般高?”

龙瑛看见宁虞时,眼中露出惊艳之色,宁虞有些像她家的小玉兰,只不过一个遥坐云端,一个盛于融雪之时,她不喜欢云上的,看着就跟捉不住似的。

“那倒也不全是,哥哥比我矮一头。”

她认出眼前人,笑道:“家里郎君最近闹得厉害,夫人让我一让?”

先前点戏铃入云时,宁虞便悄无声息地抽了剑,引着水雾重新捏了一只,在它穿云而出之前,将二者换了位置。

细链在指上晃**两圈,在泷香城灯火辉映下折出碎而晃眼的光芒,链子即将转出指尖的那一刻,金铃又被人牢牢攥进手心。

宁虞改了主意,语带歉意,眼中却是明晃晃的挑衅:“我家郎君最近瞧着也总不大高兴,怕是让不了。”

龙瑛也不多说,右手指节旋动,将**握得更紧。

两道银光在空中激烈碰撞,将那一片的云全部扫**了干净,露出穹顶夜星,不一会儿,银光急坠,又斗到了地上。

地上妖族的脑袋像是被风吹过的草,左右转动,上下偏移,眼儿被晃花,脖颈扭得酸痛,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众妖光顾着看龙凤斗,等头顶一暗才反应过来,到了飞鸢出天的时辰。

夜风吹开云雾,一艘如鲲鹏般遮天蔽日的木船长鸣一声,缓缓游出,船身两侧伸出木翼,上头是要将穹顶扎穿的飞鸢阁,高不见顶,壮阔辉煌,旋开的三十六处檐角挂着彩绣明灯。

京半月刚从天上落回船上,就见满船的妖都拥挤着站在外头,朝下望着,群情激动,时不时发出叫好声,甚至有两只太过于专注一头栽了下去,被同伴眼疾手快抓住脚脖子,挂在空中还不忘扭着脖子去看某处。

他还是维持着少年模样,个子却已经和成年男子相媲美,记忆停留在几年前,那时他尚住在琅台山外的小院。

妖族见京半月朝围栏这边走,纷纷给他让开道,人还未站定,耳边就响起了一阵阵的惊叫之声。

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令他不由得晃神。

有一物光芒闪烁,打着旋儿朝他飞来,后头紧紧追着一道白影。

金铃和琉璃盏隐隐重叠。

蓉城红袖招,满楼的修士去夺那一口花蜜。

那人携风而来,然后……

京半月本能地抬手接住迎面而来的金铃。

下一瞬,白鸿入怀,将他扑倒在地,两个人滑出去好几丈。

宁虞在京半月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笑声朗然,像是开怀至极:“东海的,承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