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宁虞能从对方的眼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庞, 这两人就连眼睛也生得一样,看向宁虞时专注又安静,仿佛天地之下已容不得其他。

对面这双眼中透出执拗之色, 他在等宁虞的回应。

红莲鬼想让宁虞承认,他就是小七。

宁虞没有躲闪, 只是抬起手, 遮住那双令他心软的眼睛,轻叹一声:“司夜楼里也一样寂寞吧……”

掌心传来微微的痒意,是那人闭眼又睁开。

司夜楼里也一样寂寞, 就像被深埋在地下的灵芝,被关在楼里的莲火也是一样,只能趴在池子边,侧耳去听外面的声音。

妖域每天都热闹, 只是这些热闹没有一星半点与他相关。

见微讨小孩子喜欢, 以前城里的小妖最喜欢往城主府跑,听白鹿讲人间的故事,红莲鬼要将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 才能依稀听到被风送进来的只言片语,就像是他窃来的。

“修者说……看不见……知道你来了……”

他在心里将这句话补全。

修者说, 我虽然看不见, 但是闻见栀子花的香味,便知道是你来了。

这是见微第一百三十七次讲起玉屏宗的一名法修与妖族相恋的故事。

小妖们日日盼着能过节, 红莲鬼也盼着, 妖域所有的节日里, 他最喜欢安定日, 因为安定日会放烟火。

烟火在天空中炸开的声音, 十八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得清楚, 不至于将他遗落。

他瞧不见天上的烟火,却能看见纸窗上的一明一暗,交替闪烁,他的烟火不在天上,而在池子里。

莲花池里一遍又一遍放着宁虞冲着他笑的模样,眼中映着的烟火甚至亮过繁星,他不敢伸手去碰,只要水面起了涟漪,那人就会散了。

等到天光亮起,外面的喧闹渐渐歇下去,红莲鬼便会重新沉进池子里,合上眼,去到京半月的记忆里,去见宁虞。

“宁虞呢?他先前与我说吃两口点心垫过肚子了再来,我这才答应放他一马,就让他沾了一筷子的酒,这人怎么不见了?”

“宁师兄年年都这么说,不然他这样一杯倒的酒量碰上你们,估计倒头睡上三天都缓不过来……”

“别说宁师兄了,就你们这逮一个灌一个的架势,谁还敢留这儿啊,其他人早跑完啦!”

今年的除夕,宁虞晚饭时去桌上露了个脸就跑路,他虽然溜得快,却还是免不了被几个师兄抓住,按着头灌下好两杯才给放行。

渝州的烟花出了名的样式多,有些能在空中不停歇地变幻出七八种色彩,还有些能拼凑成各种瑞兽的形状,在天上或是飞舞或是跑动一阵,甚至能用烟花来表演驱赶年兽的故事,很是惊艳。

每逢除夕,都有外乡人千里迢迢跑来渝州,就是为了看烟火。

剑修们每次喝过了酒,都会争抢着最高的山头,找一个看烟火的最佳位置,每一年的绝迹峰都会成为热门的候选地界。

虽然琅台主山最为高大,但是周围环绕的山峰众多,稍远一些的烟火在空中的位置低,就不能看见了,还是偏僻一些的绝迹峰好,虽然山顶冻得人牙齿打架,但是却能把四面八方的光景都瞧清楚。

沈抱枝每一年都会守着山顶最好的位置留给宁虞,今年等了半天却没等见该来的人,连他辛辛苦苦抢来的位置都被李藏一屁股坐走了。

该来的人,却早就下了山。

渝州城有一座酒楼叫点星楼,是整个渝州最高的建筑,除夕夜的桌席最起码也要提前三个月预订,否则连点星楼的边角都摸不到。

放烟火前,所有人都会聚到围栏处,探出头一边谈天一边等候。

第一道流光飞起时候,百姓雀跃欢呼,他们激动地等了片刻,却并没有看见空中炸开烟花,反而那道银光一飞冲天后直直朝着点星楼坠下,吓得楼中人惊叫逃窜,以为要亡命于此。

岂料那银光只是无声地落到了楼顶。

宁虞俯身去摸楼顶的瓦片,一摸一手的灰,他却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了下去,一扭头就看见少年正一声不吭站在他边上。

“嫌弃?那你坐我腿上,我这是新换的袍子!”

黑暗中宁虞的面容模糊不清,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京半月却知道黑夜藏去了怎样的好光景,那人饮了酒,面颊微微发红,眼中水光潋滟,连唇色都比平时显得更加湿润柔软,招人疼的模样。

他静静看了宁虞半晌,在对方身边坐下,还没坐稳,右手就被人抓了过去。

宁虞摊开京半月的手,在上面放了一件物什。

触感柔软,是平安符袋,袋身是正红色,上头用银扣和丝线封了口,顶端的挂绳是用五彩线编出来的,这种挂绳是专门做给小孩子佩戴的,有五福的寓意。

一丈山每年也会做这样的平安符,都是寺里面的师兄做的,发给每一个小沙弥。

京半月也跟着学过,还是释空教的,他原本是想等春节时给宁虞做一个,只是未来得及等到年底,宁虞就跟李藏回去了。

但是编五福绳的手法,他一直记得。

京半月低下头,也从袖中摸出一个平安符默默递过去,红袋,银扣,彩绳,和宁虞给他的一模一样,惹得身边人大笑出声。

“小七的手比我巧啊……”

他编了很多年,做出来的挂绳自然比宁虞现学的这个看上去是精巧一些。

楼下人们的吵闹声渐歇渐止,像是十分默契地屏息等着什么。

宁虞将京半月的双手抓起,笼在自己的手中,而后将人拉向自己。

京半月从他眼中看见自己背后有星火升腾,下一刹,空中绽开漫天流光,像是要将黑夜都击碎。

烟火声隐去,唯独那人的话在耳畔响起。

“我的小七,年年岁岁都要平安康乐。”

这句话,红莲鬼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闭上眼都能听到那人温柔的嗓音。

京半月漫长记忆中最珍稀的片段,全部来自于宁虞,而司夜楼中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什么都是窃来的,什么都是小七的。

十六京是,三春大比的那朵花是,就连平安符也是给小七的。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红莲是从京半月的业火中生来,业火是红莲的养料,亦是枷锁,将他关在司夜楼中,无论如何也逃不脱。

予莲鬼生者,当为他主。

京半月那句话没说错,他只是个鬼奴。

建起司夜楼,挖下莲花池,就是为了养一颗火心,精魂的诞生就连京半月也没料到。

如果不是因为京半月失忆,估计他这颗精魂已经被抹杀了。

宁虞低声道:“你已经离开司夜楼了,不用再守着莲花池。”

不再为业火所困,天地无边宽广,哪里都能去。

在京半月记忆里见到的山与水,红莲鬼也可以亲历一遍,去走他该走的路,见他注定相遇的人和真正的烟火,往人间去。

宁虞抬手托住身边最近的一朵莲花,将花茎夹在指缝间。

莲花离开水面发出哗啦一声响,水珠顺着宁虞的手腕滑进他袖中。

“不用做小七,就做红莲。”

遮挡视线的那只手挪开,红莲鬼垂眼看向夹在两人之间的那朵花,过了良久,哑声问道:“你给小七取名字,也会给我取吗?”

宁虞顿了一下,没有应下。

红莲鬼见他这样便知是拒绝自己了,眼中出现失落之色,不过很快就被藏起。

“父母兄长可赐名,授业恩师可赐名,而我不能。”宁虞顿了顿,接着道:“红莲虽从杀业中生,却也因此得了镇恶驱邪的能力,有守护与安定的意味,你该有个好名字。”

红莲鬼问道:“像京半月一样好听?”

宁虞展颜笑开:“对,像京半月一样好听。”

河中红莲朝着宁虞靠拢而来,因为过于渴望反而畏缩不前,不敢贴得太近。

莲花亲近宁虞的姿态令他想到京半月的花枝,明明主人是个不声不响又冷漠淡然的性子,花枝却惯会撒娇讨饶,那些看着柔软脆弱的枝条,却能挡下一道又一道的天雷。

红莲和灵芝是不一样的,即使拥有一样的记忆,却终究不是同一人。

离开一丈山,在人间等宁虞长大的不是他;陪着宁虞躺在琅台山的山头数星星的不是他;牵着白马,穿着婚服在西海边等宁虞的也不是他……

红莲鬼突然伸手捧住宁虞的脸,将对方拉了过来,两个人的唇险些撞在一起,宁虞急急伸手来挡,那个吻最终没有落下,两人挨得极尽,近到宁虞能看见对方眼里极浅的笑意。

他吐出的每一个字时,热气都轻轻撞进宁虞的掌心。

只要一合掌,就能捉住那句约定。

“宁虞,安定日,你要陪我一起看烟火。”

今年的安定日,他要看真正的烟火,和宁虞一起。

大雪早就停了,以莲花河为中心,暖意朝四周扩散开,将地上雪衣擦去,露出湿润而冰凉的土石,就像大地回春,有新芽破土而出,荒芜之上冒出稀疏的绿意。

混沌之气被宁虞揉在一起,挤压着,捶打着,用以填补那些满是疮疤和孔洞的青山,余下的都化作识海边缘新的土地。

不仅仅是牧渊,红莲鬼也想过帮宁虞引出体内多余的混沌之气而后自己吞掉,但是他自从进入宁虞的识海之后,就明白不需要这么做。

柔软而坚韧的心,能将畏惧、厌憎、嫉妒等一切令人入魔的东西,铺成了脚下的路。

房门打开,红莲鬼与刚走到外头的一人一魂对上眼。

天魂看见他的模样,眼中带着疑惑,愣了许久才开口:“你……”

红莲鬼看着天魂,话却是对京半月说的:“我在外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