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京半月等人站的位置高, 身形又被屏风挡住大半,因此花妖们根本没注意到此处还有别人,也不知道正主就在另一头听着她们窃窃私语, 并且能将下头的场景尽收眼底。

“这不太合适吧,万一被别人看见, 实在是有伤风化啊!到时候传了出去, 外人还以为我们撷芳宫都是些……混账玩意儿……”

“俗话说得好,裸先生不裸贫道,它既然这么想看, 我们可以画给它看啊!”

“但你又没见过先生不穿衣服的样子,如何画?”

粉裙子拍了拍胸口,邪魅一笑:“这你就放一万个心,我, 泷香城第一春宫画手, 阅男人无数,画技和幻术都是臻至化境,我一出手, 那必然是五星好评,回购率百分百, 说不定还胜过先生本人!”

边上立刻有人附和:“对对对, 小桂花的同人本是整个妖域的热销第一!”

玉耳瞳孔地震,你们这样大声讨论给天魂定制画像真的合适吗?

还胜过本人, 京先生就站在边上啊, 他不要面子的吗……

见微从刚才开始笑到现在就没停过, 他努力压着唇角, 一点声音都没漏出来。

只有京半月面上虽没什么变化, 周身的温度却一降再降, 已经要落到冰点,冻得玉耳都打了个寒颤。

见微小声问道:“这也是眠红的主意?”

玉耳扯了扯嘴角,尴尬地回道:“眠红姐姐说虽然有红莲在,但是哥哥的天魂相当狡猾,以防万一,她特意叮嘱周围的花妖姐姐们看着些,如果天魂又跑出来了……”

玉耳的声音越压越低,到后来等同蚊吟:“就……就启动天魂诱捕计划……”

事实证明,眠红的天魂诱捕计划出人意料的有效。

天魂回头看了京半月一眼,脚尖已经转向那一头的花妖,蠢蠢欲动。

放着正主不要,已经朝着花妖那里挪了一寸。

京半月看见它的小动作,忍无可忍地出声:“还不过来?”

天魂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京半月,发现对方的表情实在是不太妙,它立刻改了主意,乖乖听话,朝对方小跑着奔去。

众花妖原地石化,一个个面上绷不住,欲哭无泪。

“刚刚那是……先生的声音吧?”

“是幻术吧,绝对是幻术!这位姐妹修为过人,大宝贝居然一下子就上钩了!可恶啊!”

“姐妹你醒醒,那好像……是真的啊……”

众花妖:完犊子了。

玉耳默默地走下台阶,将屏风移开,然后看着一众吓傻了的花妖,相当不忍地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别的姐姐或许她还可以求个情,只有那位泷香城第一春宫画手,她是真救不了啊……

桂花妖两腿发软,神情恍惚,想起自己刚才**不羁的言论,差点当场给京半月磕一个,喊一句「先生饶命,我这就自断右手,从此封笔再也不画了」。

天魂歪过头觑着京半月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小七别生气,我一直在找你的,才没有被骗到!”

没被骗到,但也不是完全没被骗到,只差一点点,就要自愿上钩了。

见微被遮住的双眼笑得眯起,他柔声提醒道:“外面日头这样大,姑娘们不如早些回去,以免将脸上胭脂给晒花了。”

花妖们听见这话愣了一下,见微的意思就是她们可以走了。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花妖们撤步的同时悄悄打量京半月两眼,后者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天魂身上,连头都没偏一下。

她们忙不迭地朝着来路夺命狂奔,一边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放下快要扎到腰上去的裙子,同时用手将跑歪了的鬓发扶正。

天魂遗憾地看了一眼粉裙子的背影,泷香城第一画手就这么飞了啊……

“在想什么?”

“在想小七不穿……”

天魂回过头,对上京半月的眼睛,顿了一下,改口道:“在想小七怎么又不见了。”

宁虞怎样,天魂便是怎样,京半月见它唇色那样淡,便知道是那人夜里惊梦,着凉发虚,睡得并不好。

他面上仍冷着,语气却落得轻:“我送你回去,以后莫要乱跑了。”

天魂闻言便知道他没有生气,它舒出一口气,点着头往侧面挪了一步,正巧站到京半月的身后,笑着说:“小七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京半月顿了顿,问道:“为何要这样走?”

天魂老老实实回答:“我害怕。”

宁虞没有一刻不在害怕,九年前至今,失却之心,畏惧之心,刻入肺腑,不得安寝。

“我先将它送回梅花居。”京半月转向见微问道:“你身上可带着还灵草的草绳?”

见微愣了一下:“有倒是有,只是你为何要……”

他忽然明白过来京半月想做什么了,收了声,从袖中掏出一根平平无奇的绿色草绳递了过去。

还灵草用以通灵,民间祭祖时常在一旁点燃还灵草,据说草灰之中可见先祖亡魂。

若是编成草绳来做桥的扶手,生者抓着这一头,亡者抓着另一头,就能跨过看不见的结界,在桥中央相会。

妖域也会有这样祭祖的方式,七月半没过多久,见微身上还余下一些。

京半月将一头拴在自己手上,另一头递向身后。

天魂愣了许久,才伸出手接过草绳,学着他的模样在自己手腕上打了个结。

京半月微微屈膝,扭头对它道:“上来。”

天魂试探地伸手,摸到京半月的肩后睁大了眼睛,半天回不过神。

京半月也不催促,静静地等了片刻,最后脖子传来微微的凉意,是被天魂伸手圈住,他背上一丝重量也感觉不到,却走得缓慢而稳当。

以前在一丈山,带宁虞下山买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背着宁虞的。

宁虞总将右手压在左臂下,五指紧紧抓着他肩头的衣裳,抓得那处皱成一片。

那时候宁虞还小,如今已经长得这样大了。

“小七……”

“何事?”

天魂将头埋进少年颈间,安心地闭上眼。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梅花居,宁虞的屋中多了一道人影。

被子和枕头全落到了地上,**只有一朵巨大的莲花花苞,即使花瓣紧紧闭合着,缝隙之中依然有混沌之气溢出。

那人走向床畔时,莲花之上抽出丝丝缕缕的线光,没入那人的身体中,随着线光越来越多地离开,莲花像是被拆解开的丝织品,露出裹在中间的宁虞。

红莲鬼俯身握住宁虞的手,与之额头相抵,毫不受阻地就进入了对方的识海。

他孤身立于茫茫天地之中,目光所及之处,是鹅毛白雪纷扬而落,土地宽广而厚重,它所发出疲惫而冰冷地喘息,化作空中呼啸的冷风。

宁虞的识海……变大了。

红莲鬼的目光转向瀑布,宽石之上,空无一人。

整条冰河都被打碎了,河流静止,上头浮冰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

红莲鬼走到河畔,蹲身将手浸没其中,寒气顿时钻进四肢百骸。

河水濡湿袖口,没过衣襟和头顶,他整个人便也沉了进去。

冰河底部变得与先前不相同,越往下反而越发宽阔起来,水中可见两侧土坡之上嵌着冰晶玉柱,长短不一,纵横交错,像是深**在其中的刀枪剑戟,守着河底蜷缩的一抹白影。

那人两手随意交叠在脸侧,背后黑发如藻摇摆浮动,水中间歇会窜升一小串气泡,若不是身下无尾,定会让人误以为是沉沉睡去的一只鲛人。

红莲鬼朝下游去,绕开那些拦路的冰柱到了宁虞身边。

宁虞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面色苍白如雪,像是随时融化会消失,在这条河中再也寻不得踪迹。

一双手环住宁虞的腰,将人结结实实地搂紧怀里。

河底的土壤之中有东西钻了出来,是一条一条的花茎,朝上生长时顶出花苞,从浮冰缝隙之中挤出,花瓣啪嗒一声打开。

一朵朵红莲漂浮其上,灼灼盛开,河面蒸汽浮白,冰消雪融,片刻后连水都温暖起来。

红莲鬼抱着宁虞浮出水面,他没带人往岸上去,而是浸在水中暖身,环着宁虞的腰身将他托着。

宁虞觉得眼皮无比沉重,甚至能感觉到每一颗挂在眼睫上的水珠是如何重重垂坠下去,他已经醒来,只是浑身发僵,连动一下手指都费劲得很。

水是暖的,抱着他的人也是……

对方身上的温度被水波送着拍打在宁虞的后背,宁虞闭着眼将额头偎进对方的脖颈,嗅到的莲花芬芳一路钻进肺腑,让整个人都暖了过来。

不是小七。

宁虞喃喃出声:“是小莲花啊……”

红莲鬼顿了顿,将人揽紧,垂眼说道:“也是小七。”

宁虞从对方肩上抬起头,他在河中冻了许久,这会儿笑起来声音有些发哑:“你是你,小七是小七啊。”

搅得识海天翻地覆的混沌之气丝毫没有令那双眼睛蒙上灰雾,它依然明亮无比,因为里面倒映着京半月的面容而浮出柔和之色,红莲的光芒也一并融化其中。

冰河变成了莲花河,司夜楼的门若是没有被打开,宁虞便不会再醒来,会在他怀里一直睡下去。

红莲如灯,偶有漂着碰到一起的,轻轻挨一下便分开,就像红莲鬼用指尖去碰宁虞耳畔边的发丝,触之即离。

过了良久,他低声问道:“有何不同?”

明明都是一样的,声与形一样,记忆一样,就连爱也是一样,他们分明就是同一人,为什么宁虞一直不肯承认?

热气喷洒在肌肤上,他的唇几乎挨到宁虞的鼻尖,执着地又说一遍:“是我,也是小七。”

语气低微,像是说给对面人听的,又像是吟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