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宁虞想起之前在梦丘之中, 神女林回身望他的那一眼。

京半月眼中的静水流深,让宁虞恍然生出错觉,仿佛身后那人已驻足多年, 如果宁虞不回头,他也会这么一直看下去, 看着宁虞一步一步走远。

现在却截然不同, 眼中不可测的沉潭化作樊笼,宁虞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只要再靠近一寸, 笼门就会咔哒一声关上。

两张面孔相距不过分毫,宁虞因为跪身,略高几分,京半月开口时微微仰首:“外面那人, 同你亲近?”

声似火燎, 不复往日的清冷。

宁虞只觉得耳根发烫,面上仍镇定回道:“你是说霍惊澜?我同他打小就认识,是我可交付性命的朋友, 出去我再向你引见……”

这姿势实在不妙,宁虞想引颈躲开, 却动弹不得, 他撑着对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想支起身, 无奈道:“被火毒烧得不疼么?你先松手, 我帮你压一压……”

他猛地掐了音, 因为压在后颈的手又将他按下几分, 这一下是真的鼻息交缠, 近得宁虞能数清对方微颤的眼睫。

京半月那双眼中还染着异色, 晕出暗沉赤色,他哑声:“宁虞,帮帮我。”

似求助,似蛊惑,似邀请。

即使所思之人近在眼前,想念却未曾纾解分毫,反而愈发浓烈,如遇干柴,就像扎根骨髓的火毒,日日烫灼他神魂,痛苦也欢愉。

宁虞不受控制地松了抓在京半月衣衫上的手,沿着他脖颈微微上移,托住他下颌,这一下,倒像是宁虞主动捧着对方的脸。

“妖族,厉害的绝非一张皮囊,而是他们蛊惑人心的本领,即使你们修为再高,也不可以掉以轻心,若是被攻了心,手中这柄剑,怕是要变成废铁一块……”

随着这句师父的教导响起在耳边,愈发清晰的,竟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宁虞手中灵力顺着京半月的脖子游进对方身体里,如寒水一线,被淹没进火海。

那火毒生生不息,不可能紧紧扎根在对方肉身之中,是从更深的地方流出来的,要帮他……

“剑道除却一个剑字,还有一个心字,心若失却,则剑指无方,切勿被妖魔蛊惑,迷失本心……”

宁虞无声叹息,与对方额头相抵,他轻声道:“不是让我帮你?将你识海打开……”

两人额间相触的地方有微光亮起,是识海开门。

识海是人心至深处,是不可窥视的隐秘所在,若是识海被毁,则会精神失常,相反,神魂强大者,识海也会愈发广阔无边。

宁虞睁开眼,只看到满目的白。

他支起身,四下打量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颗十六京的花树之上,躲在交错掩映的枝杈之间,有一种久睡刚醒的错觉,只觉得浑身疏懒。

跃下树的一瞬间,他却愣住了。

以三人合抱的花树为中心,十五步的距离内,青草带露,彩蝶飞舞,在这之外,是火,扑不灭浇不尽的熊熊大火,烤得周围山体发焦,干裂,有石块滚落。

周围不是没江河的痕迹,只是已然干涸,成了一个天然的坟冢,可以埋下无数焦骨。

目光所及之处,宛如炼狱,西海地裂的熔岩若是流遍人间,估计也是这般灾难景象了。

宁虞似有所感,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盘腿坐在地上的识海主人。

京半月守坐在离花树不远的地方,恰在那道无形的界限之外,他浸身烈火,却神色如常,就像是早已习惯,他长久望着花树的目光接移到了宁虞身上。

宁虞站在他身前,微微倾身时,发间有花瓣滑落。

京半月摊开手掌去接,白色一缕还未触及他掌心,就被烤得卷起来,而后变成灰烬散开。

宁虞一怔,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小七,小七是灵芝精,重伤之后身体会自发吸收周围草木的生气,因此他从不会碰花,因为一碰就会枯萎。

京半月垂眼望着自己的掌心,刚要收手,却被人握住。

识海之中的身体并非俗世里的凡胎,而是神魂,两人贴手,神魂相触,肌肤相贴时,连心跳都融到一处。

宁虞有些意外,对方身上的火焰温度如人体温,温温热热,一点不像将这方天地都烧烂的毒火,他将京半月拉了起来,对方却怎么也不肯朝前跨步,固执地站在焦土之上。

京半月站起来后,宁虞握着他的手非但没有松开,还紧了紧。

“是不是特别疼?”

京半月顿了顿,回道:“不疼。”

识海场景完全顺应主人的意念所化,有些是现实中存在的地方,是他们最熟悉也最安心的所在,有些则是意念捏造出来的另一方天地,宁虞识海中的场景就同琅台山有七八分相似。

宁虞闭上眼时,京半月看见琅台群山虚影鼎立在自己这片红天黑地之中,一闪即逝,他行过山水无数,千峰万峻,只有那座山,他望了一眼又一眼,却不敢上前一步。

朝前,会引火烧了唯一的花树。

第一滴水珠还未落地,就在高温之中蒸发不见,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眼变成大雨,倾盆落下,花树欢欣地颤动枝叶,周围烈火反扑而起,却终究抵挡不过,偃旗息鼓。

是宁虞识海里的水,广阔又温柔的江河,奔涌而至,成一场雨。

两个人都是浑身湿透,京半月隔着雨幕看见雨水顺着宁虞脸侧滑到下巴上,他摊开掌心去接,手心里积了一滩水,也不知道接到没有。

骤雨初歇,天际浮出浅蓝,**的山壁岩石露出被雨水抚慰过的累累伤痕,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着。

两方识海相融相生,是真正意义上的双修,神魂相拥之感,甚至比水乳交融更为亲密无间。

宁虞睁开眼就看见对方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里有轻松的笑意,极浅,若是在外面,肯定不会为人所觉,但识海里的他,最真实的他,将那欢喜剥开一角,露给宁虞瞧。

宁虞原本还打算严肃问他,见他这样,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凡为生灵,就算是不能言语的草木,也知苦痛,我问你时,你为何说不痛?”

京半月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小七,痛吗?”

“不疼……”

宁虞叹了口气,又问一遍:“半月,痛吗?”

剔骨之痛,削肉之痛,剜心之痛,烧身之痛,怎么可能不痛?只是习以为常罢了。

宁虞听见对方低着头说了句什么,没听清,凑近一步时正和京半月对上眼,他说:“是痛的,宁虞……是痛的……”

宁虞突觉腰间一紧,是身后的花树探枝缠绕而来,从他腰际缠上了胸口,力道轻巧,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想靠近他,就像之前山洞中为他开的那些花。

十六京的花树扎根在京半月识海之中,是他心灵所化,宁虞像是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松了对方的手,他望向对面的人,犹豫着开口:“你……”

京半月眼底的笑意消失无踪,抿了抿唇,神情看上去有些无奈,那花树不是故意的,只是藏不住……

有花枝横斜,遮住了宁虞的眼睛,也将他未出口的问题拦下,就像是那人知道他要问什么,故意抬手捂他的眼。

下一瞬,宁虞就原地消失了,被送出了识海。

白花委地,有人伸手去拾。

霍惊澜蹲在山洞外,一脸惆怅地看着自己的粽子手,还好他左手也能耍刀,不然这次大比参加不了,他不得亏死了,鼓楼那么多好东西,横竖得捞点回去……

一边传来窸窣声响,他偏首就看见堵着山洞的墙打开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中间隔着三步距离。

霍惊澜起身抻了抻腰,脱口而出:“你俩双修去了吗,搞那么久……”

宁虞走在前面,脚步一顿,而后加快速度朝外走去,京半月倒是神色如常跟在对方身后,只是谁也没有搭理他这句调侃。

霍惊澜挠挠后脖子,快走两步跟宁虞并肩,一个劲儿打量他神色,宁虞斜睨他一眼,有警告的意味,让他那张叭叭的嘴别再蹦出乱七八糟的话。

霍惊澜不受他威胁,摸着下巴越品越觉得不对,他瞳孔地震:“不是吧,你们不挑场合的吗!”

宁虞额角一跳,深吸一口,伸手一把捏住了霍惊澜受伤那只手的手腕,笑道:“鼓楼擅做傀儡,做假肢的工艺也是相当精湛。”

霍惊澜:“……”

虽然他是个八尺大汉,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弱小,无助,可怜。

京半月的目光无声落在宁虞捏着对方手腕的地方。

鸱金宗的弟子都堵在山洞口,不知道在看什么,二人走过去,他们都没注意到,闹哄哄的一片。

霍惊澜生的高,站在人群后面也能看见山洞外的场景,宁虞却因为前头堵着人,什么都瞧不见,他看见霍惊澜面上表情古怪,忍不住问道:“都在看什么呢?”

霍惊澜一言难尽道:“或许,你看见过大葱跳舞吗?”

宁虞:?

霍惊澜提高了嗓子:“让一让,都让一让,给你们宁师兄瞅一眼。”

鸱金宗弟子乖巧往两边挪,就差给宁虞搬个板凳,跟他勾肩搭背一起看了。

山洞外,一个青衣男子正在单脚跳舞,手中还拿着一柄伞,扭腰转圈,姿态撩人,就是脸上表情相当悲愤,只要有面朝山洞的机会,就势必要冲看热闹的鸱金宗弟子投来眼刀。

【老子大刀四十米:旋转跳跃,你闭着眼-(1)】

【是兄弟就来砍我:哥们,你可以的,多少带点天赋了……】

【花露水腌入味:多少尊重我一点行吗!!】

看来跳舞的就是那个叫花露水的玩家了。

霍惊澜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膛感慨道:“小鱼儿,还好你拦住我了。”

他的师弟们已经看过好几波雨中舞蹈了,单人舞,双人舞,群舞,场面相当精彩,淋了雨水后的入阵者,身不受控,都在单足跳舞。

霍惊澜一想到自己险些成为其中一员,也不计较宁虞踹自己好几脚,还想给自己装假肢了。

鸱金宗的弟子们陡然想起之前宁虞拦住霍惊澜,不让他去接雨水,他们纷纷沉默着想到,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宁虞:别问,问就是很后悔……

作者有话说:

霍惊澜:咱俩是一辈子好兄弟(抹一抹不存在的眼泪);

宁虞:我为什么要拦他(深深的后悔);

【1】歌词出自蔡依林《舞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