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解惑子虚观

镖队在江州境停留一夜,第四日天明便朝着万灵山进发。玉玉担心元宝的伤,将它抱上镖车,谁知那狗竟然又跳下来,非要跟着走,胡牛牛只好拿了绳子将它拴在镖车上。

莫远歌与江千夜共乘一骑走在镖队前面。江千夜穿着莫远歌的大氅坐在他身后,精神好了些,时不时与莫远歌聊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江州境内山路好走,镖队加快脚程,天黑前到达江州与万灵山交界处歇息一晚,第五日继续出发。到万灵山的地境,地势逐渐拔高,气温越来越低。

午时,镖队进入万灵山腹地中,放眼望去四周白茫茫一片,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冰雪,骡子和马钉着防滑马蹄铁,镖队放缓了脚程缓缓走在雪山中。

江千夜把头埋进大氅帽子靠着莫远歌小憩,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见伍智达大喊:“前面有平地,安营扎寨,待天黑再走。”

胡牛牛眼睛被雪晃得直流泪,揉着眼睛问道:“为何白天不走?晚上遇到野兽怎么办?”

莫远歌下马道:“再走下去你就得雪盲症了。此处离子虚观不远,天黑点上火把,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

镖队原地休整半下午,天擦黑才往山上进发。镖队燃起密密麻麻的的火把,远远看去犹如长龙般壮观。

第五日晚间,大寒前夜,鸿安镖局准时将赵员外为夫人还愿的药材送抵子虚观。子虚观接了药材,留镖队在观中过夜。

镖队众人洗了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衫,正在膳房用饭。子虚观做了太极宴招待镖队,众人吃得欢畅。

莫远歌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走到门口对指引道人行抱拳礼:“小师父,请问紫阳真人可在观中?在下鸿安镖局总镖头莫远歌,有事求见紫阳真人。”

江千夜喝了一口热粥,转头看着莫远歌与道人说话。自雪狼山那晚后,莫远歌便一直将他贴身带着,之前偶尔还让玉玉与他睡,后来也不让了。身份暴露后,莫远歌不问他桐子城那晚的事,也不问他为何要刺杀花知微,倒让江千夜弄不懂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道人对莫远歌说了句什么,莫远歌点头,转身对江千夜招手。江千夜放下筷子缓缓走过去:“莫大哥。”

道人上下打量江千夜,转头对莫远歌道:“莫镖头回房等消息,待贫道去禀报紫阳真人。”

“有劳道长。”莫远歌目送道人离去。

“莫大哥,紫阳真人会见我吗?”江千夜有些忐忑。

莫远歌拍拍他肩膀:“等消息吧。”

子虚观将镖队众人安排在客房歇息,单独给总镖头莫远歌准备一间房。不出所料,莫远歌让江千夜与他同住。

“达叔,江公子也太折腾人了,一路上缠着莫大照顾他就算了,此刻明明有床,他还要打扰莫大休息。”玉玉躺在大通铺上向伍智达抱怨道,“莫大身上那么多伤,该好好歇息才是。”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伍智达道,“你这小猴崽子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我看大郎倒是挺乐意被人折腾。”

玉玉噘着嘴转过身去装睡,胡牛牛疑惑不解地问伍智达:“玉玉生什么气?”

伍智达用烟杆点了下胡牛牛,低声道:“见过弟兄俩在父母面前争宠么?”

“嗯。”胡牛牛摸了摸头,“跟这有什么关系?”

伍智达朝着玉玉生气的背影努嘴:“喏,这就是争不过的那个。”

胡牛牛恍然大悟,捂着嘴吃吃笑起来,惹得玉玉猛地把头捂进被子发脾气。

莫远歌房内,两人轮流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衫,连日来的奔波疲惫一扫而光。紫阳真人答应见莫远歌和江千夜,让他们二人明天一早去清明殿。

莫远歌换了件青衫,敞着衣领坐在窗边喝药酒,半湿的头发披散肩头,愈发显得眉目如画,举手投足皆是温柔:“明日见了紫阳真人,你需说你是我胞弟。先父早年与紫阳真人有过一面之缘,算意气相投。故人之子有恙,紫阳真人定尽全力。”

江千夜坐在**抱着杯子喝热水,透过腾腾热气,莫远歌此时的模样与平日大不相同,江千夜竟看得有些出神。

莫远歌不好男色,江千夜却是向来只看俊俏男子。眼前这位衣袍半解的模样,在江千夜看来真真赏心悦目。

“如果这次就这么栽了,临死前遇到这么一位温润如玉的美人,此生也值了。”江千夜没说话,直把热水当美酒,边喝边欣赏莫远歌的模样。

莫远歌并不知道此刻自己正被人当朵花在看,还当江千夜没听明白,抬眼看着他解释道:“紫阳真人并不知我父母有几个子嗣,他若问起,你便说你叫如黛。”

“如黛?莫如黛?”江千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莫大哥取名真好听。”

莫远歌起身走到床边,示意江千夜往里挪:“你喜欢就好。”

江千夜睡在里面,侧身看着身边的莫远歌:“莫大哥,你可曾娶亲?”

莫远歌闭着眼睛道:“不曾。”

“为何?”江千夜以手撑脸,凑近莫远歌:“莫大哥一表人才,武艺高强,又是高门显贵,难道是没有姑娘能入莫大哥的眼?”

莫远歌径直转过身背对着他,半晌才道:“睡吧。”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江千夜毫不在意,仰面躺在**感受着久违的自由味道。太美好,像让人上瘾的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江千夜闭上眼睛,嘴角眉梢都是笑意。

第二日,两人梳洗好换上体面点的衣衫,随着指引道人去了清明殿。清明殿是子虚观一座偏殿,紫阳真人日常在此修行。这清明殿古朴无华,门窗皆是没上漆的木色,更无半点雕花,处处透着清寡。

指引道人轻叩门扉:“真人,莫家二位公子到了。”

室内一个苍老而慈蔼的声音道:“请进来。”

指引道人推开门,对莫远歌二人示意:“真人有请。”

莫远歌二人对指引道人微微颔首,抬腿走进屋子。屋中敞亮,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东面一张木榻,屋中一个香炉,香炉旁是竹编席,席上摆了小案,小案上一套紫砂茶具,再无别物。

小案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正烹茶煮水。他面容清矍,双目迥然,头戴莲花冠,满头银丝尽数盘起,倒有几分谪仙人的样子。

“晚辈莫远歌携胞弟莫如黛拜见真人。”莫远歌恭敬地对紫阳真人行抱拳礼。江千夜有样学样,对着紫阳真人抱拳一拜。

“故人之子来访,老道欢迎之至。贤侄,请坐。”紫阳真人微微一笑,对二人招手示意他们坐下。

莫远歌不敢托大,轻拉江千夜衣袖,走到紫阳真人身旁恭敬地跪坐下来,双手放在膝头:“多谢真人。当年先父与真人不过一面之缘,如今真人肯赐教晚辈兄弟二人,晚辈万分感激。”

紫阳真人摆摆手,给二人斟茶:“老道虽与莫贤弟缘浅,却一见如故。当年老道与他在子虚观讲经论道,切磋武功。整整三日,从彼此不服到互相欣赏,最后引以为此生知己。临走时,我们约定待每年观中君子兰开花时,便写信约他来。”

他枯瘦的手指握着茶杯,叹息道:“谁知那年冬,他便去了。老道遗憾啊,遗憾没能早与他相识。”

莫远歌低头看着手中茶杯里清亮的茶汤,道:“是先父福薄了。那年晚辈十岁,生了场大病,累先父忧心过度,加上危柱山外祖和母亲出事……导致先父心力交瘁吐血不止崩于中途。”

江千夜侧脸看着莫远歌,多情的眉眼隐藏着一丝忧伤。

紫阳真人叹息一声:“好在莫贤弟子嗣都长大成人了,他在天有灵,定会万分欣慰。”

莫远歌抬眼望着紫阳真人:“可是如今我胞弟身受重伤,晚辈才疏学浅,还望真人能出手搭救。”

紫阳真人一双苍老的眼睛江千夜,慈爱地对他点头微笑:“好孩子,手伸过来让老道瞧瞧。”

看着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江千夜心里突然慌张起来,紫阳真人眼神平静如水,似能倒映出江千夜的魂魄,让他内心的九曲十八弯都**于日光之下。江千夜低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默默把手伸过去。

紫阳真人的手很暖,他手指搭在江千夜手腕上,闭目探脉。

香炉里檀香烟雾缭绕,小茶壶里水“咕噜噜”开着,一片寂静。江千夜与莫远歌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约莫盏茶功夫,紫阳真人才松开江千夜的手,但他看向江千夜的眼神却极其复杂。

他转头看着莫远歌,问道:“令弟年方几何?”

“十六。”

“二十。”

莫远歌与江千夜齐声道。说完,两人又对视一眼。

怪异的气氛中,紫阳真人呵呵一笑,伸手捋了捋长须:“你们是否要商量一下?”

莫远歌不吭声,江千夜咽了口唾沫低头不看老道士:“二十。”

紫阳真人看着江千夜:“莫贤弟夫妇身量颇高,小公子已及弱冠,身量着实不该这样。你幼年可曾受过伤?”

江千夜摇摇头。

莫远歌接口道:“父母罹难时他尚且年幼,之后家道中落,饥一餐饱一餐,累他该长个的年纪不能长个。”

江千夜低头不语。

紫阳真人看了两人一眼,道:“医者面前莫说谎。”

这次轮到莫远歌不吭声了。

江千夜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紧了紧,看着紫阳真人:“晚辈不是莫家后人,晚辈江千夜,前几日受伤被莫镖头救下。莫镖头见晚辈可怜,便想求紫阳真人搭救,不是有心欺瞒,还望真人莫要怪罪于他。晚辈告辞!”

说完他撑着受伤的身体站起来就要往外走。紫阳真人莞尔一笑:“年纪不大,气性不小。老道说了不治你吗?回来。”

江千夜顿住了,莫远歌眼疾手快将他扶着坐下。

紫阳真人慈爱地看着江千夜:“不论你姓莫还是姓江,在老道眼里,你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孩子。”

“真人。”江千夜红了眼睛。

“你常年练缩骨功,手阴阳两脉反复受损,手太阴肺经已经堵塞。”紫阳真人道,“我将用清虚神功强行帮你疏通,不过此过程疼痛无比,你可能忍受?”

江千夜猛点头。

清虚神功是紫阳真人的师父清虚子融合子虚观多门武学,毕其一生所创的一门内功心法。这门心法被无数江湖人士奉为天下第一神通,练到九层便不受时空限制,心中向往之处身形即可到达,乃真正通天彻地的逍遥游。

不过清虚神功现世百年,只有清虚子一人曾练到九层,他仙逝后世上再无第二人能真正逍遥游。

莫远歌提醒道:“真人,晚辈试过用真气帮他疏通,可小公子经脉柔弱细滑,经不起真气冲撞,否则会经脉破损。”

紫阳真人微微一笑:“老道自有办法,还请贤侄室外等候。”

莫远歌担忧地看了江千夜一眼,见他尚算镇定,当即道:“你听真人的话,我就在室外候着你出来。”

“嗯。”江千夜点头,用元宝的眼神看着他。

莫远歌强压心中不忍,对紫阳真人行了一礼便出去了。

坐在廊下,莫远歌心里堵得慌。“原想他的模样,最多和玉玉一般大,谁知竟二十了。为了扮女子,强用缩骨功,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副病躯……”莫远歌心里一时不知该可怜他还是该恼他。

“名字是假的,年龄是假的,身量容貌也是假的,他还有什么是真的?”莫远歌以手支额。

“莫大。”

一双沾了湿泥的黑靴进入莫远歌视野,他抬眼看着面前的少年,清瘦的脸,清澈干净的眼睛。玉玉伸手递给他一个油皮纸包,里面是热腾腾的素包子:“听膳房说你们没吃饭就过来了,我给你们留了包子。”

莫远歌伸手接过油皮纸,却没有打开。他伸手拉玉玉的衣袖,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有心了。”

玉玉坐在莫远歌身边,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木门,担忧全写在脸上:“江公子没事吧?他要多久才能出来?”

莫远歌一反常态没有哄骗他,只是摇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