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野狗徘徊之城:01

“您只要告诉我们净火现在使用的身份,阿虎先生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北千里向大猛保证,“您当然也可以选择赌一把不相信我的话,但您不会的,对吗?”

大猛望着如人偶一般的阿虎,咬紧了牙关。

“我会让阿虎先生一直陪在您身边,说不准您可以让他想起些什么也未可知呀。而这,只需要您只要给我一个名字就好——只要一个名字。”

背叛,是大猛活到现在从未做过之事,即使他一直对那位队长心存怨恨,也没想过要出卖他。可是阿虎此刻就在面前,北千里随时会为了逼自己开口而折磨他。

所以对方笃定他不敢赌,也不会赌。

“甘拭尘——他如今的名字,叫甘拭尘。”

大猛看到北千里满意的微笑尚未褪去之时,便露出讶异与震惊之色。很显然,这个名字出乎意料。即使他立即就恢复平静,大猛也在那转瞬即逝的恐慌之中读出了“不妙”二字。

这是以“甘拭尘”为开端的连锁反应,席卷久安的四十八个小时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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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小黑狗!”

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焦急呼唤,黑狗缓缓睁开眼睛,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看到大猛松了一口气的脸。他想起身,头却一阵眩晕,四肢也如同灌了铅一样不能动。

“你先别动,阿虎他……把你伤得不轻。”大猛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们的事情连累你了,要怪就怪我吧。”

黑狗转动视线,打量陌生房间的同时,发现自己的脊背、双手、双腿,分别被皮带扣牢牢地固定在椅背、扶手和椅子腿上。不信邪地挣了半天,纹丝不动,反倒是被阿虎打伤的地方使不上劲儿了。

他暴躁地大叫,太阳穴的青筋都突出来了。

疼痛算不得什么,挫败感更让他恼怒。

大猛不禁感叹这小狗真是胜负欲太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以黑狗被净火亲自训练出来的身手,就算打不赢也能跑得赢。

“阿虎,你也认识?”黑狗突然问。

大猛一愣,“我当然认识,他是我和净……和你甜哥的队友,难道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就那么认识的。”黑狗不擅长描述和解释,干脆就略过详细过程。

“为何你不早说?!”大猛又激动起来,脖子上的项圈开始发出警报,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稳定情绪。

黑狗理所当然地回答:“答应阿虎了,不能说。”

大猛怔了半天后发出苦笑,“你倒是嘴巴够严。”可目前这种情况下,这恐怕会让他吃很多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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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从来没想过,自己与阿虎的对战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实现。

他喜欢阿虎,像喜欢阿择和小螃蟹那样喜欢。

在二十多年弱肉强食的拳手生涯里,对黑狗没有敌意且心怀善意的年长之人寥寥无几,不仅如此,他还是小螃蟹朋友的朋友,所以格外让黑狗觉得珍惜。

如果自己有哥哥,他希望就是阿虎这样。爽朗又随和,能为他解答各种疑惑,会跟他和小螃蟹一起吃饭,会耐心地听小朋友叽叽喳喳。

如果有机会,他想让阿虎见见甜哥,甜哥那么厉害,他一定也会喜欢的。

“跟我走。”

毫无起伏的声音对黑狗说。黑狗对危机的直觉很敏锐,他知道面前的这个阿虎,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去哪儿?”

阿虎不回答,只是重复那三个字。没得到回应后,立即开始动武。

黑狗有预感阿虎会很强,从他的一举一动之间能看得出来是熟悉战斗之人。但黑狗对自己也有信心,他可是被甜哥捶打无数次的人,就算阿虎再强也强不过甜哥吧?

几个回合过后,黑狗就发现自己的猜测虽然没错,但也不甚正确。

阿虎也许没有甜哥那么强,却也仅次于甜哥。他远比阿择和大猛都更厉害,应该同甜哥一样在残酷的生死之境锻炼过无数次,实战经验异常丰富不说,天赋也很出众。

“砰”一声闷响,对方的腿踢上黑狗挡住面门的手臂,外骨骼加持的巨大冲击力将黑狗踢飞,把他像张饼一样拍撞在建筑物墙壁上。

阿虎人如其名,动作既有猫科的迅捷,亦有大型猛兽的重量。

黑狗胸腔里一阵憋闷,头晕目眩,掉下来的时候有一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而阿虎的长刀已经向着他的双腿劈砍而来,黑狗跳开的瞬间,刀痕在身前地面上划到一道深深的刻痕。

对方共有长短两支武器,自己最擅长的近身攻击恐非上策,那么,要跑吗?

从心底里反感这个选项,让黑狗有一瞬间的迟疑,这让他丧失了继续拉开距离的机会。阿虎一个刀背击中他的背部,又一记膝击彻底让黑狗失去意识。

再睁眼时,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

黑狗舔了下嘴里的血味,晃晃脑袋问:“这是哪儿?”

“大概是施特劳某个诊疗所。”大猛用有限的外伤处理包帮黑狗消毒消肿,不用他问便继续说,“他们以阿虎威胁我,把你抓来逼队长现身,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无妄之灾,但阿虎状态很危险,我不能放着他不管。对不起……”

“队长,是甜哥吗?他们要对甜哥干什么?”比起自己的遭遇,黑狗更关心甘拭尘。

大猛点点头,“我们曾遭遇出卖,全军覆没,本以为只有我和队长侥幸活了下来,一直在追查当年之事,现在看来对方是要再一次——”

不用说出后半句,黑狗显然已经懂了,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大猛手疾眼快地再次按住他企图猛烈挣扎的身体:“小狗,我在阿虎和队长之间选择前者,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相信队长他绝对不会死!他有这样的实力!他一定有办法救你出去,所以你就暂且安静地待在这里,好吗?”

黑狗闻言定定地望着他:“不是这样的。”

“你不信我的话?”

“甜哥很强,就不怕他死?”黑狗摇头,“我不懂,不是这样的道理。”甜哥再强也是人,是人就可能会受伤,受伤严重就可能会死,怎么会有绝对不会死的人呢?

大猛怔住,又听黑狗说:“你选阿虎,我选甜哥,我不让他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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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尘看着黄忠宇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缓慢到仿佛怕惊碎了梦境。

直到发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触碰头发、眉眼、每一寸五官,又从肩膀开始往下,牵起手来检查那根没有温度的无名指。

“是真的,是真的,阿火,真的是阿火。”黄忠宇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抱住甘拭尘紧紧地勒住他肩膀,似乎怕再一次失去他。

甘拭尘从对方的呼吸中察觉到他从哽咽到痛哭,闭上眼睛回抱住他:“是我,忠宇。”像对方一样,从脊背到脖颈,确认对方同自己一样是真实的。

这一句回答与呼唤,让黄忠宇毫不顾及旁人眼光地嚎啕大哭,几乎要站不住,

他的哭声里是无可置疑的,失而复得的欢喜,是所有悲痛与后悔都被抚慰的快意——即使冷漠如甘拭尘,也在这哭泣中找回自己已经忘记许久的、十二生肖的时光。

就再信他一次吧。

他可是黄忠宇啊,是自己的副队、唯一的好友,是明明能够拿捏住猫、却不惜付出生命的狗啊。

“最讨厌狗”的意思,就是最讨厌自己会因他而动摇,变得陌生又无法掌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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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对方的目光像黏在自己身上一样不愿离开,甘拭尘表情终于变得不耐烦:“行了吧,再看你怕不是要瞎了。”

黄忠宇一愣,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果然是我的阿火!这个调调儿就是你,没有旁人了!”他忙不迭把眼泪擦干,在甘拭尘对面坐下,“你快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我醒过来,他们说你们全都死了!”

甘拭尘目光微动:“‘他们’?”

黄忠宇干脆地说:“施特劳啊!”

甘拭尘在舌尖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只记得自己去买咖啡豆,然后一声巨响——”说罢撸起袖子,是一大片的烧伤,“听说是因为头部震**,我昏迷了很久才在施特劳医院恢复意识。”

“原来如此……”甘拭尘低声说,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们是怎么说的?”

“说是我们被人出卖,不光是整个小队,连血花都垮掉了。血花如何我根本不在乎,”黄忠宇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但我绝不相信你会死!”

“差一点儿就死了,光养伤就养了两年。”

看着甘拭尘无所谓的模样,黄忠宇不禁用力把他的手臂抓到痛:“我满世界找了很久,也回过久安,但是一点都没有你的消息。直到最近听说久安又出现一位净火,才又跑回来进了施特劳。当年到底是谁——?”

“你不知道?”甘拭尘反问。

这个问题把黄忠宇问得一愣,“知道什么?”

“‘K’这个代号你听过吗?”

没想到黄忠宇点头,“当然听过,就是通过他的协调我才能在施特劳医疗中心得到治疗。他说只是因为我是久安人才顺手一救,希望能在日后需要的时候帮助他,至于其他人……”他声音低下去,“他说跟他没关系。”

“你见过他?”

“不,除了北千里,应该没人见过他。”黄忠宇脸上现出在每次执行任务之前,整理思路的谨慎思考之态,“至于是哪种需要他当时没有多说,但现在我知道了:他要除掉赵享载。”施特劳医疗、乐园、宝石生物,“K”想要控制久安,那么他就必须要除掉赵享载,而黄忠宇是最适合的那把刀。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K’?”

黄忠宇缓缓地摇头,但这是否定的否定:“不仅怀疑而且还曾经追查过许久,可他隐匿得太好,我一点蛛丝马迹都摸不到。而现在,几乎已经不用怀疑了。”

甘拭尘盯着他的眼睛,听他亲口确认了自己的猜疑:“阿火,小虎也还活着。‘K’控制他借以要挟我——那个假冒你的人,就是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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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栋被袭击的消息,在兴瑞地产内外引起轩然大波。

所幸曲文栋未雨绸缪地指定了代理人丁秋,一封亲笔签字的信函在事发第二天公示全网,且发送到全公司各个部门邮箱,暂且避免一场人事动**。

但本就因为“准继承人”曲文夺而浮动的人心,此刻更是陷入巨大不安之中。

有人只希望保住自己的饭碗,有人趁机谋求更好的出路;

有人看到契机,有人看到缝隙。

“你可真是留给我好大一个难题啊,文栋哥。”丁秋抚着额头放下电话,紧皱眉头说道。这是他自事发之日起接到的不知第几个股东的询问,连开几场董事会都无法稳定军心,要求与曲章琮联手的声音甚嚣尘上。

欧力群递给他一杯茶,叹了口气:“太突然了,谁也没想到文栋哥会遭遇不测。但是老丁,我们真的不考虑曲章琮?毕竟是文栋哥亲生儿子,现在曲老二也失踪,再没有个强力的合作对象恐怕真的危险——”

丁秋瞪了他一眼:“如果文栋哥想联手还用等现在?你跟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就跟着他,都知道他就是不想做武斗生意才成立自己的公司,不然曲家武斗馆轮得到曲老二继承吗?”

当年曲三爷本属意让大儿子继承本家仅存的武斗生意,但曲文栋不仅不愿还劝说父亲尽早寻求另外的发展,惹得曲三爷大怒之下将产业交给二儿子曲文梁,同时也没为老大的生意出一毛钱。但对外的口径却是曲三爷深谋远虑,令两个孩子各走黑白。

就算曲家再没落,但直接放弃家族根基白手起家,即是令人佩服也是令人不解的事。曲文栋不惧怕竞争,也远不是叛逆少年非要踏出一条自己的道来不可。

他只是觉得,盛极必衰。

久安从矿业到武斗博彩,从一个巅峰跌落又到另一个巅峰再起,单一的支柱背后,是这个城市经济崩坍后无数人的颠沛流离、血本无归。他不希望曲家同久安一样再重蹈覆辙,亦不希望曲家只能存在且依附于久安。

“我自然是知道,可是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如今主心骨不在,文夺仍是个孩子样——”

正说着呢,秘书敲门进来,“丁董,曲文夺先生来了,要见您。”

丁秋赶忙打起精神:“快让他进来。”

曲文夺今日倒是没穿得那么眼花缭乱,一席连帽斗篷把他衬得像个吸血鬼,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后面,透出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甚至还有哭过的痕迹。

那眼睛里此刻却现出冷静与坚决。

除了阿善,他还带着丁秋尚未见过的两位年轻人。

“秋叔,欧叔,我是从明珠酒楼过来的,就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了。”他甚至没有落座,径直在办公桌前站定,面对两位长辈,“公司内最近让两位叔叔受累,还请务必坚持我大哥的决定。他出事前曾与我有过交代:曲家从此往后,绝不允许任何人同施特劳有利益相关!有异议者,不择手段,剔除家门!”

丁秋与欧力群对视的目光中满是震惊,这话中表达的意思太过震撼,以致于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理解。

曲文夺继续说:“我管不着公司事务,但管得着曲家——无论二哥和章琮如何选择,日后的曲家,是我曲文夺说了算!”

“文夺,这话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欧力群犹疑着问道。曲文夺这番听起来势在必得的大话,到底有什么底气?

“我知道两位叔叔在担心什么。文夺自己固然能力有限,所以将同福友会、市政厅合作铲除施特劳。另外,我大哥也预先留下一些东西——”他打了个响指,随行的年轻人向丁秋递上一块便携显示屏,“这些需要清理的施特劳内线名单里,如果有你们熟悉的脸孔,还请不要惊讶。”

这是兴瑞地产部分人员与施特劳往来行程、会面人员记录、银行账户流水明细,部分录音与录像。丁秋深深地看了曲文夺一眼,这些东西现在拿出来,表示行动很早就已经开始;而它们掌握在曲文夺手里,证明曲文栋一开始就为幼弟铺好了前路。

不光是曲家,未来曲文栋的一切产业全都是曲文夺的。

丁秋从办公桌后绕到曲文夺面前,正色道:“文夺,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秋叔有多疼你,相信不用我说;而我同你欧叔,与你大哥相交几十年,是他的左膀右臂,对他所有决定向来都绝无二话。但若问我是不是赞同他将自己的江山交给你,我要实话实说——我不赞同。”

“阿秋——!”欧力群轻声喊。

但丁秋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说道:“至于为何不赞同,我想你很清楚。若是我俩任何一人想夺权篡位,今日你连兴瑞的门都踏不进来。你要知道,我心甘情愿替你大哥守好这个位子,是服他,不是服你,你明白吗?”

丁秋声音不大,但字字都是重量。曲文夺与他面对面,眼对眼,回答道:“我明白。”

“所以,你必须、一定要让我看到,你有能力坐上你大哥的位置!”他双手抓上曲文夺肩膀,似乎要将自己的力量给他一般。

欧力群也站起来:“你若是下了决心,就放手去做。公司这边你就放心,我们两个老头子也不是好惹的主。”

丁秋把语气放缓和:“我知道你本人更不愿意……可是文夺,你生在曲家,有些责任就一辈子逃不开。你大哥若是……回不来,便也没有你任性的余地了,你必须得长大。”丁秋红了眼眶,万般艰难地说出“回不来”这三个字。

曲文夺轻轻地点头,“秋叔放心,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结束简短却重要的会面,丁秋与欧力群同曲文夺一起没有走专用通路,从常规电梯到一楼正门,在不少员工的注视下亲自送他上车。

接送曲文夺的车里,有人特意落下车窗,对丁欧二人点头示意。丁秋先是一愣,不由得微微躬身打招呼。

“陈生,好久不见。”

虽然金盆洗手多年,但陈生也是曲文栋得叫一声“老大哥”的辈分。他鼎盛之时,丁欧二人仍是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对于曲家众人来讲,陈生人不在江湖,名望却仍在。

“阿栋曾经同我讲,希望以后老了也能进养老院过安稳日子,可惜他没做到。你们俩要多保重,不要让我这个老头子给后生仔上香。”

“我们晓得,陈生。”

陈生又招手,示意丁秋附耳过来:“遇袭那一晚,齐管家死里逃生,尚能开口。”

丁秋眉头一皱:“此事有内情?”

陈生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二人此次绝不要留手,有一个算一个,斩草除根!”

丁秋瞬间便理解了他的意思,直起身来沉默点头,已是满面杀机。

车子渐行渐远,直到后视镜里两人身影消失,陈生才说:“他们两个方才是替你撑腰,接着马上就要在公司内部开始肃清,‘那一位’如果得到消息会立即针对你作出行动。”

曲文夺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明白,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陈生又转头看阿善,哼了一声:“你这个小子,却是把我摆了一道。”曲文栋信任他,才对他选择的人毫不怀疑,谁承想这个温厚老实的年轻人却是个鸠占鹊巢的假“尤善”。但凡他有什么企图,曲文夺早就死个八百次了,想想就让陈生后怕。

虽说曲文栋没有怪他,陈生可是生了自己很久的气:“怪我老眼昏花。也就是我现在手上不沾人命了,不然有你好看。”江湖气便随着狠话出来了。

阿善虽有抱歉却并无惧色:“对不起院长,我也没有料到事情会这般发展。”

陈生看了他许久,算是把这件事翻篇了,转而又对曲文夺说:“我离开曲家的时候,你年纪尚小,一晃也这么大了。若不是有这些意外,你我大约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他看向曲文夺手边桌板上放着的文件袋,“当初阿栋把那些东西交给我,我本以为不会发展到这一步,没想到比我预料得更糟。很多事他没来得及说,也可能本就不想说,打算一直带进棺材里的。现在你能知道的都知道了,要如何选择,随你吧。”

能知道的都知道了。

曲文夺闭上了眼睛。他从来没想过,但他早应该料到的。真相就是如此沉重,他宁愿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宁愿一直活在曲文栋的隐瞒之中。

“陈生,齐管家情况怎么样?”他睁眼望向陈生。

“命保住了,要活动还需要一段时间。”

曲文栋与二弟单独会面,双方贴身护卫都等候在外,袭击者目标明确且单一,掳走曲文梁之后立刻撤退,反而让齐先生于死人堆中捡了一条命,乱中脱身,硬是咬牙坚持到与陈生见面,确认将手中资料发给福友会后才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那就拜托陈生了。尘埃落定之后,我再去接齐管家回来——现在起,要分秒必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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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黛独自一人坐在明珠酒楼茶室里,对着那杯已经凉掉的茶,如雕塑一般静止不动。

当曲文夺冲到她面前还什么都没说出口的时候,那双悲痛欲绝的眼睛已经告诉她:我什么都知道了。

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之间卸下重担,松了一口气——曲文栋倒下,这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了。

“我是个没用的人,姐姐。我做不到你这般狠心,”她轻声说,“你和他父亲为何要给文夺留下这样的重担……?”

面对近乎崩溃的曲文夺,一向牙尖嘴利的自己竟然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苍白地从重复“不是你的错,文夺,求你不要这样想,这跟你没有关系”。

曲文夺第一次对她大吼:“怎么可能跟我没有关系!”

而她再一次当着他的面哭了起来:“是我们所有人的错,唯独不是你!”

是啊,是阮清清、是福友会、是曲三爷、是曲文栋,甚至是这个久安城的错,唯独不能算在曲文夺的身上。

却唯独要他来承受所有真相的重量。

以至于这个孩子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就要为他们所有人的选择背负后果,被迫成为一个他本应该永远都不必成为的角色。

就如同她一样。

红黛端起茶杯,冷茶入喉将她重新唤醒。

蒋宝芳敲门进来:“确认好了。那三处被破坏的药物制造点与齐管家掌握的资料交叉对比过之后,分析组已经找到多处其他疑似点。赵享载已经做好准备,清剿行动很快就可以开始。这样一来——”

蒋宝芳默然无语,但她已经知道红黛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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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章琮的厄运远没有结束,或者说刚刚开始。

满城搜索凶徒之时,却发现此刻最需要的合作伙伴白星漠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又从北千里那里得到一记重击:安全货运似有若无的老板“甘拭尘”,确有其人。对他摆着架子侃侃而谈却满嘴谎话的白星漠,不过是甘拭尘手下的打工仔,台上的挡箭牌。

这个甘拭尘不但真实存在,还是如假包换的雇佣兵神话,久安传说——净火。

亦是福友会一党,毁灭乐园的罪魁祸首。

什么“咱们都被那女人骗了”“我们只同曲老板您合作”,白星漠从找上自己的那一刻就是福友会骗局的开端!所有一切都是针对施特劳和他曲章琮设下的圈套!

就在他还未从错愕中缓解,曲家娱乐场里本应该播放武斗信息的屏幕上,出现了被绑架后的曲文梁的脸。绑匪不要一分钱,而是要他配合福友会与赵享载,清剿施特劳所有违禁药物制作厂,并声明从此退出与施特劳的合作,不再使用任何违禁药品,否则曲文梁会同他父亲一样下场。

石九立刻冲到控制室,查找是谁上传了这段影像。但为时已晚,它已经成为一把火种,点燃了曲章琮的理智。

“福友会,又是福友会。”

已经没有什么辞藻可以形容曲章琮此刻的恨意与愤怒。

不但被利用,被轻视,被蒙骗,还被羞辱,被践踏,用亲人威胁他。他曲章琮自认从未主动对福友会刀兵相见,甚至念在往日情分上一退再退,可换来了什么呢?

“你不仁,我不义,红黛——”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而没说出后半句已经昭然若揭。

于是在针对他与施特劳的清剿行动之前,曲章琮抢先一步对福友会展开复仇。当杀手与雇佣兵接到命令出发前往明珠酒楼之时,曲文夺的车刚好到达曲家娱乐场。

今时今日,两叔侄见面已经再无往日半分亲情,互相能对方眼中看到的,除了冷酷,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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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火,甘拭尘。

前者的名字让北千里至今都连连梦魇。

那只毫无情感的眼睛一直在凝视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用镰刀切下他的头颅,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劈成几块,然后像处理完垃圾一样拂袖而去。

净火的不屑一顾,令他恐惧又令他恼恨:在对方眼中,无论“雄鹰”还是自己都犹如虫豸。

而后者,一个附着在白星漠身上如影子一般若隐若现的身份,却贯穿起红黛、曲章琮、乐园等种种人与事。安全货运这一步,直接将宝石针剂在久安内外最主要的运输线路截断。若不是八字刀足够谨慎,恐怕连制造工厂都泄露了。

那个出现在宣讲会的小粉丝知心,便更不可能是巧合。

“怪不得安全货运很难渗透,才从粉丝里特意挑中她……原来他们一早就在提防天佛会。”艾心得知后几乎要捏碎了手里的电话,仿佛要捏碎曾出现在屏幕里的知心的脸,“千里先生,这是我的错!”

“不止你和我,连先生都被摆了一道。”北千里冷冷地说,“天佛会已经暴露了,你要尽快以绝后患,不要让我们损失更多。”

艾心铁青着脸急匆匆走出门去,北千里的手机上出现了来自曲章琮的通讯。也许是知晓对方目前的困境,连固有铃声都显得急切起来。

在安全货运这条阴沟里翻了船,曲章琮只有施特劳这一个选项能求助了。

但北千里丝毫不急,任凭它坚持不懈地响了很久才将手指滑向通话,听曲章琮鲜见地、急躁且混乱的开场白之后,慢慢地回答:“曲老板这一次害得我们好苦,我只能再帮你最后一回了,千万不要让我失望。”说完便干脆地挂断电话。

“享受过短暂的风光,你这个替死鬼也该退场了,曲章琮。”

随着这声低语,他的名字被北千里从通讯录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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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白猫咖啡店提前打烊了。

只留下两个人的店里,甘拭尘在操作台前磨好豆子,熟练地为黄忠宇制作一杯浓缩咖啡。黄忠宇出神地盯着他看:“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就那样呗,换个名字继续生活。你呢?”

“也就那样啊。找你,在很多地方找你的影子。”

两个人都说得模棱两可,不知道是不愿说还是不能说,也都识趣地没有追问。甘拭尘将做好的咖啡放到他面前,热气模糊了黄忠宇的视线:“跟你上一次你帮我泡咖啡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化。你知道吗,我是看了店名才来这里的,没想到——”

上一次,已经是十年前了。

“你到底喝不喝。”甘拭尘可不想从他嘴里把自己开店的理由再说一遍。

黄忠宇赶忙说“喝喝喝”,在他注视下将咖啡杯放在唇边仔细品尝:“嗯……还行?”甘拭尘作势要从他手里把杯子抽走,被黄忠宇笑着抓住了手。

“感觉像做梦,还能被你这样记在心里。”

甘拭尘把手抽出来甩一甩:“别学得跟赵享载一样,恶心。”

黄忠宇又执拗地抓住他的手腕,脸色变得冰冷:“阿火,我是一定要杀赵享载的!”

“随便你。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这个‘K’,他把我折腾得很烦。”

黄忠宇的表情有些微妙,又像高兴又像嫉妒:“能让你露出这样表情的人,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他把咖啡珍惜地喝掉,“好吧,就让我们两位队长,再次掀翻这个战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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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来临,一道人影无声地降落在明珠酒楼。安保无人机尚未来得及扫描到他的身形,便于半空中被击落。他仰身跃下,长刀一斩破开双层玻璃窗,穿过已经无人的办公区,从挑空大堂一跃而下。

无声铃从暗处走出来,手里同样握着黑色长刀:“又见面了,冒牌货。”杀手来得这么快,看来曲章琮是不给自己留回头路了。

但“冒牌货”只顾着用电子眼透过墙体搜索着目标红黛的身影,似乎并不想理会她。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净火的第一位学生,无声铃。”那位老师的身份已然暴露,无声铃也不再遮掩。她耳机里传来安保控制中心的报告,酒楼周围的安保措施正在遭遇攻击,看来对方果真是要决一死战了。

不知哪个字眼触碰到他的神经,“冒牌货”转过来脸来微微侧头,重复道:“学生……?”

无声铃察觉到他与第一次相见时截然不同,无法交流,没有正常的反应,甚至连杀意也没有。但似乎更加危险。她于是将长刀提起,准备迎战。

“第一个……?”

像个程序出错的机械,对方转身迎面向她而来。

好快——!无声铃心中大惊。

几乎瞬发而至的速度,对外骨骼的操控力恐怕在自己之上,甚至可以与老师一拼!他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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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把阿虎怎么了,为什么会去冒充我?”

把咖啡喝完,两个前净火小队队长开始整合双方的信息,制定初步计划。

黄忠宇指指头:“我只在回久安之初见过他一次,据说是子弹从脑中穿过,侥幸活下来但伴随着严重记忆缺失和剧烈头痛。后遗症不断加重后,现在几乎不认识任何人,只会听命行事,所以施特劳才会以此要挟我。”

“完全不认得你?”

“完全不认得,像个人偶一样对我毫无反应——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还可以试试。”

“知道他在哪儿吗?”

黄忠宇摇摇头,“每次都是北千里联络我,或者借中间人传递消息。这次我的任务是逼迫曲章琮对市政厅反击,所以会在今天晚一点把曲文梁送到施特劳指定地点,我们可以借此机会探路。”

“曲家两兄弟的事是你做的?”这起绑架案让曲章琮失去所有助力,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嗯,”黄忠宇爽快地承认,“我可不在乎他们如何狗咬狗,我想你更不会在乎。”

甘拭尘不置可否,微皱眉头问道:“如果当年血花的事真是施特劳所做,那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地筹谋十余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黄忠宇半天没有说话,沉吟许久才说:“是啊,为什么呢?”他抬起头来问甘拭尘,“阿火,你喜欢久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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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办公室内,钱金石往眼睛里滴了两滴人工泪液,仰头歇了一会儿便继续看电脑,徒弟小舟已经在旁边呼呼大睡了。

少女虐杀案重新启动后,除了以前的资料,福友会还送来不少新增线索。乘坐私人飞机来到久安的神秘客人身份、安全货运仓库爆炸前的影像、“艺术家”的“拍卖作品”、攻破乐园后得到的新证据、甚至是生殖中介制作的电子图册,以及根据这些资料的蛛丝马迹在地下网络中展开搜索后,又得到诸多碎片。

它们虽然细碎,却逐渐让“艺术家”的形象显露出更多特征。

钱金石点开一个又一个令人生理不适的图片以及影像之后,终于在一段只有几秒的录影中发现了新的信息,来自于一个为了赚取虚拟货币而贩卖各种虐杀影片的临时账号。

出镜不到五秒的虐杀者面部和声音都做过处理,然而那句“女孩子每个零件都可爱”的发言,却与货运仓库的录音如出一辙。

在对方挽起袖子露出的瘦削手臂上,有一片淤青,和几个针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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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章琮宅邸里,被严禁外出的曲章璞抬头望着楼上的卧室,曲章瑜就在那条走廊的某个房间里。他挠了挠手臂,“……好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