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修)万物焚净之火:07

甘拭尘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

他并不热爱杀戮,却喜爱超越生死的瞬间。

一次又一次从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中战胜对手活着走出绝境,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感到有趣甚至可能要排第一位的事情。

然后最后一次的死里逃生,却整整花了两年时间让身体完全康复,而那本应该是他战力最巅峰的时刻。虽然持续练习从不曾松懈,却也再没有机会在危机四伏的雇佣兵战场检验自己的身手。

因此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只是个偶然为他人出手的甘拭尘,而不是战场神话净火。

久安不是战场,或者说,久安是规则更加复杂的战场。自己的一时兴起会带来数不尽的麻烦,而他身边已经不会再有人为他的任性整理善后了。

甚至还得在诸多势力的斡旋交易之中,尽量压抑本就不太好的脾气。

这让甘拭尘有种错觉:我现在变得包容得不得了。处处为人着想、又随时任人使唤,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合作对象呢?

所以他心中的潜台词其实是:“我都这么忍让了,他们可别给脸不要脸”。

这个“他们”,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而今晚,就是那个“给脸不要脸”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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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尘原本对于这个乐园以及所谓的狩猎场,并没有那么放在心上。

有福友会和赵享载两方人马紧盯着这个地方,即使有那么一丁点困难,他们也会想办法搞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至于自己的作用,也就帮忙他们在这铁桶上凿个更大点的缝儿罢了。

他只是想看看,这些瞄准久安的人到底想在这里搞些什么花样。

在黑狗看到那位少女的十几分钟之前,他不巧刚刚看过类似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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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器陈列室中被拉开的那道门里,整齐地放着数颗人类头颅。

皆保持着被斩下不久的模样,做过防腐处理后被密封在真空容器中,像奖杯一样郑重地配上底座,刻上姓名代号与年月日。

当然,是杀害他们的人的姓名,与他们被杀害的年月日。

如果刘友玲看到,也许会发现其中一颗头颅,就是那位失踪后从废矿坑垃圾堆里找到的尸块主人:大宽。他被当做狩猎后的战利品与纪念品,摆放在华美的柜子里。

狩猎者名为“雄鹰”。

甘拭尘有理由相信,如果狩猎活动不断继续,他们就会与那些武器一样,拥有一个更加宽阔堂皇的专用空间,展示出来供人炫耀参观。

跟那位少女一样。

布置那间仓库的人,除去炫耀之外,今晚的行为又增加了挑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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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切证据都大方地展示给你们;

我就是把这些女人当做肉类一样贩卖,当做牲畜一样切割;

我还将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继续这样的行为——

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能把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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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尘一向自认是个恶人。他不分善恶,毫无正义感,道德感亦十分低下。

而所谓不分善恶,不如说也是一种恶。

在他从出生到现在的几十年人生当中,他认为这世界上压根不存在好人,只有在某一时刻里表现出一点善良或者心软的人。他挥刀之时从未有过犹豫,也从来不认为自己应该做个好人,更不会对此感到遗憾。

世人皆恶,无一例外。

这就是他对所有人类也包括自己的看法,所以无论人类犯下何种暴行与罪恶他通常都保持一定的冷漠与平静。

可今夜所见例外。

他认为人无论有多恶,始终仍是“人”。在身为人类这一范畴里,应有一条最低的标准线不能跨越。他也许无法清晰地描述这条标准是什么,但至少在那个柜子里、那间仓库里的行为,超过了他个人定义的,对人类行为的界限。

在爆炸的一瞬间,恰巧又让他回想起失去“狗”的那天。

他坚持更新最新型的外骨骼,出入陌生地点一定选择动力最大的类型,把所有环境都假想为“有爆炸可能”而做好准备。

他一直认为这只是源自雇佣兵的职业警觉,而不是对失去最亲密战友的阴影,装作没发现这些警觉的背后是埋藏在心底的遗憾:“如果那天我曾经跟着一起去,说不定结果会不一样”。

当这一幕再次重现,他看着黑狗安全无虞时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会如此恐惧。

幸好来了。

安心之后席卷而来的愤怒加之始作俑者的所作所为,甘拭尘的忍耐开关崩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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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灰头土脸,他回头看着燃烧着的仓库废墟,脸上的惊惶仍未散去,不知是因为爆炸还是别的。甘拭尘摘下夜视镜检查,虽有半边破损但仍有部分功能可以使用,只是再次戴回去会露出一只眼睛来。设下陷阱的一方应该顾及到可能会对临近其他建筑物造成破坏而缩小了范围,这也给他们的逃生增加了几率。

两人有少量擦伤,骨头没有问题,外骨骼也可以使用。很好。甘拭尘想。

他用指腹擦掉黑狗脑门上的灰,说道:“小黑,我希望你待在这里等我。”黑狗果不其然地摇头。他叹口气,又说:“我不想让你再看到血腥的画面。”

黑狗还是摇头,握紧甘拭尘的手掌:“甜哥不是,不怕甜哥。”

甜哥不是能做出那种事情的人,所以我不会害怕甜哥的——大概也只有甜哥本人能听得懂他的意思吧。

甘拭尘也觉得坚持无用,于是迅速放弃:“那你跟在我后面,但不要靠太近。跟丢也没关系,目的地是狩猎场。”跟黑狗确认完,他重新抖开长柄镰刀,刀刃迅速展开。

“狩猎开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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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的破顶而出让狩猎场内进入短暂混乱,在北千里的阻拦和干预下,“雄鹰”与“杰克”在刚刚走出防护网时就目睹了爆炸,进而失望且怒气冲冲回到场内,将脾气撒在其他狩猎者身上。

北千里咬牙忍下一耳光,同时全面封闭乐园。

这将成为他人生当中最后悔的一次决定。

阿甲则趁乱逃出观影厢,在狩猎场里寻找阿善和曲文夺的踪迹。他并不擅长近身战斗,体力也远比不上阿善和丙哥,这种情况下团结一起才能保命。

而场内经过首轮激烈厮杀的狩猎者数量还剩下一半多,经过淘汰和对战况的掌握,节省体力成为首要,这让大多数狩猎者更加谨慎。贵宾玩家如降维打击一般的空降,也让不少人察觉自己或许一开始就是他人的猎物而萌生退意。

但高额的奖金却也让另外一部分人不愿让手里的感应器少哪怕一个——人的体力总有极限,这场狩猎会有结束的时候,那么活到最后的几个人怎么就不会是我呢?

如果不带着奖金回去,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老子可是宰了好几个家伙坚持到现在的!

把想要退出的人都杀掉,那我不是可能获得更多奖金?

没关系!不管是谁!都杀了就行!没有规定说不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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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两种不同的想法存在,这些蠢货之间的争斗便永远无法停止。”北千里轻蔑地看着脚下这些奋力搏杀的身影,仿佛在看一些虫豸。

而那几位挥舞着先进武器的“贵宾”,不也就是值钱一点的虫豸吗?

若不是有一身先进科技和特殊关照保命,就凭他们那被私人教练喂养长大、实战经验少得可怜的战斗力,怕不是早就被狩猎者们撕成碎片了!

北千里用手帕捂住被打得红肿的脸颊,恨恨地说:“如果不是为了帮助先生达成目的,我早就拧下你们的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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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声传导至矿场更下层,通过场内其他人的反应,曲文夺猜测黑狗已经成功到达仓库,但生死未卜。而阿善和甲应该都在寻找自己的途中,即使这样做对他们而言更加危险。无论北千里还是眼前的“老鼠”都摆明了要断他臂膀,他们两人一起逃生才是保险的做法。

但阿善不会。

曲文夺重新扎好淡金色长发,“老鼠”则用迷恋的眼神露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事已至此,多余的愤怒已经没必要了。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跟我这个奢侈品聊一聊,你们是如何选中久安的吧?”曲文夺在矿坑底下活动双腿,他已经来到最底一层,要往上去怕是得费些功夫。

“老鼠”露出微笑:“当然不介意,我就是喜欢您这一点,美丽、骄傲,还十分聪慧。”他甚至优雅而绅士地为曲文夺开路,贴心提示他注意脚下,“抱歉,这里的清扫太马虎了。”

曲文夺因此而瞥见一小段开始腐烂的手掌,被“老鼠”一脚踢到远处。

“我以前以为久安是个混乱无序的暴力城市,但来了才发现,我一直都错了。它有它自己的秩序,只要我们能够摸清这规律重建秩序,久安就变成了最值得投资的城市。您要知道,久安从来没有发挥出它真正的价值。”

“真正的价值?”曲文夺一边向上一边问道,“你是指北千里所说的人类本身?”

“对,但也不完全对。我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平等,但有公平。任何事物都可以有一个合理的价钱,这就是世间最公平的事。对于人来说,既然可以出卖劳力、拳头、想法,为什么不能出卖自己?只有在久安这样无数宝贵活体都在被浪费的地方,才能最大限度实现人类商品化,不是吗?”

曲文夺听得忍不住笑起来,“好一番陈词滥调又丧心病狂的真知灼见。”

“让您见笑我很抱歉,”“老鼠”微微耸肩,并不放在心上,“但您应该听过,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走在发展进程前端的人总是不被理解。”

“所以你们建立施特劳来实现这个计划?看来盯上久安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老鼠”挑眉:“这要感谢有人让我们看到了久安巨大的可能性。任何投资都不能盲目,尤其是你要花钱的对象是一座城市。”

AI解说此时更新了一条悬赏信息,但曲文夺没空理会。

他认真地直视“老鼠”:“有人?这位背后推手的姓名值得一问。”

但“老鼠”显得颇有些为难:“并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也只能告诉您一个代号。虽然他只是做出那么一点成绩,可目前为止——‘K’他比您还要更贵一点点。”

“这话我可真不爱听。”曲文夺的语气仿佛在牙齿中嚼碎了冰。

“老鼠”仿佛很愉快,“我还可以告诉您,他跟您一样都是久安人,嗯哼,热爱家乡的久安人。”

曲文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件事我真是好奇。”

“哦?”

“你是怎么做到每说一个字都如此令人作呕的?”

“老鼠”连苦笑都看起来十分礼貌,下一刻却突然靠近抓住了曲文夺的下巴,另一手扣住他握着佩剑的手腕:“那实在是遗憾,也许我们换个地方单独聊聊,您会对我改观的。”

曲文夺听见周围细微而整齐的机械声响,是附近的无人安防机瞄准了自己。他并不害怕,反而在对方手掌中艰难地笑出来:“终于装不下去了,‘老鼠’先生?”

“老鼠”正欲开口,二人的通讯器里突然传出北千里有些慌乱的声音:“所有贵宾请立即离开乐园!立刻!”仍身在中下层的他们并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不甚明亮的头顶。

目中所及只有参差交错的钢桥,仔细倾听的话似乎嘈杂声越来越大。被打扰了好兴致,“老鼠”十分不悦问北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北千里迟迟没有回答。

“老鼠”预感不妙,第二句话还未出口,一道刀光便从二人头顶倾泻而下,上方的钢桥应声而断,被毁坏的建材发出沉重而巨大的惊悚声响,堪堪擦着他们身边落下,惊险到再偏移一分就要砸个脑浆迸裂的程度。

从“老鼠”不似作伪的表情来看,这可不是应该出现在今晚狩猎场中的意外。

有人站在更上方遥望着他们,因为太远和环境昏暗而只能看到个身形轮廓。但对方却似乎认出了曲文夺,“曲家那个孩子?”

那声线明明很陌生,但好像在哪里听过,曲文夺一时想不起来。

“文夺——!”阿善刚杀回来找到他,就看到陌生人身边展开两条宛如残月一般的刀光,正向曲文夺而来,他来不及细想便提刀阻挡。

那刀光便漫不经心却残酷地流向阿善的脖颈。

“阿善!!!”曲文夺第一次发出如此惊恐的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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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锁定甘拭尘的身影,并不急于追赶,也无法追赶。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对方的实战,也终于知道他甜哥为什么说“不要靠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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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分利用外骨骼和镰刀的机能,将攻击范围扩大到考验想象,动线却又简洁流畅,几乎在瞬间就规划好上下先后,执行动作轻巧利落,毫无迟滞。起手的空中连斩发挥镰刀长度和双头斩的特性,以一条折线击落五架空中无人机,下落之时带走三名雇佣兵。

简直像魔法。

这使得黑狗无法像甘拭尘指导自己时那样,观摩和分析他甜哥刚才应用了哪些技巧——技巧这东西,只有在双方仍有一战的可能时才有参考。

甘拭尘没有技巧,或者说用不上,只是单纯地以不应该存在的强悍简单粗暴、游刃有余地碾压所有敌人,以至于描述出来甚至显得有些寡淡无味,连华丽的辞藻都撑不起几句。

这碾压又表现得过于轻盈,又因为轻盈而显得优美,显得格外残酷。

它告诉世人无法超越的天才确实存在,并且他们的存在会让那些拼命努力摸到门槛的普通人更加绝望。

黑狗觉得此时的甜哥更像一种人类之外的东西。

如无形的火焰,将所到之处焚烧殆尽,一片荒芜。

黑狗仍然不知甘拭尘“净火”之名,却体会到了其名的由来。

映在夜色中的刀光残像连成一条延伸向远处的轨迹,黑狗便随着那轨迹的尾端重新回到狩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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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侵者一路杀回来的消息,延迟了一会儿才回传到北千里耳中。

“怎么可能……”他疑惑地低语。

在爆炸陷阱之外布置了足够数量的雇佣兵和无人安防机,所以即便对方侥幸在爆炸中逃生,也不可能在之后的追杀中活下来。

而且不往外逃反而回到狩猎场是为什么?

北千里没有太多时间犹豫,对所有警备力量下达指令:“击杀入侵者!”同样的指令转换为新一条悬赏信息,由AI解说生动而洪亮地传达给场内的狩猎者们。

所以甘拭尘眼前的那张防护网,竟然主动向自己打开了入口,仿佛在说“请君入瓮”。

狩猎场内的所有人都将目标指向这位陌生人,跃跃欲试地迎接他的到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迎来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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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观影厢的北千里是第一个看到入侵者的。

对方亦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份有别于其他人,便优先向他而来。北千里从不冒无谓之险,一边下令无人机对入侵者集中攻击,一边移动观影厢位置退回到安全入口。

他以为自己所有的反应都已经足够快,但入侵者用行动告诉他:太慢了。

弹指之间,观影厢上方便遭受重击,对方甚至集中在之前被“雄鹰”劈砍而产生的裂缝处,让刀尖微微透过厢体。

“那把镰刀——!”北千里咬牙切齿地退到另一侧厢门。

他认出那是由C科技亲自打造的狩猎场特殊武器,却没想到能在对方手中发挥超出预估数倍的力量,让自己不知该对于它的出色设计和优越性能是喜是忧。

观影厢在观看同时为确保安全性,采用超轻太空防护材料,普通刀具以及子弹无法对其造成伤害,还针对电磁武器攻击加装了30秒内集中防护系统。也就是说,遇到极其特殊的情况厢体内人员也有30秒逃生时间,如果不是因为“雄鹰”,北千里会有足够时间退回到安全口,而不是这样狼狈逃窜。

他甚至听见对方发出轻浅的笑声:“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看来是矛更胜一筹。”

观影厢的悬吊装置断了一根,厢体歪斜摇晃,这让厢顶的入侵者不得不为了维持身体平衡而有瞬时分神,狩猎者们于是看准机会向他发动攻击。

入侵者干脆地以仅剩的悬吊装置为圆心和支点,挥动镰刀清扫周边,而北千里抓紧这万分之一的机会打开出口一跃而下。

此时,他已经察觉到此人非同一般,但依然对解决入侵者有六七成的把握——乐园里全部人马针对目标一人,就算对方不死也能为己方赢得逃走的时间:“几位贵宾请迅速撤离狩猎场!从私人通道离开乐园!狩猎场即将无差别攻击入侵者——!”

最先回应他的是“雄鹰”,本就因为阻挠追杀黑狗而心生不满,此时更加满腔怒火地吼道:“凭什么是老子撤离?!区区一个入侵者都搞不定,跟‘K’一样都是没用的下等人!白白浪费我的时间和金钱!”

在北千里开口解释之前,“雄鹰”已经根据定位冲到他附近,同时锁定了入侵者。摆开双刀迎着那位陌生人而去,势必要拿他泄愤。

北千里的“别去”没来得及出口。

入侵者的镰刀刀锋在“雄鹰”的弯刀攻击到达之前,从他的喉咙穿过下颚,同时将刀柄一分为二,长兵器变为两件短兵。“雄鹰”的躯体挂在一端刀尖上在空中画过半圆,被入侵者手持另一端切下了头颅。那颗头颅在镰刀上待了一秒,便被甩脱出去,和躯体各自落入坑底不知何处。

“雄鹰”在入侵者面前短暂的停留,仿若被随手拂去的蚊蝇,并不能阻挡他分毫。

北千里望着那只从半边破损的夜视镜下露出的,看向自己毫无波澜的眼睛,只觉毛骨悚然。

若说“雄鹰”他们以取人性命为娱乐,那此人则是习以为常。

他太习惯了。

就像是对待一份做了很久的工作,无趣,但顺手。只好委屈自己在无趣之中发现一点新乐子,比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北千里一只脚已经踏进安全口,重以吨计的防护门随之落下,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关闭。用差点儿把自己压成肉泥的冒险,将入侵者的刀光生生阻断一半。

之所以是一半,是因为另一半已经将北千里的脊背和脸颊切开见骨。

如果不是穿着特殊材质制成的保护衣,他恐怕已经被劈成两片了。忍耐着剧痛跌跌撞撞地打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隐秘通道入口,乘上简易电梯,北千里为自己扎下一针止痛剂,叫骂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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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尘看着那扇被电磁装置留下印记的门扉,不禁夸奖道:“非常果断的人啊。”又叹了口气:“看来我身手还是迟钝了。”于是放弃追击北千里,毕竟要取他性命的人可满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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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列为悬赏目标的阿善受到不少攻击,耽搁了寻找曲文夺的时间,因此反而有机会看到入侵者斩杀“雄鹰”的模样,多年雇佣兵的经验告诉他这不是自己能应付得了的角色。幸好对方优先将主动攻击的人列为目标,如果自己完全回避不显出敌意,那应该尚有余地不会正面交锋,只要找到曲文夺尽快逃离乐园——

遗憾的是,他隐约听见入侵者口中说出“曲家那个孩子”。阿善的身体在脑子之前作出了反应,拦在对方面前企图阻挡他冲向曲文夺。

曲文夺的那一声“阿善”与刀锋在脖颈上割开一条血线几乎同时发生,阿善仍保持着长刀格挡的体式,根本搞不清楚对方的动作到底是如何完成的。

他只能听到耳朵里充满自己的心跳,才意识到面对死亡时自己有多恐惧。

曲文夺吓得大气不敢出,完全没注意到“老鼠”将他当做挡箭牌,已经逐渐撤退隐没于黑暗中了。

入侵者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与“曲家的孩子”关系匪浅,竟然收回镰刀问道:“你们认识?”

阿善浅而急促地呼吸,发出一声“啊”勉强算是回答。他听见入侵者不耐烦地“啧”,下一秒就被一脚踢上长刀,飞了出去。接着迎面赶超,顺手拎着他的衣领几个纵身就来到曲文夺面前,往地上一丢:“给你。”

“你是谁?”虽然这人没有杀意,但曲文夺依旧紧张得嘴巴发干,低声问道。

对方没有回答,反而说:“你身后那个跑了。”说罢手中镰刀盘旋而出,一声闷响,“老鼠”被刀锋穿胸而过钉在钢桥上,奄奄一息。

“留活口!他还有用!”

对方更加不耐烦:“关我屁事。”狩猎场内死的死逃的逃,设备也几乎破坏殆尽,他便摘下夜视镜扔在曲文夺手里,“给红黛,仓库里的影像数据应该还可以修复。”

“你认识红姨?她让你来的?”那张脸让曲文夺更觉得在哪里见过,“我是不是见过你……啊!你是吴——”

对方一把掐住曲文夺的下巴,捏得比“老鼠”要用力得多,让曲文夺觉得自己的下巴要碎了。阿善稍一动作,另一把镰刀就严丝合缝地贴上他脖子那条流血的伤口。

“有些话,考虑好了再说。”

他心情不好,曲文夺暗想。他应该是因为红姨的缘故而没有对自己下手,但那张长相英俊的脸上写满烦躁,随时可能卸他一条胳膊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今天连续两次被人捏脸,曲小爷哪里受过这样的气,眼睛瞪得溜圆,对他怒目而视。

“甜哥!”

这一声让二人得到解放,入侵者松开手,看黑狗抓着火花四散的半只无人机扔掉,从断裂残缺的钢桥上跳到他们身边来。黑狗看着捂着脖子流血的阿善,指着上面:“有个医生,说跟你来的。”

阿善与曲文夺对视一眼,猜测可能是阿甲,他在俱乐部见过黑狗。

黑狗又指阿善,对入侵者说:“甜哥,他是阿善。”又指曲文夺,“姓曲,名字记不住。一起吃过饭。”

入侵者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说:“行了知道了。”说罢按着他的脑袋查看脸颊上新添的擦伤,“回家吧。”

“噢!”这可能黑狗几天来听到最开心的话,“回家!”还不忘对那两人说再见。

不配拥有全名的曲文夺看着他们头也不回的背影此时却陷入更大的震撼:甜哥?就是那个甜哥?要跟他睡觉亲热的那个甜哥?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暴脾气甜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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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狐与福友会进入乐园之时,虽然预想到发生了爆炸肯定会有一定程度的损坏,一路走来却依然被没有任何一个设施是完整的而感到吃惊。

狩猎场里一片狼藉,钢架建材和观影厢残片掉落得四处都是,为再次进入矿坑增加不少难度。

与其说是人为破坏,不如说是飓风过境。

“我的报告该怎么写……”灰狐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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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K”急匆匆地赶到施特劳医疗所,治疗电磁刀伤的特殊替代皮肤正在一片片覆盖北千里的伤口,没有生命危险但看起来十分恐怖。

贯穿整个脊背的刀伤,因为回头而连带着半边脸都要被削掉了,他拼死打了数针宝石制剂才维持清醒撑到治疗所:“对不起……先生……是我太大意了……”

“不要说话,你只管好好休息。”“K”低声安抚道,“能在你掌管的乐园里掀起这样大的风浪,是我都没想到的。”这位养子行事一向慎重,布置严密,如今这样的后果已经不能用意外来形容。

“他的样子……在……终端里……”

北千里一直拿在手中的移动终端跟他一样出现裂痕,让影像播放有略微卡顿。通过场内电子眼被记录下来死神一样的入侵者身影,正不知第几次将“雄鹰”枭首示众。

“K”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先……先生……?”

北千里惊诧地看到“K”在哭泣,眼泪滚滚而落。他的养父抽噎到无法说话,甚至比受伤的自己还更虚弱一般,站都站不稳,生生在治疗床边跪了下去。

“K”捧着那片薄而碎裂的屏幕,拼命地贴近它,如珠如宝一般放在自己心口。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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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侵者露出一只眼睛的半侧脸瞟着镜头,仿佛正在透过屏幕,冷冷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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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施特劳医疗所之前,阿虎才想起来忘记把日记本带着了。

头疼频繁,让记忆时好时坏,也因为自己对“K”起了疑心,越发分不清脑海里那些画面的真假,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厘清思路。

没事,新妹会好好帮自己收着的。

半夜接到北千里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来一趟的电话,所以杜新妹担忧地问他:“这个时间回去?是不是会有危险?”

阿虎一边系好鞋带一边安慰她:“放心,只是出了点意外,我过去帮帮忙。”这是假话,乐园那边今晚传来不小的声响,北千里意外受伤。能伤到那个狡猾的年轻人,肯定不是小事,但阿虎不想让杜新妹担心。

走进治疗所并没有看到北千里,只有明显失魂落魄甚至哭过的“K”,阿虎有些意外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K”没有回答,只是把终端屏幕塞进他手里。

那上面熟悉的脸孔,让阿虎睁大了眼睛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是……?”

阿虎突然没法说话了。神经电流从电子眼开始侵袭,手中的屏幕掉落在地上,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倒在地上。刚处理完伤口的北千里跨过他开始抽搐的身体,捡起移动终端,关闭了他的电子眼。

接着剧烈的头痛袭来,让阿虎仅剩的视力开始模糊,他看到“K”悲伤地捂住脸,低哭着说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还要再杀他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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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杜新妹嘱咐他:“你的头疼还未好,记得按时吃药。一定要早点回来!”

回身在心爱的女人脸上落下一吻,他说:“嗯,我很快就回来。”

阿虎的意识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