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修)钢铁浇铸之花:34

夏末的晚风有些凉,黑狗把脊背稍微离开斑驳的墙壁,将身体重心换了一条腿,继续盯着手腕上的表盘,计算着时间。

甜哥离开一个小时了。

生平第一次戴手表,是甘拭尘买给他的。毕竟除了生存必需品,黑狗在物质上没有任何需求,甘拭尘定期给他的零用钱不会花也不舍得花。

“我讨厌数字表,所以你要学会看指针。”甘拭尘一边将表带扣在他手腕上,一边说。

这难不倒黑狗,很快就记住了。跟手表一起塞给他的还有简易手机、入耳式通讯器,黑狗便问道:“甜哥,有活儿?”

甘拭尘点点头。黑狗利落地把手表、手机、耳机全都武装好,什么都不问就跟着他甜哥上了车。天色初暗,车外的景色也从黑狗认识变成不认识的,在居民社区与市场的通路附近找了背阴处停下来,依稀能听到隔一条巷子里摊贩与广播的嘈杂。

“在这等我。”留下这句话,甘拭尘便将他赶下车独自离去。没告诉他去哪儿、去干什么、多长时间,黑狗也只好看着手表干等。

直到夜色完全降临,连商铺都开始安静,甘拭尘也没有回来。

因为又惹甜哥生气,所以不要我了吗?

黑狗不禁这样想。上次的答案再一次让甘拭尘冷落了他两天,黑狗想破头也不知道他到底不满在哪里。

重视甜哥的生命胜过自己,为自己认为值得的对象、心甘情愿在必要的时候为对方舍弃自己,是不对的吗?

在黑狗短短二十出头的人生里,甘拭尘是唯一对他亲切的人,是让他知道原来在笼中斗犬之外,自己还能有其他选择的人。

在他眼里,甘拭尘是老板,却不仅仅是老板,亦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甜”哥。

所以到底是哪里不对?

黑狗掏出手机来,摸了下屏幕又揣回口袋。转而把手表贴在耳朵上,听指针行走的“嘀嗒”声,一次、两次——上千次。

一滴**落在他脸上。

黑狗摸了一把,指尖略有些粘稠,昏暗中看不清楚,他凑近鼻尖闻了一闻:血腥味。抬头望上去,一柄长刀正垂在他头顶不远处。

隐于阴影中看不清脸的男人,站在围墙边上沉默地看着他。

黑狗的瞳孔在瞬间微微增大,立刻跳离原地拉开距离。作为武斗场拳手培养出对危险程度的判断,让他浑身如结了霜一般寒冷,心脏紧缩。

自己被观察了多久?

对方有多少次杀死自己的机会?

以前无论与多么疯狂的拳手对战,无论有多少次被打到失去意识濒临死亡,黑狗都不曾有过恐惧。因为每一场战斗都允许他做好准备,目标也永远就在眼前,就算自己的视线暂时捕捉不到,他也不必担心对手会离开这四方台与八角笼。

他会知道,危险就在那里,只在那里。

他要面对的永远是跟自己同时局限在同样空间里,具象的,能被感知的,在他生命中早已习以为常的暴力、疼痛、愤怒、嘶吼。

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死神的镰刀在毫无防备、无声无息间擦过后颈,是这样的恐怖。

刀尖提起来,对准了黑狗。

对方轻巧地落在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黑狗看到他半边脸上的合金皮肤与电子眼。杀手缓慢地收回持刀手肘,下一刻却已经直刺到眼前。动作快到看不清,仿佛这中间移动的距离与时间被无形的手剪去了。

黑狗侧身躲避,刀身险险擦过他的鼻尖,即刻翻转向他脖颈切割而来。

旋切刀?!

长刀不是轻巧型武器,因重量和体积,若要在招式动作以及角度上为紧追目标而调整幅度,需要对自身与武器使用同时有极强的控制技巧。

甜哥?

黑狗唯一接触过使用旋切刀的对手,除了阿择就是甘拭尘,而阿择的刀法又是甘拭尘教的,仍未到达后者的精准与灵活。但黑狗根本来不及想为什么,本能地发动全部的技巧和战斗记忆,在刀光下寻找生路。

然而无论他如何奔逃躲闪,刀刃却始终贴着他的身体,对方似乎能够预知他所有的反应令他应接不暇。躲、躲、还是躲,那么既然来不及躲,不如——

长刀切入他的左肋下,黑狗扭转身体以右手单手握住刀刃,将手掌隔在刀与身体之间。一阵金属切割的刺耳声响和火花在他掌中闪现,他借助对方攻势的力道、依仗身高矮几分的差距侵入杀手胸前,身体一错,反手抓向对方衣领,同时提起膝盖。

但还手指没碰上衣料,左腕就被手掌抓住扭到身后,刀刃也已经追到了咽喉。

“想法很好,值得鼓励。”黑狗在耳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与语调。

甘拭尘撤了刀,翻看黑狗的右手——匆忙褪下来握在掌心的手表已经完全被切裂,废掉了。黑狗仍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定定地看着他。甘拭尘把黑狗扶正,让他靠着自己,问道:“害怕了?”

他能闻到黑狗身上淡淡的汗,黑狗老实地点头。

“怕死,还是怕我?或者,都怕?”

黑狗又点头。在这以秒计算的短暂交锋中,甜哥能让自己来不及看一眼长相就头颅落地。

甘拭尘反而笑了:“这才正常。”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动手摘下脸上的遮盖物和无名指的金属外壳,将武器扔在一边,“你可以选择离开,只要嘴巴够严,我依然不会杀你。”

但黑狗还是快走几步追上去,走在他身侧。

甘拭尘扭头看他,他便握住对方的手臂,怕把自己扔下似的抓紧了。

甘拭尘轻声说:“我可给过你后悔的机会了。”抽出手臂把黑狗揽到怀里,摸他的脑袋,“好累,回去歇着吧。”

“甜哥干吗去了?”黑狗抓住他的手,始终让他的胳膊圈在自己脖子上。

甘拭尘“啧”一声,像说绕口令一般回答:“假扮一个假扮我的人去杀人,还要让假扮我的人看出来我是假扮的。你说难不难?”

黑狗想半天没想明白,十分同意:“嗯,好难。”

“你怎么不问问我杀什么人,成没成功,该不该杀?”

“应该问吗?”

“你想问吗?”

“不想。”

“Why?”

黑狗记得这个单词,阿择经常一边揪头发哭一边喊:“Why要学英语?!Why?!”所以他知道这是“为什么”的意思。

“甜哥要杀的,那就是甜哥认为该杀的,那一定会成功。如果不成功,就是故意的。”

甘拭尘哈哈哈大笑:“这么盲目地信我吗?”

黑狗问什么叫“盲目”,听完他的解释蹙着眉头问:“甜哥觉得‘盲目’,为啥?我不‘盲目’,我有道理,只是甜哥不信。”

他看着甘拭尘,似乎想要一个答案,但甘拭尘给不了这个答案。

从十年前到现在,他都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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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火,袭击,赵享载?”这几个字从“K”的嘴巴里缓慢地吐露出来。

阿虎没有接茬,只是死死地盯着监控画面里算不上清晰的人影,拆解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凌厉迅速,刀刀致命,赵享载虽然战力不弱但依然无法与对方抗衡——如果对方是“净火”的话确实合理。

“他是假的。”

很像,也只是很像,就如同阿虎自己一样。

无限接近那个人,却永远无法成为那个人。

“K”并不在意,淡淡地说:“‘净火’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

赵享载被杀,受益最大的是谁?

是与郑远图对立的曲家,还是位置受到威胁的沙天奥?

以及伪装净火是想将矛头引向谁?

“别人看来嫌疑最大的是沙天奥,”北千里说道,“急于挣脱义海,赵享载又是他最大的敌手,但我认为他不会这么蠢。”

“或许有人就是想要让他这么蠢。比如曲家。”

“而只要这件事情发生了,最受影响的一定是郑远图。虽然义海也是我们的目标‘之一’,不过——”

“不过我不喜欢被人扰乱我的计划。”“K”望向北千里。

年轻的心腹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

“我也不允许有别人冒充‘他’。”阿虎从仅剩的那只眼睛里露出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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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享载随后被送进医院抢救,命悬一线。

烈如康勃然大怒,立刻收回新药许可,要求郑远图查出凶手以及幕后主使,否则整个赵享载派系不会与郑远图再进行任何合作。而郑远图生平第一次被取消交易,怒气比之烈如康只多不少。

怒于区区药监局也敢藐视郑二官,更怒于竟然有人胆敢破坏义海的生意。

是冯如许?曲家?还是沙天奥?亦或是三者联合?

还有这个“净火”,当初除去延大安,义海便一直默认这个杀手与施特劳有关系,这次又是听从谁的指示?郑远图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然而对手和困难却似乎越来越多,且扑朔迷离。

与他同样迷惑且恼恨的还有一个人——沙天奥。

蒋宝芳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和义海的怀疑传到市政厅,几乎让他拍裂了桌子。

“这他妈的是把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了?!我要动赵享载早就下手了,还用留他到现在?!”沙天奥银白的头发几乎根根倒竖。

他当然有心除去赵享载,但说实话,赵享载的履历表人尽皆知,在久安虽然根基不显但身后却有首都府助力,沙天奥确实没什么把握。施特劳集团没有进入久安之前,他本有打算在这次竞选中求助义海对付赵享载,然而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快,自己看到了挣脱义海的希望,却同时让赵享载坐上了郑远图的饭桌。

这个姓赵的,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您也不必发这么大的火,我想义海那边总不至于这么蠢。”办公室里有人回应道。

“他们当然可以不用这么蠢,但可以装作这么蠢——这不是给他们送上门的由头吗?!能名正言顺对我出手了!”沙天奥将高大的身体重重坐在椅子里,把真皮椅子压得往后一仰。

仗着施特劳加持,义海还不打算对沙天奥动手,可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敢,或者不能。

“所以说,这件事真的跟您没有关系?”沙天奥眼神向对方一斜,对方立刻露出微笑,摆摆手:“先别气,我也就是确认一下。事已至此,赵享载既然已经倒了,沙市长,咱们何不趁热打铁,先下手为强?”

沙天奥眉头紧皱。表情里有一丝质疑,剩下的却是九分希望。

至少,他要听听此人这么说的理由里有几分把握。

“市政厅提供了不少便利,咱们可是知恩图报的人。”名为齐建英的男人,笑眯眯地摆正了胸前天佛会独属于教宗的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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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并不是武斗馆营业的时间,但今天正午的曲家武斗馆里却迎来了浩浩****的访客队伍。副警监郑仕通带着治安局警员与义海帮众,坐在曲章琮武斗馆的大堂里,封住了入口。

对峙一直持续到曲文栋前来,随后曲文梁也从医院赶了过来。

“郑副警监这是什么意思?”曲章琮阴着脸问道。

郑仕通将警刀磕在地上,翘起一条腿:“曲老板会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身为治安局副警监,当然是来查案的。赵区长被刺杀一事,曲老板不想给我一个解释?”

“郑副警监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曲文梁冷冷地说,“那我这条断了的胳膊,我三弟遭遇的刺杀,是不是也得跟义海讨一个解释?”

郑仕通摊开手毫不在意地笑笑:“只要曲二爷来治安局报个案,郑某人一定尽心尽力给你讨个说法。”

“郑副警监——”许久没有说话的曲文栋开口,“曲家同义海争夺的只有一桩药物生意,我知道你怀疑曲家,但你也明白这两败俱伤自断后路的事于曲家没有一丝好处,曲家没这么蠢;况且当初帮义海除掉延大安的人,他背后是谁,难道不是义海更清楚?”

郑仕通咋舌:“帮义海除掉延大安?曲老大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义海可不认。再说延大安死了,可是曲家得了最大的便宜啊。”

曲文栋并不分辨:“郑副警监若真觉得此事是曲家所为,我们大可以现在就拼个你死我活。”

双方的帮众早已蠢蠢欲动,空气里的火药味一点就着。只要郑仕通下令,义海完全可以踏平曲章琮的地盘。

但也仅仅是曲章琮。

郑仕通站起来盯了曲文栋一会儿,“走到这一步曲老大心里要有个准备。跟义海斗,输了的人是什么下场。”留下这句话,便慢悠悠地离开了。曲章琮盯着他的背影不住地磨牙,一拳砸在桌子上,已经快走到门口的郑仕通竟然还补上一句“珍惜您家的桌子,以后还说不定是谁的呢。”

“冷静点。”曲文栋站起来扣好西装扣:“义海现在敌人多得很,他不会妄动,只是来探口风的,你该做什么做什么。”

曲文梁摸摸自己尚被固定的手臂,追问道:“大哥,袭击赵享载这事——真不是你做的?”

曲文栋看向弟弟和儿子,微微皱眉:“别的先不说,我要是请得动能一击干掉杀延大安的杀手,还不如直接帮你们把郑家人都结果了。”

曲文梁有些讪讪地笑:“我是怕大哥生气出了狠招,虽然于我们有利,可就是因为太过有利反而引来祸事。”

“对方有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但既然他冲着义海去的,曲家也没理由不借一把东风。”曲文栋向外走去,“接下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们吧?”

杜新妹今天不知第几次看手机,阿虎依然没有回复。为了跟她联络特意配的手机,阿虎刚学会不久,今天来不来啊、晚饭想吃什么啊、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啊,几乎每天都会给她发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可自从上次过去已经三天,光仔已经问了不知道多少次“阿虎哥为什么不来了”,杜新妹发过去的信息始终没有回复。她虽然对阿虎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他曾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每次想拨电话又怕给他带来麻烦。

“再等等吧,再等一会儿。”杜新妹这样想,重新翻起了招工启事。

这些日子多亏阿虎的帮衬才算过得去,可自己有手有脚也不能老是接受别人的恩惠,身体恢复差不多了总要找一份工作的。诊所后来还打过几次电话,告诉她还有些别的“医疗互助计划”,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而且回报很高,杜新妹犹豫半天,还是怕对身体有害而推辞了。

然而久安留给她这样教育程度不高的底层女性的选择并不多,打工种类不少,可能维持温饱却很不易,要给弟弟再攒下未来念书的费用几乎不可能。她只好将所有自己能做的都打了一圈电话,打算明天光仔上学后就去碰碰运气。

杜新妹放下手机之前,鼓起勇气给阿虎的号码拨了过去。原本打算如果忙音三声没人接她就立刻挂断,结果第二声还没响完就被接起来了:“你好,杜小姐?”

陌生的男声很温柔,但依然让杜新妹有点慌:“呃,是我,我是杜新妹,你好!”

男人笑了:“不好意思,阿虎电话没带,我擅自帮他接了。他经常跟我提起你,杜小姐有什么事?”

“我没事啦,我就是问问阿虎……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一直没回我消息……”

“啊是这样,”男人似乎恍然大悟,“这孩子可真是,最近确实有点事情在忙,可也不能连个消息都不回啊?等他回来我立刻叫他给杜小姐回电话,请你放心!”

他这样一讲杜新妹反而十分不好意思:“不不不没关系,我就是确认他没事就好了!”

“他没事啦,阿虎这个人记性不好又很粗心,请杜小姐多担待啦。”

挂掉电话,杜新妹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问方的名字,不知道是阿虎的兄长、还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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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看着屏幕上“新妹”二字暗下去,将手机放在一边,跟北千里说道:“阿虎一遇上跟‘他’有关的事情就忘了一切。”说罢又自嘲,“唉,我又何尝不是呢?”

“净火”被另一个人仿冒,他其实比阿虎更生气。

“不是沙天奥也不是曲家,当初我们跟义海搭上线的前提就是利用‘净火’帮他们除去延大安,所以冯如许即使有心要杀赵享载也不可能打‘净火’的名头。”北千里微微皱眉,“到底是谁。”

“去看看谁更关心赵享载的生死,或许能有点线索。你手头上的事情也不要停下来,继续推进——虽然不乐意,但这哄财主高兴的事也是必要的。”

“嗯,您放心。”

“K”又抬手看无名指的白骨,在心中疑惑与轻叹:这世上能杀赵享载的人,真的没有几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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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区长两次被“净火”截杀,上一次轻伤,而这一次却始终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病危通知书下了好几次,出了重症监护室却一直没有清醒。昔日曾经一同对抗净火小队的战友们代替治安局在病房外站岗,除了固定的医护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农玉山肋骨断了几根,肩膀、手臂和大腿被捅了个对穿,失血很多,在**躺了好几天。两个人都进了医院,风云过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干什么,焦虑得连家都不敢回。

“农秘书,难道真的是市政厅……?”风云过攥着两手放在膝盖上,紧皱眉头。

农玉山断然否定:“不是!”

风云过睁大眼睛看他,农玉山忍痛坐起来解释道:“市政厅这个时候对区长下手,那岂不是既惹恼了义海又惹恼了——”他用眼神示意外面,那些从战场上归来的老兵身上洗不去的杀伐之气,恐怕很快就要按捺不住了,“他们要动手也会在竞选之后。”

风云过懵懂地点头,眉头却皱得更紧:“区长一直昏迷,我们怎么办呢?”

农玉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云过,如果区长真的……你要不要跟我去——!”话说到一半停住了,似乎犹豫该不该说。

风云过看了他一眼,嗫嚅着说:“区长对我挺好的……”

“你一直这么顺从,所以他才那么欺负你。”

风云过脸唰一下就红了,连忙摇头说“没有的事”。护士来给农玉山换药,风云过赶紧把手抽出来,垂着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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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东方韵味的曲家老宅里,曲章瑜独自在后院的园林里逛了一圈,又满院子跑了五圈,瞧着门口还是没动静,垂头丧气地祸害花园里的花草。

无声铃跟红黛去开会,曲章瑜就跟失了魂似的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做。她小叔虽然嘴巴上叨叨几句“在家里要闷死了”却也并没有去找什么乐子,反而好像每天都在忙。

到底忙什么,曲章瑜不知道,也不大想知道。

或者不敢知道。

在遭遇绑架之前,曲章瑜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未来,因为她不需要想。她的哥哥、父亲、叔叔们,会永远地宠爱她保护她,每一天只要想着如何比昨天更开心就行了。

然而现在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避风港。在这个城市里危险无处不在,自己、小叔、二叔先后出事,如果她只是想着被别人保护,那曲章瑜就不是曲家的明珠,而是曲家的废物。

可还没能完全从被袭击的阴影里走出来,她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

曲章瑜其实很清楚,她弱小又娇气,永远成不了无声铃那样强悍、温柔与冷酷并存的杀手——无声铃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痛苦和困难,才磨练成今天的模样。

“我不希望你变成我这样子。”无声铃曾经这样说。

曲章瑜虽然不大明白,但还是拍拍手里沾上的尘土,做了几下拉伸,继续绕着花园跑了起来。

就算变不成无声铃,也别变成只能等人来救的废物吧!

楼上书房的曲文夺隔着窗看她,轻声说:“小章鱼最近好像变得有点懂事了。”阿善则一边翻看着来自玫瑰马团队的报告一边说:“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是不当讲!”曲文夺白了他一眼。

“你二哥将头一阵子抄底大安联合的产业都纳入到曲章琮名下了,自己一点儿没留,我看你要做亲子鉴定也不无道理。”

曲文夺叹口气:“你没发现曲家从来不提我大嫂吗?”

阿善摆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跟我大哥联姻,见面不出一个月就结婚,生了两个孩子,去国外游玩的时候染上当地的传染病,救治不及时而死。但讣告延迟了一天才发,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被记者拍到陪她去玩的疑似是我二哥,曲家二少。

“所以在曲家,亲子鉴定可以做但不能随便谁都做,有些事,其实搞不清楚才是最好的,大家糊里糊涂过过表面日子不好吗。”

但阿善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听你的意思,还是做过的?”

“做过。”曲文夺指指自己:“我,和我爹——六十多岁老来得子,不确认一下怎么安心?还是一个白化病,万一不是直接掐死省事。”

他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语气甚至显得有些无聊。

阿善有些后悔开启了这个话题,轻咳一声转而说道:“玫瑰马那几个虚假身份持有者已经入境久安,北千里在跟他们接触了,目前下榻在义海一家武斗馆的酒店客房,还预定了一晚八角笼的使用。”

曲文夺略一思索:“他们要玩‘代理人赌博’?”

培养自己的私人拳手,代替雇主本人下场参与战斗就叫做“代理人”——有人用来解决恩怨,但更多人是用来赌博助兴。而富豪所签下的拳手们大都拥有优良的身体条件和培养环境,比赛战况激烈,可看性非常高,因此很受欢迎,经常一票难求。

“只是代理人赌博用不上虚假身份吧?”

曲文夺用手指点点北千里送来的俱乐部活动目录,露出浅浅的笑:“这不就要找个机会去探究一番了?”

红黛在小青草的校长室里,跟无声铃一起喝钟婶刚做好的甜汤。

“鬼节要到了,去看清清的时候,记得从我这里拿甜汤过去给她。”钟婶自己没喝,一人盛了一碗,把剩下的用两个小汤罐装了,给她们带回去。

红黛点点头。

她们姐妹从小就喜欢怡文姐做的甜汤,苹果、绿豆、酒酿圆子,不管什么种类都爱喝。每年去给阮清清扫墓,红黛都会在她墓前放一碗。

“赵享载这件事以后,你们会越来越危险。即使有冯如许和众多元老牵制,郑天贵父子也依然是义海的主事人,一旦拼了鱼死网破的心,任谁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钟婶一边给小汤罐扣盖一边说。

“我明白,会长。”红黛喝下一口甘甜的汤汁,咀嚼着已经煮熟的水果块。

她未施脂粉,头发随意地绑在脑后,吃到喜欢吃的东西仍跟小时候一样开心。钟婶看了她良久,说道:“红女,我不会阻拦你,但有一点你要记得——女人若要成大事,心狠的时候,总要多过心软的时候。”

红黛仔细地把汤喝完,抿了下嘴唇才抬头微微一笑:“您放心,红黛行事,人如其名。”

钟婶点点头:“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大能天佛会或许跟市政厅联手了。”

“大能天佛会……就是要买血花训练场做禅修的教会?消息可靠吗?”打入天佛会内部的会员应该还没有到达能够知晓这种合作的级别。

“我的内线,不用怀疑。”

钟婶没有多做解释,红黛也没有继续追问。从上一次通知无声铃急速救援钱金石,再到这一次,福友会现任会长依然保留着许多尚未让继承人知晓的暗线。

至少,现在的红黛还没有能知晓的资格。

她挑起好看的眉毛,轻声一笑:“看来我们的赵区长,敌人多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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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安静的病房里只能听见监测仪器的工作音。

值班护士来查了一遍病人的体征,仔细地记录在工作表中。似乎觉得室内不太通风,她将窗子稍稍打开一个缝隙,离开前关了灯。

月光照进房间,微微摇曳的窗帘忽然飘**起来,裹映出人影的轮廓,手里提着一把长剑。

人影伸出手将窗子重新关好,拂开窗帘走到病床前。

赵享载静静地躺在**,面色苍白,在氧气面罩下轻而浅地呼吸。那人影俯下身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接着,伸手摘下了他的氧气面罩。

赵享载皱起眉头,表情逐渐痛苦,然后长长了呼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好久不见,想我了?”他声音有些嘶哑,脸上却是一贯的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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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友玲在天佛会教友的介绍下找了一份新工作,去“乐园”的施工队后厨做帮工。离家很远,要住在工地上,又忙又累,薪水也不算高,但她还是立刻就答应了。

案子结了,凶手也死了,可她的心也死了。失去唯一的女儿,跟丈夫两个人日日相对无言,如行尸走肉一般,不知道还怎么往下过。她于是每天拼命地干活,不让自己有思考的时间。因为一旦闲下来,哪怕睡着了,梦里都是女儿的模样。

工地上早饭在五点半,所以她四点钟就开始工作了。第一波来吃的是工地巡夜,有个叫大宽的年轻人让她印象很深,年轻,嗓门大,吃得多,刘友玲总会多给他盛一些,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今天大宽显得有些反常,端着盘子闷不吭声儿,心不在焉地吃。凌晨人不多,刘友玲空闲下来就坐到他身边去:“出啥事了?”

大宽看来憋不住事儿,四处张望了下,压低声音跟她说:“刘姨,货运仓库那边你可别去,这几天就在宿舍待着,好像出人命了,还不止一条!昨天半夜我看见偷着往出抬尸体呢!”

刘友玲一惊:“是施工事故?!”

大宽摇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了:“有人烧衣服,都是裙子什么的,工地上女的本来就少,咋还能穿裙子呢?”

“女、女的?”

“太远了我也看不清楚,反正浑身都是血,看着可惨了!刘姨你可要保密啊!刘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