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金丝笼里的夜莺并没有被江晚宁照料得很好, 只因为她自个儿的作息自那一日后便日夜颠倒起来。

大抵是身子不好的事实遭她耻笑,他即便公务再忙也会坚持留宿府上。江晚宁虽对他冷眼相待,屋外守夜的婢女却隐隐察觉于床笫之事是他占了上风。幽暗房间里间或传出几声冰冷的“扶稳”“挺腰”, 再不济是女郎隐忍难耐的娇呓与怨怼, 伴随着淙淙水流声填充着每一个晚上。

江晚宁讶于他忽如其来的精力,委婉问过安白怎么回事, 而安白脸色瞬骇,支支吾吾地将话题扯远。

屋里阒寂如枯井的气氛与屋外夜莺终日凄厉的叫声掺杂在一起,空气里外弥漫着凝涩与苦闷的气息。

好在是凉夏在这时“探亲”回府,稍微驱散了江晚宁脸上的阴霾。

“老爷子不争气, 奴婢从府上带过去的银钱被他一夜里输了个精光, 奴婢把他数落一顿后竟又不知上哪个赌坊去了,隔日竟来了数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抢了家里值钱的行当不说还想对奴婢行不轨之事……”凉夏语调上扬, 发红的两靥如朱笔点染,“奴婢本想着是难逃一劫了, 谁知道碰巧出现个公子救下奴婢……”

正午阳光从蓁蓁草木的罅隙里透进来, 昂贵的绡缎上浮光晃漾。

凉夏过来时江晚宁才将将起身, 玉骨恹恹地靠在软垫上, 微垂眼睑下隐约藏着两道青黛痕迹。

她轻轻握住凉夏的手, 终于露出个旷日许久的笑:“之后呢, 之后又发生什么了。”

“老爷子不思悔过, 奴婢也觉着没什么照料他的必要了, 恰好救下我的人问奴婢……问奴婢要不要跟了他,奴婢见这人襟怀坦白, 从衣冠上看去似是个读书料子, 家里面尚未娶妻纳妾, 便与他一道走了……”

屋里的婢女绕着床榻,闻言,纷纷向凉夏道喜。

江晚宁从她话中寻到一丝端倪,难免多问一句:“既然与他一起了,怎不与他好生相处着却回返府上?”

凉夏绞着手指,低头小声道:“奴婢念着夫人,更想回来照顾夫人。”

江晚宁将她盯了片刻:“你这般忠心我亦是欢喜,只是你我之间不仅仅是主仆更是幼年玩伴,难免对你的事情多关切两句。凉夏,你可知道救下你之人年几何,所谋何业,家中双亲是否安康,田产多少?你与他发展到了何种地步,是否有过肌肤之亲,他可曾许诺过三媒六聘地娶你进门?”

温温柔柔的几句却一下子将凉夏的脸上的血色逼褪个干净。

见她言语支吾,江晚宁没有令她难堪,挥手让婢女们退下。

大抵猜到了事情如何,也怕她受到外头人的蒙骗,江晚宁忍不住蹙眉再次确认道:“难不成全被我猜中了……你与此人有了肌肤之亲却丁点儿不知他的底细,他甚至连个娶你的承诺都给不出来?”

凉夏下意识攥紧手,声音登时变得尖锐。

“望津没有夫人说的这般不堪!”

“他……他有给过我承诺的!”

凉夏心口仿佛在油锅里煎炸,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苦。

就在一个月之前,她随吴望津来到了巴蜀之地,却在那里意外撞见了本该凌迟而死的杜二郎。杜二郎见了她一面,没有与她解释自己是如何出逃生天的,话题自始自终地绕着夫人转,拳拳之心,令闻者动容。回去后吴望津也给了她承诺,倘若她能回到府上配合杜二郎里应外合救下夫人,日后一定会八抬大轿娶她进门。

凉夏原本动摇的心彻底得向杜从南倒戈。

“不瞒夫人说……其实奴婢此番前来是受杜二郎所托。”

江晚宁面色一紧:“杜二郎他不是……”

迎上对方错愕的视线,凉夏忐忑地交代了杜从南先前嘱咐过的话,“奴婢已与二郎见过面,他还好好的,除了受些外伤外身子并无什么大碍。对了,他让奴婢回府的目的不仅仅是想说这些,而是让奴婢向您转达、转达……”

江晚宁的注意力从凉夏身上抽离,微微咬了下唇追问道:“他让你向我转达什么事?”

“是……是关于夫人外祖父母的事情。”

冷不丁听到亲人的消息,她脸上一刹浮现过茫然。

因为江愁予许久之前便告诉她,她爹爹自出事后家族便已衰败,周氏族人要么四散而逃要么避世隐居,不愿与外人相见;她娘亲一家家中从商,施氏夫妻因为女儿亡故的事情悲恸不已,如今一边在外云游一边在找女儿留下的血脉,至今不明踪迹。

她进入苏州之后便打听到了周氏一族的旧祉,所见所闻皆与江愁予告诉她的无贰,以为施氏夫妻真是云游去了,早晚有一日会回到苏州与她相见。

顿了顿,她抑住紧张道:“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凉夏略显局促地点了下头,如鲠在喉地看了她一眼。

而江晚宁身陷在柔软的锦被里,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一时反应不及,微微泛粉的唇颊含笑,美目流眄中载浮着依稀的期待,又在凉夏沉默的间隙里回归不安,嗔了她一声:“发什么愣呢,凉夏,你说呀。”

“杜二郎告诉奴婢,他前段日子一直在打听夫人外祖父母的行踪,得知他们二人云游在外时曾在各地创办了数座钱庄,其中财力之雄厚,非一国可挡。他本顺着这一线索摸去,好不容易有了眉目,线索却断在了……断在了郎君这边……”

户牖外蝉鸣沸腾不倦,惊醒眠寂的风。

凉夏看着她鬓边青丝轻摇,浓睫晃动。

愣过之后,唇边已僵硬的弧度慢慢松缓。

凉夏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却摇摇头说她长途回府应当是有些累了,不如趁早去厢房歇下,若是有什么话不如等明日再说。凉夏出去时她又把冬温叫进来一趟,模模糊糊的虫燥声里交谈低弱,隐约只听到了她问江愁予什么时候能回来。

江愁予照例于子时时分归还府上。

玄色衣上朦胧裹着些许寒凉夜露,步行间衣袂掀起的弧度透出淡淡的血腥与草药的混合气味。他身上并没有往日从政事堂带回的书卷暗香,今日倒像是接触了什么人一般回来,眉宇间锁着些许凝重。

蒹葭接过他解下的外衣,面露不解地看了安白一眼。

后者则是轻轻冲她一摇头。

有些事情涉及夫人的事情,他不方便开口相告。

安白问道:“夫人可曾歇下了?”

蒹葭察觉到江愁予睇过来的视线,声音稍微紧绷:“冬温一直在房里陪着,想来夫人还不曾睡下。今儿个正午凉夏探亲回来了,原本顾不上用膳,凉夏走之后便用了,午膳用的木樨糕子汤、蜜糖滴酥……食量比平日稍微小了些……许是和凉夏叙旧久了的缘故。她还问了冬温郎君您什么时候会回来。”

蒹葭每日都会来向他汇报这些,都是琐碎小事,但今日特地强调了后半句。

江愁予眸中转瞬即逝过一丝诧异,倏尔沉寂下去。

如今她已与他无话可说,两个人之间的联系顶多赖于夜晚的每一次交融。

她这番反常姿态,诧异之余让他多了分防范。

等沐浴过后身上的血腥气味尽散,他提步去了二人卧房。

晚风拂动小轩窗边的灯影,疏落光圈投落金丝笼的边缘,折射到阒暗的黑眸中更显几分淡薄冷意。江愁予听到屋里她正和冬温软声咕哝些什么,一时没有进屋,只伫在鸟笼边用指腹抚弄着夜莺温热的羽翼。

夜莺登时激烈地扑棱翅膀,脚爪上的金锁泠泠撞出声响。

屋里声音一寂,紧接着冬温匆忙出屋,识趣退下。

江愁予收回手指,不疾不徐走进屋里。

见她半卧榻上,一绺青丝凌乱地窝在有如凝玉的锁骨。

她望着他,他亦瞰着她,二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言语。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看着她倦怠地半阖上美目,气息微弱到看不清胸腔的起伏,喉咙里这才闷出一声冷嘲热讽般的质询:“听说今儿个午后腓腓寻了我一次,这事儿听起来倒是稀奇。”

她顺势接话:“听凉夏说了些事情,有感而发,遂寻了寻你。”

江愁予墨眉挑起,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然而她的话戛然止于此,他便满不在乎地弯唇轻哂,慢条斯理地解着鞶革,目光落在床榻的小人儿身上:“听说外面的莺儿不太合你心意,悬在那里这般久了不见你喂食一次,改日若不重新挑一只你喜欢的,省得将它关在这里遭受冷遇。”

他看见她唇齿打了个冷战,才如愿地微笑起来。

与其看她木讷着一张脸,倒不如教她害怕来得生动有趣。

他心中腾起一种隐秘的愉悦感,继而面色如常地俯身倒一盏浓茶,预备和往日一般冲服下仙丹。因为江晚宁半夜起身后会习惯性地喝水,茶水圆桌距离架子床很是毗近。正当他要从袖里取出装着瓷瓶的丹药时,忽觉背后扑过来一阵力道。

天旋,地转。

他被她带着滚入榻里,被一双软绵绵的手心按着劲瘦腰身。

不知什么时候瓷瓶已从手里挣脱开,闷重地落在绒茵毯上又骨碌碌地滚开。仿佛最后撞击在玉质屏风,哗一声裂成数瓣碎片,割裂二人之间黏连的呼吸。

江愁予念及瓷瓶中装着的玩意儿,目光一紧,下意识就要下地去寻。

脖颈却在这时蓦然传来一阵刺痛,欲伸手去推,却被更加吃劲儿的力道啮咬,隐约之中皮肤撕裂,汩汩鲜血蔓延到肩胛以下。江愁予略感吃痛,虎口扣住她的下颌微一使劲儿,如愿从她口中脱离。

他碰碰豁大的伤口,抚上一记牙印,冷笑道:“终于忍不下去了?”

“因为杜从南这事与我僵持这般久,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钳住她的脸颊:“这件事,到底还是不能过去?”

江晚宁被迫昂起头颅,精致下巴上留下红色指痕:“到底是你到了现在还没有明白,还是你心里面依旧不肯承认,你我之间闹到如此地步并非是因为为一个杜从南……若非是你当初伪善伪涕得饰以假面,若非是借用我身世挑拨我家中兄长,若非你当初对我生了不应当的想法步步紧逼,你说这整件事情于我而言能不能轻易放下,就此翻篇?我不会原谅你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抬起的眸子水光涟涟地回望着他,江愁予竟从她的语气中读出一种泣诉哀婉的味道。

他察觉到异样,天性却又谨慎如斯,蹙眉问道:“凉夏回来与你说了些什么?”

江晚宁微微避开脸颊,柔美侧颜可见瓠犀齿紧紧碾在唇瓣,透出一股子倔强。

起初她不愿多说,直到见江愁予有了将凉夏唤来的意思,终于开口:“……凉夏、凉夏她在探亲途中遇见了一名男子,那个人平白占了她的身子,却连个承诺都不曾应允她……走投无路下才回来投奔我……她、她竟然告诉我说,这世间艰险男子多数负心薄情,我如今受你这种人庇护,不知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我、我觉得她说的一点儿也不对……我不喜欢她说这些话!”

说到“你这种人”时的语气倏然加重,江愁予眼眸微暗,上下掂掂她的下巴。

雪腮蓬蓬鼓起,她避开来自他的打量。

“她说的不对,那腓腓说说怎么样才是对的?”他的声音逐渐温缓。

“你这种人!”她翻来覆去地使用着自己詈骂时贫瘠的词汇,“像你这种成天作恶的人就应当不得好死,死了之后应该下地狱,举国之人都该一人一口唾沫将你淹死……你对我做的事情罄竹难书,我终其一生都不会让你好过的……”

她愿意开口骂他了,这让他心上闪过一丝窃喜。又捕捉到重点:“终其一生。怎么,腓腓打算这辈子与我纠缠不休了?”

她霎时双眸瞪得滚圆,像是被他气着了似得急促咳嗽起来。

玉山巍巍颤动,苍白唇色沾了血迹后似妖精鬼魅。

江愁予摩挲了下指腹,心火蓦然窜腾。

那日自从她嘲讽他身子虚弱后他便对自己怀了莫大的不自信,且他又是这么一个多疑多虑的郎君,也疑心自己总有一日会因为床笫之事丢了颜面。往日多半是要多服一颗仙丹与她鱼水的,今儿个却觉得自己无需借助外物,也能撑一个晚上。

封上她喋喋不休的唇,堵住那些令人不虞的话。

床帐如水纹层层垂蔓,遮掩住他下倾的身影。

云深不知处里,沉金冷玉的眉宇被水渍汗渍濡湿。

他乌眸微喑,有些自负地想她是不是被凉夏所遭遇的处境吓得有些动摇了,毕竟他予了她安抚尊荣的丞相妻位,允过她一生一世的承诺,奉上过他毕生所得的财产;然而善疑的天性却在一边冷冷地嘲笑他,纵然一个杜从南在他们二人之间翻了页,从前那些过往也不会这般算了的。

江愁予的思绪如履薄冰,正如黑暗里的感官般备受煎熬。

这一次还是他服了软:“从前万般皆是我之不是,腓腓便原谅了我罢。”

江晚宁气息紊乱,阖着粉红的眼皮子说不好,说过去放不下,也绝无可能放下。

然而她很快又捂住脸哭起来,声声娇叱在他不依不饶的动作里渐渐融化。

江晚宁的思绪很是清醒,却听自己用着模糊不成调子的声音崩溃道:“你的挑拨致我与兄长关系不睦,甚至从前因我而加害他,叛君之罪他从未往里面参与过,为何要一棍子打死将他也流放巴蜀?圣上金口玉言,想必他一辈子要待在那处地方受苦,你凭什么以为我能够放下?”

“罪臣之子……”他下意识低喃,对上她雾蒙蒙的双眸后又改了口,“不过让他回京并不算难……”

“你曾毁了我的家,我、我还要阖家团圆聚于一堂,你能吗?”折腾了许久,她终于抛出今晚的主要目的。

江愁予眉峰蹙起,面容上露出些许为难神色:“腓腓应当知晓的,杜氏族人避世之后不见外人……”

她抿抿唇,恰如其分地敛去目中的失望神情,又似怀揣了一些希冀地问道:“你曾说过我外祖父母云游在外一直在寻我,你亦称你对外放出消息,那你现在可得到了什么线索?”

他搁在她肩膀的指尖一凝,动作轻微到令人察觉不出,道:“也未有,若是底下那帮人得了什么消息,我会让他们第一时间告知腓腓的。”

他抚上她身体的第二根肋骨,感受着指尖里传过的心脏振动。

“腓腓,你答应我,给我些时间,我会让你与他们见面的。”

然而她面容苍白如纸,心锥处蔓延上阵阵刺痛。

起初,杜从南让凉夏传来的话术她并没有全部信任,以为找到她的外祖父母是真,而她外祖父母被江愁予带走事假,毕竟两个耄耋老人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然而当她目睹了江愁予的反应,才惊觉自己对他报有一份怎样荒唐的信任,杜从南一路躲躲藏藏尚能打听到她外祖父母的消息,然而他身居高位,把控着萧墙大事却连丁点消息都难以把握?”

他要她如何信任?

她惘然地盯着幽幽浮动着帐顶,深深感到无措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