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五月下旬, 右相江愁予回京述职,入宫面圣时将苏州一带家中蓄有腐弃之才的官吏,与升斗小民为权势欺压的风气悉数谏举。结束之际, 他将南巡时捉到逃犯一事禀明圣上, 圣上闻之大喜,立即召来朝廷重臣商议。

政事堂内文武大臣并列, 圣上询问应当如何处置。

以左相为首的数名大臣言辞含糊,冷汗沾衣。

其实先皇尚未驾崩以前,朝中多数官员站队端王,只不过端王在二子夺储中失败, 他们才向当今圣上投诚。然而圣上登基后施行的新法损官益民, 朝中老臣对此一事颇有怨词,又听闻端王流窜在外时积攒势力,早已经蠢蠢欲动。而现在冷不丁听圣上发问, 疑心这是他的试探。

左相面色变了几瞬,强撑起笑容上前。

“圣上曾在数月前举国颁布缉拿令, 而现在过去了这般久捉到的反贼也是寥寥数人。端王私党之势力不可谓不强大, 暗通款曲之人不可数几。杜家满门叛君, 今右丞南下缉拿了逃犯杜从南, 不如杀之, 以作威慑之用。”

圣上朝下望去:“去疾, 你如何看待?”

玉阶下的郎君漆目阒静, 徐徐掠过的眼风却让人升起背如针扎的悚然之感。

他道:“左相言之有理, 去疾无异议。”

政事堂内纷杂的谏议声继续传出,众人再次听闻前段日子江愁予遇刺一事也是杜从南在幕后操纵, 罪加一等, 商议过后决定将他处以凌迟之刑, 三日后行刑,此事便交由左丞相处理。

朝议后,圣上欲言又止地将江愁予喊住。

就这般审也不审就将杜从南处以极刑,实在是过分贸然,毕竟杜从南可能掌握着端王与杜家人的行踪的重要讯息。再者便是,这帮臣子们从前与杜家人十分交好,如今要在短短三日内杀了杜从南,不让人不怀疑是在掩饰些什么。

“杜从南一事,你……”

江愁予掀起眸子,锋锐黑眸中神色笃定。

“圣上放心,此事臣会安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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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从南被凌迟处死的消息在绵绵阴雨的日子里传开。

彼时江晚宁还在榻上躺着,旁边的火炉里温着一盅药。

她双亲皆是苏州人,然而她却自小在京畿长大,一时受不得江南潮湿的杏花微雨,故而一直熬着这风寒。再者就是,江愁予白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总不见踪迹,到了夜里她半夜惊醒时,常常见到酗酒的他坐在榻边,也不睡,只用不愠不喜的眸子将她盯到天亮,生生将她吓出一身冷汗。

本来回京后身子转好了,乍闻这件事,面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江晚宁拽住冬温的手,想说出口的话被一连串的咳嗽堵住。

冬温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轻轻握住她冰凉柔腻的双手:“杜二郎他确实……还请夫人节哀。听说郎君并未插手此事,一切皆是圣上与百官商量后定下的决议,执刑一事全程也是由左丞相负责……杜二郎犯的事情乃是犯上作乱的国法,哎,我们也只能……”

冬温说到最后,只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

毕竟她一个做奴婢的,没资格妄议什么。

她端起火炉子上温的药物,捏着瓷勺一点点地将药喂给面前的小女郎。然而女郎憔悴的下巴绷得这般紧,像只浑身上下倒竖起尖刺的刺猬,大有把任何一件外物刺得头破血流的架势。冬温费时半晌,硬是没喂进去一滴药。

江晚宁动作迟缓地躺回去,过了片刻榻上传来她微弱的声音。

“冬温……你说他是不是被我所牵连?”

冬温张了张口,没出声,转而沉默下去。

犯上作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杜从南理应被处以斩首之刑。冬温本想心直口快地说一声不是,然而事实却是杜从南为了见夫人一面潜入府中,刺伤了郎君后加重了罪责。要知道斩首仅仅是斩首,凌迟却是将身上的肉一刀刀地剜下来的。

冬温出神的间隙,榻里传来细碎的啜声。

冬温沉默地再一叹气,怎么能不清楚她的心境。

她年岁小时青涩懵懂,又不曾开窍,只省得家里面来了个生得异常隽秀,处境颇为凄凉的兄长,只想用热烘烘的真诚暖一暖他。谁想到没弄出个兄妹和睦,反倒是遭受兄长的暗中觊觎。等到年岁再大一些开窍的时候,一直依赖的兄长却露出了可憎面目,那时候恰逢身世暴露,家中亲眷又开始疏远,杜从南的出现就是这么得适宜。她对杜从南不一定是男女之间的情谊,或许对他能带自己逃离深渊而产生的朦胧好感。

固然杜家人会选择叛君,难逃死罪。

然而不是因为她,杜从南或能免受凌迟。

夫人她,怎么能不对杜家二郎心生愧疚。

冬温在一旁默默陪着,等着她自己想开。

夜幕将至的时候,帷帐里的低低啜泣才渐渐小声下来。冬温将她从被窝里搀出来时,她兴致依旧蔫蔫着,垂落的眼皮子在晕染的灯光里有些浮肿。

冬温摸了摸江晚宁的脸颊,在上面摸到了粘腻的、干涸的泪渍。

“夫人且等等,奴婢去打盆水来。”

冬温出去的功夫里,屋子里陆续进来几个婢子替她更衣、穿戴。紫檀木妆奁里数不胜数的珠宝玉器在光下熠熠刺眼,江晚宁不曾主动讨要过,时下最新的胭脂水粉什么的却还是会定时定点地送来。她平时就不爱戴这些沉甸甸的玩意,也是微微扭开下巴,只让人照例往她发上别一根素簪。

她沉默着,婢女们也无话可说,打点好后准备出去,却在开门时惊讶地轻呼。

六月份的聒噪虫鸣与晚风一道涌入房间。

江晚宁听到她们道:“郎君回来了。”

她形容一滞,背脊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房间里传出他徐徐走动的脚步声,妆奁旁慢慢踱过他罩过来的、带了些酒气的身影。影影幢幢的阴影在灯火中遁无可遁,她哭泣得湿漉漉的、根根分明的睫毛,臃肿的似桃花瓣一样泛红的眼皮清晰可辨地敞在郎君的视野。

江晚宁默默蜷紧双手,她能感受到对方游弋在身上的带着冷意的打量。

不友善的目光成功使她瑟缩一下肩膀,继而她听到对方的喉咙里吐出一声模糊的轻哂。

“与他倒是情比金坚,怎么得死了也要为他披麻戴孝,守节三年?”

顺着他阴沉的目光看过去,江晚宁才发觉自己在出神时挑了件月牙白的衣裳,此刻暗夜辉映,看上去竟与缟素之衣无二。她默不作声的拧眉,知道他酗酒后会和昔日的楚国公一般失态,顺着自己的本意不理会他,只是目光涣散地凝视着一处角落发怔。

“他死了你便如此,恐怕我到了这一日也不会有这般待遇罢。”

他抬起手指,搓了搓她哭得如此的眼睛。

不知是她宛如泥塑的反应刺激到了他,还是因为终日酗酒的缘故,江晚宁明显地察觉到脸颊上的手指微微抽搐抖动,撑在镜台前的掌骨用力到嶙峋泛白。他拂开手时,仿佛将什么东西塞入口中,随着喉结的上下吞咽,他恢复了起初时的自持与冷静。

江晚宁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恹恹的,对什么事都不在意。

只听他在旁边道:“冬温,你进来。”

冬温端着盥洗用具,面露不安地进屋。

屋里女郎脖颈低垂,埋在影子里的纤侬五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而一边郎君则姿态慵慵地半椅在镜台,狭长眼尾密结蛛网般的红血色,被醇烈酒气熏得喑哑的声音淡淡地发号施令:“将衣橱里的素色衣裳都扔去烧了,以后府内不准服白衣,更不准佩戴简单的簪子。明日让徐衣匠来一趟,专门给她做几身鲜艳的衣裳。”

冬温看了两人一眼,诺诺地应下。

又问一声:“郎君可要留下用膳?”

为期三月的官绩考察使得江愁予实在有些分身乏术,加之服用仙丹会缩减人的食欲,他已经许久不曾用过晚膳。他的目光从她波澜不兴的面容扫过一眼,回拒道:“尚有事务未完成,我就不必了。”

话题回到她身上:“这两日可有在好好用药?”

冬温答道:“一直在用的,夫人已经好许多了。”

或许是因为江晚宁生于斯长于斯,京畿的风土之于苏州更助于她痊愈。再者也是因为江愁予医术高明,开具的药方子却是一针见血地将她医治好。

“明日将她好生打扮打扮,届时我会过来接她。”这话是冲着冬温说的,然而蕴着几分讥讽的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江晚宁脸上,“这段日子忙碌,不知不觉冷落家妻许久,我已向圣上告假七日,打算接下来的几日好好地陪一陪夫人。”

次日一早,夜半失眠的江晚宁被唤醒。

“夫人,鹤梁坊的衣匠不久前来过了。”

昨夜事情过后,江晚宁已无自主择衣的权利。冬温低声询问她是不是喜欢今日安排下去的穿戴,她掀起眸子打量了一眼,见镜中女郎眉目脂粉鲜妍动人,却再不见昔日笑涡明媚的旧影。

“徐衣匠是京畿出了名的能工巧匠,鹤梁坊里的衣工布料不亚于苏州的织造署。即便是宫里的娘娘们想他制衣,也要一掷千金。如今郎君直接把人给请到府上,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冬温知道她兴致不涨,捧起光滑缎子努力哄她开心,“夫人十三岁时,二公子送您的一套衣裳您喜欢得紧,夫人瞧瞧,郎君现在送你的这些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江晚宁的眸子自华美艳红的锦缎上划过。

木桁上悬挂的数件衣裳无不是繁复细致。

“杜二郎昨夜离世,他却不仅告假带我出去玩,更甚者不准我着素衣要我着红衣。”江晚宁攥紧手,口中吐出刺耳的话,“杜二郎好歹差一点成你姑爷,他是许了你什么好处,怎么就让你这般急不可耐地帮他说话?”

冬温身子一僵,慢慢收敛了笑容。

此时江晚宁亦反应过来自己说了重话,因为冬温所言句句帮衬着江愁予,她明白自己将对他的怨怼发泄到了冬温身上,急忙与她道歉道:“是我不对,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开解我……”

冬温心口颇酸,连忙摇头,说只要夫人开心怎么都行。

主仆说话的间隙里,外头侍女过来传,说是郎君的马车在府外候着。

冬温将江晚宁送至府外,有些不放心地想跟去,却被安白拦下了。只见掀开的帷帐里探出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掌,牵起江晚宁的柔荑将她带了进去。

狭窄车壁里,江晚宁被动地坐在他腿上。

她清减了,纤细腰身似将将抽条的嫩柳。

江愁予勾着她的下颌,温缓的目光细致地扫过她的着色的樱唇、额上的花钿。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得转好,轻柔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调笑:“腓腓今日甚美。便是洛神下凡,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江晚宁只问:“带我去哪儿?”

“游汴西湖,兴许也能掉上几尾鳜鱼。”

短短一句话便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依稀记得他初至府邸时孑然一身,她怂恿了三哥哥带着他在京城转上一圈,第一个去的地方便是汴西湖。那时候尚未撕破脸,他依旧罩着谦谦风雅的面具,为她垂钓为她剔鱼骨,做足了虚伪的兄长做派。而这些历历可数的过往,如一个个巴掌般不留情面地拍到她脸上,让她心中生出微薄的讽刺。

江晚宁面色下沉,挣扎着要下车。

“不愿去?”

“不去。”

“既然不愿去,便到五芳斋逛逛罢。”他一副慵态,半张俊脸埋入车内软枕,看得不太清晰,“之前听说你偷偷寻人往永巷里塞了些五芳斋的糕点糖果,可是想念水哥儿了?我倒确实也有段日子不曾与他见过,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见见面也是好的。”

江晚宁头皮一麻,恨恨地咬牙。

知道他为人敏感多疑,在她逃离京畿后会察去查清她接触下的人,却也没想能想到他细致到了这般地步,甚至是给水哥儿塞了盒糕点都知道。日子过去了这般久她都不曾去看望水哥儿,一来是不想水哥儿牵扯到大人之间的事情,二来是怕她对水哥儿的关心表现过多,被江愁予拿去作威胁。

她咽下满腹怨怼:“还是去汴西湖罢。”

于是接连几日他带她出去游玩作乐,汴西湖掉上来的两尾鳜鱼被他逼着吃下,撑得小腹鼓涨;馆阁楼台里的诗会上他为她作了古体一首,一时间洛阳纸贵;雅园之中的文人雅士有意奉承丞相,即便看出来女郎眉目似不虞,依旧坚持为二人谱词作画。

期间她自然展现过不耐,然而这些情绪在他一次次地拿水哥儿或者旁人的打压下偃息旗鼓。

之后他再带她出去,她也会依他心意摆出个僵硬的笑。

纸醉金迷的一段日子当然引来了不少的纷争,朝中不少官员联手奏书圣上,控诉江愁予这段时间的挥金如土、亵官渎职。其中最让人诟病那一晚,也是杜从南亡故的头七夜里,他在摘星阁大摆筵席,彼时玉楼金阙拂衣,丝竹管乐声不断。

客散主欢后,他将酒液反哺给身畔女郎。

他如愿看着她被辛辣的酒水呛住,酿着酡红的面容里现出几分迷茫。阒暗眼眸里似有嘲弄一闪而过,尔后从袖子里取出瓷瓶,取出仙丹吞下。修长指尖撕裂如水的霓裳,从来得不到她对杜从南的垂怜,那就用换另一种方式得到她。

天色熹微,江晚宁在浑身的酸痛中睁开眼眸。

撑坐起身时发现身上布着零星红痕,虽无印象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畔落下一吻,尔后传来懒散的呷戏声。

“醒了,怎么一大早起来就挎着脸……”

“昨夜不弄得你也舒服,直咬着我……”

她对他直白的话置若罔闻,双目将周遭环视一圈,推开他坐在镜台前。昨夜来不及卸下的耳珰“叮”一声落在首饰盒里,江晚宁心中微微懊恼,懊恼自己一口酒都能醉,竟不知自己昨夜被他做了什么、又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府上。

四方轩窗外鸟鸣声啁啾不绝,莫名觉得扰人,明明不是万物复生的季节,今儿个的鸟鸣声却比任何一个春日都来得吵闹。

江晚宁正要推开窗牖时,被下榻的郎君拥住。

“我给你准备的,你可喜欢?”

触目望去,见攀满绿藤的高墙上,葳蕤茂盛的繁叶里挂满了成百上千只金丝笼。其中关的不乏歌喉动听的夜莺,羽翼光泽的别雉,善于人语的鹦鹉。耳边音浪一声比一声吵闹,江晚宁忍耐地闭了闭目,只觉得整个脑袋都要炸开。

她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这些?”

“昔日国公府上,你我能够结缘不正赖于一只莺儿?那时候你成天捧着受伤的莺儿跑东跑西,那时我便感到诧异了,怎么江鹤养出来的女儿,心能软成这样?”见她眼眸黯淡,约莫是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他放缓语气,“那只夜莺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对。我听冬温说你因此受了不少惊吓,便命安白从各地寻来珍贵鸟禽,你挑只喜欢的,从前之事便不与我计较了罢?”

过往已弥散,杜从南在她眼中又死了,她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水花。

人是要往前看的,与她服个软便算了。

而江晚宁听他说着,只觉着浑身气焰在蹭蹭上涨。

那些面目全非的过往,岂是他弥补一只莺儿便能过去了。

积攒了几日的情绪终于如大坝决堤,江晚宁语气急促地道:“你以为你如此做了,从前之事便能一笔勾销了?过不去的……你对三哥哥做的事,对我做的事情横亘在你我之间,我永远也不会忘……还有杜从南,他因为卷入你我事情中受了凌迟之刑,你、你扪心自问,这两日带我出去……”

“是,这两日我特地择了他的丧期带你出去寻欢作乐。”

在她提到杜从南的名字后,他的面容陡然阴沉下来。

“你要为他落泪,我偏不如你意,偏要看着你强颜。”箍在腰上的掌骨忽然使劲,强势得近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倘若杜从南地下有良,他可知道在他的头七之夜,你是怎么得掰着润汪汪的腿承我膝下,你是怎么得一副模样挂我身上哭得泪水涟涟?”

他的拇指碾了下她眼睑,仿佛擦拭昨夜的芙蓉浥露。

“还是说,昨儿被我占着身子,心里头眼里面念着个死人?”

如此直白放浪的话,难堪至她蜷紧脚趾。

她的面颊一阵红一阵白,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无下限的话。

心头冷意作祟,虽也不知昨夜情形究竟如何,却直挺挺地迎上他的视线道:“是。”

“我就是怜惜杜二郎遭遇,悔恨将他牵扯进来。昨夜我就是想着他念着他,而你身子这般差,动不动就咳嗽说自己心口疼,哪来的脸面称我是因你动情?文人圈子奉你高雅,而在我眼里贩夫走卒却比你高雅十倍,鸡鸣狗盗之辈胜你一等。你更别痴心妄想,我早已不是昔日的江晚宁,你亦从来不是府上的四公子,若能回到从前,我情愿自己从未认识过你,更甚是过去踩你一脚。”

“院子里这些都放回去罢,认我作主人也是不幸……”

江晚宁在抬起双目的时候语调微弱,因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怖的模样,院子里呆滞的安白亦是。

夹着战战的两股,安白打断了江晚宁即将说出口的下一句话:“夫人,其实郎君是在冬日里将这件事儿吩咐给奴才的。实则这件事儿费了许多功夫,比如这只会人语的鹦鹉,是郎君聘重金从一位大人手里……”

“说这么多做什么。”他终于从震怒的边缘游离回来,握住她脆嫩的颈儿,逼着她瞪着眸子仰视回来,“腓腓可还记得你第一只夜莺的下场。你若不想选,不如将院子里的都做成那副样子。”

森森的骨骼,空**的眼眶,订在一起的关节。

饶是过去了那么久,她还是忘不了自己见到的。

江晚宁牙关发冷,颤抖的红唇挤不出半个字。

还是江愁予下了命令,让安白提了鸟笼一件件轮流摆在她面前。

“选。”

僵持许久,又或者是极累,她的对峙在他面前显得极其苍白。最终选定的目标是是一只夜莺,因为它身上布满浅淡不一的伤疤,双目无神,羽翼黯格外淡,她以为它那是病了或者别的什么,想着将它照顾一阵再放了也并无坏处。

而他却依然圈着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抚摸着夜莺凌乱的羽翼,眉目温和:“腓腓眼力着实不错,这亦是我最喜欢的。这只夜莺可不是什么家养的鸟儿,是我一日出去喝酒时,误闯入阁楼里的。应当是野林里的夜莺,太不服管教……初初捉了它时绝食了三日,派人灌它流食后便用身子撞击鸟笼,你瞧它身上落下的伤口……仆役清理鸟笼时逃了三四次,捉回来后我去看过它一次,它胆子倒是大,敢往我手上啄……”

他带着她的手,掀开夜莺绒绒的羽翼,只见颤抖的鸟爪上方拴着金玉制作的链条。冰冷的锁链在光下粼粼闪动,刺得她的眼眶一阵阵得发疼。

他勾指拽拽金链,莺儿发出一声愤恨的惊啼。

她亦被吓得仓皇一抖,他垂首亲亲后颈以作抚慰。

“嘘,别怕。”

“你瞧,世上最不乖的鸟儿,不也有法子管教。”

“逃一次,我便抓一次;逃两次,我便抓两次。三番两次得跑我便隔三差五得追,金丝玉器筑她宝屋,锦缎暖裘任她予求,到头来却不知深浅得啄伤了我的手,辜负了我细致疼爱的苦心,腓腓说她现在这般模样,是不是罪有应得?”

江晚宁手脚冰凉,忍不住掀眸看他一眼。

他眸子淡淡,却如冰凉的锁链一般,于无形之中将她牢牢铐住。

杜从南行刑的前一晚上,京畿人迹罕至的荒郊之地,乱雨纷飞。

此时的杜从南囚衣褴褛,手腕脚腕等关节处流淌着黄脓与污血。

他刚刚从狱中被人劫出,确切来说——他是被江愁予身边的一名心腹搭救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杜从南疑虑的视线,这名上了岁数的心腹一捋白须,无比坦诚地迎上了他的视线,道:“在下名字陈典,也不瞒杜郎君,我过去的十余年里一直与江愁予谋事。只是近阶段与他矛盾颇深,于许多地方不能与他达成共识,又听闻端王在暗中招揽,故而想承杜郎君一脸面,能在端王面前自荐枕席。”

江愁予城府颇深,焉知他手下之人是否如此?

谁知道这是否是他们二人埋的火坑,就等着他跳进去?

杜从南冷眼看他为自己解开脚镣:“你与他有何矛盾?”

“吧嗒”一声锁扣拧开,陈典侃侃而谈的语气里能让人体会出一丝不甘:“皇帝登基后势微,而他却怂恿着要推行新法,不就是明摆着将皇帝往火坑里推?我曾奏书劝谏皇帝,谁知好心当成驴肝肺,被连降职三级。而他不过是揭举一人,皇帝却破例为他抬了右丞相,同样是一路侍奉下来,同样是呕心沥血地为他图谋大业,凭何他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最终成卒卒无名之辈?”

“再者他任职以来耽于女色,皇帝明知他如此却装作视而不见,此等差别对待如何不令人汗颜?”

杜从南活络了一下麻痹的关节,漫不经意地道:“牢狱之中危险重重,倒是让你费了一番苦心。”

陈典语气嘲讽地道:“说起来也不怕杜郎君笑话,江愁予一人背地奸佞,明面上却做些伪善之事。在左相受下监刑一事后他甚至给左相去信,道是凌迟之刑不可谓不残忍,让人用麻套罩了您的面容再行刑。我知道左相他……他与郎君祖父为故交,故而无颜见您,我便趁着机会从狱里将您带走,用一死刑犯顶替。”

“原来如此。”

话音落地,只见幽暗的黑林里飞掠过一道黑影。

陈典哀呼一声,捂着伤口倒地。

杜从南看着他:“可我还是不信。”

黑衣人跟着杜从南走远:“郎君,就这样放任他不管了?”

“不必管他,任他自生自灭罢。”

两道身影渐渐消失,整个阒寂的幽林里弥漫开刺鼻的血腥味。要不了多久,深林里的群狼虎豹会嗅着味道寻来,秃鹫会将他腐烂的身子啃食干净。陈典仿佛只剩下一口气了,四周皆是他绝望而死寂的喘气声。

然而离开的杜从南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陈典看见他,咳出一片血雾。

“我说了……我…我是诚心来投靠的……这回……应该、该相信我了罢……”

杜从南心中依旧存有一丝疑虑,只是他未展现出来。

问道:“我带走你,你能有什么用处?”

“皇帝登基前势力微弱,登基后与朝中大夫不睦……若非、若非是江愁予他成不了什么气候,故而我……谏议从他身上下手。我跟在他身边多年,对他秉性如何行事如何能有……八分的把握。或许在今后您与他的任一场博弈中……我能保您能赢。”

听上去足够令人心动。

杜从南命手下将他带上:“启程罢。”

一行人趁着浓浓夜色赶回了巴蜀。

手下的人见他无恙,纷纷松了一口气,又问起他打算怎么处置陈典。

“暂且先关押着,留意他是不是有异常的举动。路上他给我画了江愁予府上的地形布局与所藏机密之处,择日后派人去探探虚实后再作定夺。”杜从南撑在案上,想起一事,“施氏夫妇被他带走后,能确保我们的人伤到二人的要害处了?”

手下人颔首应是:“那箭已两人胸膛贯穿了,按理活不下多久。”

杜从南微微松了口气,想着宁愿这两人死了,也不能落到江愁予手里。

凝重的气氛微微松缓,杜从南闲谈起下属们最近过得如何。

一帮男人挤挤眼睛,目光投向人群中面容俊朗的男人,道:“望津这两日可是艳福不浅呐,赶路时撞见一名女子遭歹徒非礼,顺手救下来后关切几句,谁知道那名小娘子不要名分地上赶着贴上了。模样中等罢,看起来不似娇生惯养的千金,还算是细皮嫩肉的。”

杜从南诧异扬眉,顺口问了一句。

“可打听到是哪部人家的女儿?”

吴望津摇头笑了笑,说是不知道。

“是个婢女出身,名字也普普通通的,叫什么凉夏,在家里应当也是个不重要的。”

杜从南在一旁听着,捏了捏指腹的茧子。

名字叫凉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