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河流滔滔东逝, 河岸毗邻的幽林里间或传来枭鹰咕咕的叫声,与雨势拼凑在一起震得她头痛欲裂。她伶仃纤瘦的肩胛抖了抖,身心皆在这一瞬冷了下来。被这世间声响炸得滚烫的头脑却在这时候变得冲动, 或许也是本能的驱使, 她无力的四肢动了动,试图往后退去。

岸上霎时响起兵戈当撞的金鸣之声, 士兵们破水而来,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是了,从圣上借故让他南下督查开始,再到知州以缉拿罪犯之名封锁渡口、挨家挨户地搜查, 最后这般大动干戈地将她堵死在这处地方, 只是为了满足他这场你追我逃的猫鼠游戏罢了。

她被拖进他的怀里,听他恶趣味的轻哂。

“腓腓,哥哥的乖妹妹, 哪里去?”

近乎两个月不曾见面了,他仿佛削瘦了许多, 性子比从前更不好捉摸了。因为清减而显出十分尖利的下颌抵在她湿漉漉的发顶, 喉骨嶙峋地贴着她的耳畔, 呷笑温吞, 似附骨之疽般粘腻缠身。暗褐色的眼瞳不愠不喜, 波动着粼粼的冷意, 如枝头盘踞的蛇类一般, 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真有些巧了, 圣上命微官南下巡查,想不到在此地碰见腓腓, 也是种机缘。”不知江愁予在渡船上立了多久、摇浆多久, 更甚冷冽的温度从他掌心传来, “罪犯出逃,城中上上下下皆勒令不准出城,怎么腓腓的胆儿就大一些,偏偏在这要紧关头胡闹?”

江晚宁不可置信:“明、明明是你……”

明明是故意他放出逃犯消息,逼她如此。

“渡口这两日不安宁,不知有好许人想着往外跑……在你之前便有一个,浑身上下缚着黑色衣物,如今却成了旁的腹中之物……”她尚未琢磨他话里意思,却听他语峰凌厉一转,“王法昭昭,官庶同论,腓腓这般,岂不是要让我难做?”

随后闻讯而来的知州刘朔踏上甲板,与江愁予一唱一和地道:“江大人,先前那名黑衣男子的罪责性质与尊夫人的并不类同。只是您如今暂任卿相之职,前前后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您,尊夫人又在要紧关头犯事,怕是免不得一番小惩。”

船篷下白雨如丝,二人衣裳皆已湿透,江愁予拧她下巴欲为她戴斗笠,被她飞快避开。

他眼中私悖之色更甚,沉声回道:“确实,不听话得很,刘知州便以当地法规处置了罢。”

刘朔试探:“那便在狱中拘押三日?”

江愁予冷睨着面前小女郎憔悴的脸,等着她与他服软、等着她与他求饶。因着夏筝对她的影响兼之她爱听爱看些古怪的鬼神轶事,她向来不喜待在阴气重的地方,不爱与粗犷彪悍的人接触,她在狱里自然是待不下去的。他静默地摩挲指腹,想,她不必折辱身份道歉不必诚心悔过,但凡只要她愿意喊一声“四哥哥”或者“夫君”,再不济一声“江愁予”,她跟着杜从南私逃一事便能就此翻篇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河面的半轮明月终究堕入不见,灰蒙蒙的白光稀释着浓墨夜色。

江愁予俯眼看着她倔强抿住的唇瓣,冷笑一声,终究面目骇沉地撤开搁在她腰间的手。

他回复刘知州:“可。”

刘知州暗地舒缓了口气,涎笑着,恭恭敬敬将江晚宁送下船:“夫人,请罢。”

江晚宁一言不发地默默走着,低垂的视线内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头嘶嘶磨牙的恶犬。它被拴在一名士兵手中,四爪下压着的白骨已被啃食干净,全身粗亮的毛发在雨中髭竖,喉咙里冲她发出阵阵低嚎。

刘知州见状,往它身上揣了一脚:“不长眼的畜牲,竟敢对着贵人乱吠,白瞎了这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江愁予自后面慢悠悠跟上。

“知州这条狼犬,皮毛倒是油光顺滑。”

“江大人说笑了。它平日里都以活鸡鸭喂养着不说,一天到晚在监狱营子里胡窜,难免拣着些残肢碎末加餐。”刘朔跟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这畜牲前不久也是好运,方才又撞见两个私渡的男人,这又吃得鼓腹含和,皮毛怎么能不光滑油亮。”

这些话通过嘈杂夜雨,混混沌沌地传入江晚宁的耳里。

她一时不及反应,神色惘然地跟着前面的知州走。

她所处的牢房规制其实比旁的地方好上许多,泥地上没有爬着蛆虫的腐肉粪物,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反倒开了扇四方监窗,映入的清冷冷月色照着缩在潮湿草堆里的她。她畏惧甬道里吹来的呜呜的风声,畏惧江愁予和知州的所说的一切,畏惧脑海里不觉浮现的红白相间的腿骨。

空**的牢房只有她一个人,她却恍惚觉得与许多鬼魅挨挤在一起,只能把自己缩得小一些、再小些,恨不得自己能与墙角镶嵌一起。

腥风血雨的夜晚与间断间续的惊吓使得她发起了高热。

那些她不能理解的语句,在这时候却一下子清晰起来。

什么叫“先前有个穿着黑色衣物的男子,私渡后成了旁的腹中之物”;

什么叫“这畜牲运气好,碰见两个私渡的男人才吃得鼓腹含和”。

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情,怎能会正好发生在她与杜从南约定的时间,又怎么会是两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杜从南与他的下属应该离开了罢,否则江愁予怎么可能一次也不曾在她面前提及他?那么江愁予与知州口中的黑衣男子是谁,为恶犬啃啮的又是何物?

倘若杜从南与他下属真的被缉拿了……

她不敢想、她丁点不敢往那方面想。

固然圣上于举国颁布了缉拿端王同党一行人的悬赏令,甚至准许当庭诛杀这群人,然而她却害怕杜从南与他手下尸首置于犬腹,是被她所牵连。

外面雨渐歇了,她的睫毛还在湿湿嗒嗒地下雨。

她极冷,蓬红面颊瑟缩在湿透春衫里,拼命地缩在角落里汲取干草堆的温暖。来源于外界的幽暗闭塞环境与精神上濒临崩溃的情感夹击着她,避无可避,促使她浑身上下都巍巍地发抖,甚至意识模糊地溢出含糊的细细哭腔。

阒寂夜晚将她声音传开,传入隔壁的一间房里。

这间房一直空置着,遂将它视作狱卒临时休憩的场所。不过它暂时被另一个人借用了过去,里面东西没少,照例是一只破烂方桌与四条横凳,只不过这时候它上面横七竖八地倒着三坛酒罐,皆开了封,溢出酽烈的酒气。

安白在一边默默站着。

安白是他贴身的小厮,随他一路南下,怎会不清楚他镇定的表象下是不可计数的方寸大乱。这段日子他亲眼目睹着他有条不紊地出入徐州、荆州等地,言笑晏晏地与当地官员觥筹往来,最后抵达苏州城内,却也见过他夜夜枯坐和饮酒,最终沾染上像他父亲一样酗酒的恶行。

日月将他切割成两个人,致使他在温和与乖戾的边缘游离徘徊。

安白小声地提醒他:“夫人好似哭了……”

江愁予恍若未闻,闷头饮酒。

隔间女郎细弱的抽泣如银针一般地扎着他的太阳穴,他却将自己连绵不断的头痛归咎于喉咙里辛辣的苏州酒酿,更试图借此来麻痹脆弱不堪的思绪。

然而他的疼痛愈甚,紊乱的思绪无果。

她让他痛,以他的睚眦必报的性子必要让她痛回来,然而这么一个小小的人仿佛从他血骨里长出来似的,一哭,激得他百骸都疼。良久,他僵冷泛白的唇角微微动了动,“你回趟驿站,让蒹葭白露带些换洗衣物和厚实些的被褥过来陪她。”

安白一愣,有些吃惊,很快又应下,急匆匆地出去。

不过远去的脚步声倏尔又靠近,安白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略一踌躇,道:“奴才原本想在夫人那处点盏灯,见夫人双靥通红、吐纳有些吃力,喊了几声不见应答,恐怕她有温病之症……她好像在喊、在喊……”

“……喊什么?”

“喊……您的名字。”

江愁予呼吸一滞,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拳。

他眼眸骇然掠过安白:“不曾听错?”

安白两股莫名颤抖:“不、不曾听错。”

隔间的江晚宁整个身子都深埋在乱草堆里面,就像是安白所说的,额上灼热烫手的温度烧得她粉泪涔涔,美目涣散。当江愁予挨着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时,她猛得一绷身子,像是捡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将他缠住。

江愁予面上的阴郁之色稍霁。

左不过他的想法在此刻还未作废,但凡她愿意低头朝他认个错,或者叫声“江愁予”,她和杜从南跑了的事便就此既往不咎算了。她年岁还小,心性还未成型,外边不三不四的人几声将她哄出去也是正常的,该死的人是杜从南而非是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过后长长记性也就罢了。

怀里的小女郎还在颤抖,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将他的衣袖扯得崩直成一条线。因为高热而干涸的唇瓣如干枯玫瑰,一声声溢出如同挨冻了的小黄莺的叫声:“江愁予、江愁予……”

他应了声。

紧接着听她道:“那头狼犬吃的……”

“先前你见到那头畜牲啃的,不过是头牛的腿骨罢了,不是你多想的那种东西。”江愁予指腹抚上,摩挲在她试图张开的、喋喋不休的嘴唇,这时候有心思与她解释了,“我与刘朔说的话半真掺假,说的那些让你害怕的,不过是你不听话,让你长长记性罢了。”

江晚宁愈发急切地拽住他的手腕。

“那、那么你和知州说的两个黑衣人……”

江愁予有一半晌没说话:“腓腓打听他们做什么……”

“我不过、是,有些好奇。”

江愁予觑着她心虚的神色,眼中的几分温存在顷刻之间褪了个干干净净。摁在她唇瓣上的指尖骤然使力,将她干枯唇瓣碾磨得近乎充血,这才放下手冷笑一声:“安白与我说你病着了,我看着你倒是精明得很……和我打听那两名黑人,恐怕不是你的目的罢?”

“或许腓腓是要问,杜从南被我弄到哪儿去了?”

“他如今,安危如何,可有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