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劣质青焰在酸腐的夜雨中封闪着幽弱的暗光。终日不见光日的牢房如一口巨大棺材, 处处蠕动和堆满了各种虫鼠与腥臭的腐物。甬道卷疾而来的寒风间或揭起犯人并不怎么合身的囚衣,使得他们看起来面色可怖,状如厉鬼。

死前的静阒从黑暗的上方沉沉压下来, 这里关押的多半是穷凶恶极的罪犯, 日夜充斥在耳边的除了吱吱的蛇鼠叫声外,其余别的便是受刑时凄厉的惨叫。今夜听说上头来了人亲审罪犯, 平静之余又带了几丝忐忑地听着房间里传来的阵阵呕声。

连连的作呕声来自于牢房里的安白。

牢房不大,有两三条长凳靠在低矮的泥沙墙边,上面凌乱地丢着镣铐、刀器、绳索,凳脚边的炉子里放着烧红的铁器, 直至现在还在滋滋地冒着皮肤的烧焦味。刑架上的人被铁链绑住, 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渗血,从远处一端蔓延到安白脚边。

安白吐得腹中只剩酸水,便是见惯了拷问刑犯的狱吏, 也是不忍卒视地别开了脸。

黑衣人身上已无一块完好的皮肉,不, 他身上是否还有皮肉这件事也理当存疑。暗红的人体难捱疼痛地抽搐, 狱卒相继拔出他体内的铁钉, 迸出的血液飞溅在江愁予的身周。殷红血珠将他双目染得猩红, 又自他沉默垂着的长睫滚滚落地。

分明他才是那个引导施虐的人, 然而他的一呼一吸却格外得迟钝与缓慢。

仿佛濒死的人是他般。

牢房里无人敢与他搭话, 狱吏默不作声地将气息奄奄的黑衣人拖了下去, 安白则是就着昏昧光线重新誊抄先前被血水打湿的口供。黑衣人作的口供字数虽不多, **的事情却……

安白将供词抄录好,心惊胆颤地将东西搁在江愁予面前。

单薄纸张被镇尺压制, 剩下四方边角在夜风的鼓动下哗哗拍桌。

江愁予终于动了动, 幽冷双目望向供词。

上面一字一句皆是他亲自逼问, 他怎么能再不清楚供词写了什么。白纸黑字的“二郎为寻江女郎夜潜府邸,江女郎助二郎顺利出逃”“二郎这段时日一直待在京畿,便是伺机想带女郎南下入苏州”,无一不是刺得他双目灼痛、腹上伤疤难耐作痒。

难怪。

他想,难怪。

难怪这段日子待他这般好,好得让他晕头转向,好到轻言细语地哄骗他吃药、不辞辛苦地往返五芳斋买梅子糖,恐怕便是在这等着他了罢。那一晚她假装被杜从南劫持,那一晚她有意为杜从南挡剑,桩桩件件似接二连三的箭镞攒射在他的胸口。

她欺骗了他,她欺骗了他。

靛蓝的天幕渐渐褪去颜色,憔悴的眼窝彰示着他一夜不曾阖过眼。他睡不着,更不愿意睡下,他将短短三页的供词翻来覆去,像是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疟疾般,在间歇性的痛苦中来回往复。

安白在一边也似百爪挠心,他想劝劝郎君歇会儿,又想问问他如何处理夫人的事。

在他的犹豫不决中,天不知不觉得亮了。

“传信给苏州水路使,让他排查经过苏州的渔船。”

熹微光线中,江愁予哑声说了这么长时间的第一句话。

安白紧跟着站起:“郎君现在哪里去?”

“沐浴,上朝。”

-

被拷打的黑衣人应当是杜从南的心腹,否则杜从南两次的紧要行事也不会将他带上。除却审问出杜从南的行迹外,江愁予还从此人口中套出了别的。今日早朝,他联动数名朝中官员弹劾丞相长孙信有不二之心,助端王同党杜从南在流放途中逃跑为一,背地里与端王来往为二。

长孙信自然矢口否认,然而他激动的一番说辞在人证物证前显得格外苍白。

金銮殿中他被当场揭下乌纱帽,留下丞相一职的空缺。

自古以来,帝王与权臣之间的纷争从未止歇。

长孙信的倒台,意味着一批主张分化事权的臣子们失势。偌大宫殿中传出蠢蠢欲动的嗡躁声,他们亟于举荐出一人来顶替长孙信的位置,却听帝王声音道:“今丞相之位空缺,还需选出一人辅朕万机。朕观中丞御史年少捷思而腹有奇谋,助朕霸业。任职以来所为之事历历可察,不如让他暂代丞相一职,如何?”

“不可!”

“百官之长,岂能这般随便!”

“御史中丞自上任后虽在官民一事上颇多建树,然而中丞担任此官不满期年,焉能担起卿相之责?!”一群人愤愤舞袖,道,“我朝数代丞相皆年逾六十,让资历浅薄的中丞担任岂非可笑?”

“开封尹大人这话,未免太一棍棒打死所有人。”立马有人跳出来反驳,道,“昔江左周郎年二十一时,已随小霸王孙策平定江东;秦国甘罗年仅十三,就使计得十三座城池,封侯拜相……中丞大人自上任以来颁法立规,推崇新法,以此才能,为何担不得我大晋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你……”

两派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面红耳赤。

与长孙信同帮派的人见圣上偏向于江愁予这边,无可奈何下退让了一步。

御史中丞暂代丞相一职,为期三月,三月后以其官绩衡量其去留。另外,既是为了避免江愁予在官事上出错,也是出于制衡他权势过大的目的,置左右丞相辅佐帝王之业。混迹官场四十余年的知枢密院事担任左相,江愁予任右丞。

仅仅在一早朝的功夫里,整个大晋朝廷便已改头换面。

“梅雨时节,苏州一带极易水患。”早朝结束前,圣上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意有所指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先皇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亲自南下考察民情,恨只恨朕一时间走不开,去疾,这一趟,你替朕去。”

启程时,不过也是二月十五夜的第三日。

彼时乌云摧城,山雨欲来。

-

京畿官员南下抚恤民情一事,不亚于一声平地惊雷在苏州一带炸开。

江晚宁步履匆匆地走着,沿街的议论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耳朵。

“历代以来皆是皇帝南下巡查的,今年倒比往年反常些,也不知上面来得什么人?”

“长孙信因为叛君被处以极刑了,圣上增设左右丞相,南下巡查一事会不会与此相关?”一路人屈起胳膊肘捅捅同行的,“欸,你兄弟不正好在知州官爷身边做事,怎都不晓得?”

那人无奈:“来的都有五日了,要是能知道早就知道。不过是上面瞒得紧,不让打听。”

“……”

“啪”一声的关门隔绝市街的喧嚷,江晚宁的身躯无力靠在门上,幕离下的姣好容颜浮现出迷惘之色。她怎么能不怀疑来的人是他,否则江南九州他怎就偏偏选了苏州落脚;她又难免存了分侥幸,想来得人不是他,若以他的性子,他必是来的第一日就将她带走了。

客栈外雨声沙沙,有如千万条蚕虫侵食。

江晚宁心如乱麻,听到门外传来沉闷的敲门声。

“我是二郎身边的人。”

江晚宁听出门外人的声音,是杜从南身边的心腹。

杜从南每回办事都带着他,她熟悉这个人的声音。不过自从她明确说明自己想一个人待着后,杜从南与其心腹已很久没有出现了,想不到他们还在苏州,甚至清楚她的去向。

皱了皱眉,江晚宁上前为对方开门。

来人道:“二郎让属下代替他问一问,女郎的亲眷可找到了?”

来苏州不过两日,江晚宁却几乎踏遍了整座苏州城。她竭力打听过生父的一切,包括他的官迹、家族、生平等等,得到的结果不过却是生父遭到迫害后家族四散,在西郊上只剩一片坍圮的旧址;她听说生母的家人是当地有名的富商,为了寻找女儿流落在外的孩子,这些年一直云游四海。

江晚宁垂下失落的眸子,和缓摇摇头。

“二郎说,女郎若是找不着人暂时便缓一缓罢。”那个人面色骇沉,颇带了些火烧眉毛的严峻,道,“想必女郎在外走动时已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上面来了人。只怕女郎还不清楚另一件事,今日狱中逃了个罪犯,知州命人封了城还要挨家挨户地搜查。不过是缉拿一个嫌犯,实在犯不上如此……”

“二郎身份特殊,也许是他在苏州地消息被走漏风声……”那人眼珠一转,直盯住她,“也有可能是女郎您,倘若是您,二郎简直是无妄之灾,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二郎已派人打点过了,今夜子时会有渡船接应,还请女郎不要耽搁了时候及时来,免得拖累了二郎。”

江晚宁才张了张嘴,却见对方身影一闪,消失在视线。

她怔立在原地,过了许久之后,才如提线木偶般的踅身整理行李。

子时星月惨淡,淡朱的一轮圆月如犬兽疯狂搏动的心脏,一声声得恫吓着万籁沉寂。腥风血雨自身后衔起铮铮的尖齿,推着她、扑着她,一直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走至波涛滚滚的渡口边。

不远处依稀簇燃着两点幽绿色的亮光,应当是杜从南安排的渡船上的灯焰。

哗哗雨势下,江晚宁眯着模糊的双目,寻迹吃力前行。

幽绿色的光亮,竟来自于一头骠壮恶犬。

恶犬前两掌扑地,两掌之间夹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与看起来似腿骨之类的东西。见到面前战栗不止的女郎,它停下进食,残留碎末的唇吻见口涎止不住地下淌,兽类双瞳阴冷地盯住她,警惕地甩尾。

她低低惊叫一声,被雨水冲刷得酸涩的眼眶霎时有了生理的反应。

下一刻,一声粗亮的犬吠响彻云霄,陆陆续续的火把撑起混沌的夜雨,官兵们冒着如墨粘稠的雾色赶来。江晚宁苍白的脸颊被火焰腾腾的温度灼得通红,竭力撑住发软的双膝,急里忙慌地朝着渡口跑去。

心慌意乱下摔了一跤,尖利砂石刺入手掌心,留下的血迹被雨水冲淡。

她很快站起来,慌不择路地跑上了船只。

黢黑的船身上寥寥数人,甲板上分别站着一名面生的侍卫与沉默的船夫。二人各司其职却并无一句交谈,只有停在桅杆上避雨的数点寒鸦夜啼。江晚宁并未意识到丁点不对,以为是自己来得晚,杜从南与他的心腹先行离开了。

高擎火把的官兵们渐渐逼近渡口,更甚者弯弓引箭,准头直直地对准船身。

江晚宁不知怎的,一瞬间心如擂鼓。

泪水混迹着腥冷的雨水混入口鼻,江晚宁潮湿的眼帘被雨水浸泡得无法抬动,只半翘着惴惴地颤抖。她隐约在岸上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容,皆是那个人身边的手下,她竭力忍住喉咙里的哭腔,求助距离自己最近的、在薄夜里略显得清瘦的船夫。

棕榈皮制地的蓑衣使他与无边暗色甚是相称,他的面容隐没在阴翳中,唯有**在外的修长指尖随着船桨一起一伏,像开悟似点拨着她,像玩弄似讽笑着她。淙淙水流声路过,偶尔像那个人用削瘦的指尖摩挲过她的肢体,倘若她能冲破雨势看清得话。

岸上低嚎的犬吠声顺水漂来。

江晚宁急忙道:“这位船夫,能否快……”

连雨声都沉寂下来,在滚滚东流的河面留下黑色纹路。她口中的船夫微微颔首,低垂的蓑笠与他沉默的压迫性一道汹涌袭来。她撞上对方撞上对方阴鸷的、略带了点儿兴味的恣睢神情,霎时间僵住,如觉冷风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