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晚宁回到亭里时,已不见水哥儿。

“水哥儿哭累了,被王嬷嬷带下去睡了。”凉夏接过湿漉漉的纸鸢,忽而疑惑问了句,“姑娘身上的衣服是哪位郎君的?”

江晚宁含糊地唔一声:“哥哥的。”

凉夏上前摸了摸料子,笑着摇摇头:“姑娘可别糊弄奴婢。这件外衫瞧着半旧,应当是穿了有些年头,又是发暗发硬的次等绸缎。姑娘倒是与奴婢说一说,是哪位公子的呀。”

凉夏话里话外带着揶揄,认定了她撒谎。

江晚宁嘟囔一声:“难不成我的哥哥每一个需得是锦衣玉食的么。”

凉夏笑容一僵。

府里的六位公子,独独一个地位和名声都不怎么样。她这两日听了不少的风言风语,句句都是讽刺那位公子的。

“姑娘怎么和他……”

“四哥哥是极好的人,我不想从旁人口中听到他的半句不好。想来是府里的人以讹传讹,这才坏了他的名声。”

江晚宁拉着凉夏的手,添油加醋地和她述说着在瑕玉轩发生的一切。但凡提及四哥哥样貌的、四哥哥是如何帮她的,她必将事情翻来覆去地讲个好几遍,唯恐凉夏不能认同她四哥哥的好。

凉夏听了事情的原委,认同地点点了头:“这么说来,四公子是个良善之人。”

“好凉夏好凉夏~”江晚宁的声儿似浸了蜜糖,撒娇道,“我今儿去了哪里,这件衣物是哪里来的,你可千万别和冬温说。”

凉夏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

冬温是夏姨娘派来的,替夏姨娘时刻地看着姑娘。姑娘若是身子不好了、出去贪玩了,呆在浮生苑里的夏姨娘总是第一个知道。

凉夏不喜欢旁人束着姑娘。

更何况,论说府里最讨厌四公子的第一人,应当就是这位夏姨娘。

凉夏就更不敢说。

——

江晚宁回瑶光院换了身衣物。

念及外边儿下了雨,便在外头套了件藕荷色织花褙子。她对着镜子来回地照了好几遍,觉得无一丝差错了,才心虚地问道:“我看起来和平常一样罢?”

凉夏答道:“姑娘和往日里无二。”

江晚宁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安下心。

“走罢,与我到姨娘那边看看。”

江晚宁的生母在生她时血崩离世,在江晚宁尚在襁褓之中时,便过继到了夏姨娘夏筝的名下抚养。二人虽无血缘,却比亲生的母女还要亲近。

夏姨娘一到雨天便头痛,她自然要过去。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屋檐。

婢女恭恭敬敬地撩起垂帘,请她入室。

屋内幽静而雅致,墙壁之上挂着数十幅名家法帖,法帖之下端坐一尊慈眉善目的白玉观音像。江晚宁听到妇人唤了她一声乳名,她寻声过去。

乖乖喊一声:“姨娘。”

娇美妇人打着哈切从软榻上起来,双目似有烟霞轻笼,美艳逼人。江晚宁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思绪飘忽,忽然想到四哥哥睡醒时会不会也这样。

原因无他,四哥哥的眼睛肖似夏姨娘。

“腓腓,想什么呢。”

腓腓是江晚宁的乳名。

古有神兽,名曰腓腓,养之可以解忧。自从夏筝把她抱养来了,身上的病气去了,与国公爷的关系也一日日地变好。

江晚宁知道姨娘厌弃四哥哥,所以一点儿也不敢说。她一双美目四下瞟着,轻声道:“腓腓是担心姨娘的身子,姨娘头痛病好点没?”

夏筝笑说:“你来了,我便好多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厚毯,柔声问江晚宁这两日做了些什么,绣工如何了。

“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江晚宁下意识地攥紧手心。她听到自己磕绊了一下:“……我和水哥儿放了纸鸢,纸鸢落在了桃树下……我便捡回去了。”

“后院里最大的那株桃树?”

江晚宁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气:“嗯。”

“遇见什么人了没有?”

“我捡了纸鸢便回了,没碰见什么人。”江晚宁的手心被她掐得发白,面上努力作出风轻云淡的样子。

夏筝对她也是放心的,知道她乖巧,不是个爱撒谎的性子。即便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还是将此事揭了过去,问她绣活做的如何了。

江晚宁慢吞吞地把荷包递过去。

“腓腓,你这……”夏筝原先头是不疼的,见了她的绣活后,太阳穴竟隐隐地酸胀起来,“你已订了亲,这种东西还是要多练练,免得以后夫家笑话。”

“腓腓知道。”

江晚宁陪夏筝用了晚膳,又说了不少的私密话。等到快要离开时,夏筝忽然看着她问了一句:“腓腓,你的平安锁哪里去了?”

江晚宁的胸前佩着一只平安锁,一年四季都不离身。突然不见了踪迹,难免让姨娘问上一句。

江晚宁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放纸鸢和去找纸鸢的时候,脖儿上的平安锁还在叮叮当当地响。后面回时倒没什么印象,想来是掉在四哥哥的轩子里了。

她慢慢地挺直了背脊,在夏筝微蹙的双眉中,支支吾吾地撒下了生平的第二个谎:“我怕放纸鸢的时候弄坏了,便取了下来,让凉夏保护着。”

她补上一句:“姨娘可以问凉夏的。”

夏筝看她许久,雪腕微抬:“不必了。”

待江晚宁急匆匆走出浮光苑后,她对着身边的婢女道:“明日,你让冬温私下里来我这里一趟。”

——

瑶光院里,一片阒寂。

凉夏搂着姑娘换下的衣物,静悄悄地从内室走出。迎面遇上了冬温,她食指并在唇边,小声地“嘘”了声。

冬温朝里望了一眼,压下声音:“今儿个也不过卯时,怎么姑娘这么早便睡下了?”

“姑娘陪水哥儿玩了一下午,也是累着了。方才我伺候姑娘洗浴时,她还嚷嚷着脚酸呢。”凉夏笑笑,“又是春困的,姑娘难免贪睡些。”

冬温不太放心地往里走了几步,见姑娘缩在被里睡得憨熟,便也放下了心,一边朝外走一边道:“确实如此,我今儿个一整日都在昏昏着。”

人声渐渐地淡去。

埋在被窝里毛茸茸的脑袋抬了起来,只见江晚宁双目清澈明亮,哪里有困倦的样子。她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臂弯里夹着一件外衫,偷偷地打开了侧门。

眼下正是傍晚,夕阳跌入灰蓝的天幕。

江晚宁冒着风,走得很快、很急。

她得快些赶去四哥哥的轩子里,找回那块丢失的平安锁。她答应了姨娘明日一早到她那边用早膳,若是明儿个再不戴上平安锁,事情便不好了。

她一口气跑到了瑕玉轩,拍了拍门。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开门。

“四哥哥,是晚宁呀。”

少女似乳莺啼叫,隔着一道破败的门扉轻轻地传来。她似乎又是怕声儿太大会引来旁人的注意,偶尔停下来歇一歇。

“四哥哥,四哥哥……”

到最后,已隐隐有了哭腔。

就在门边的一尺之距,安白脚下仿佛生了钉子,牢牢地立在地上。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郎君手里的夜莺。

它快要死了。

它被人用力捏在手里,眼睛凸起,脆嫩的喉咙已经无法再发声。唯一能够证明它还活着的证据,是偶尔抽搐一下的嫩黄色爪子。

安白没有说话,迟疑地看着面前的郎君。

他淡淡道:“去给她开门。”

安白后脊发凉,过去抽开了门栓。

“姑娘,您这么晚过来是……”

江晚宁又气又急。她本以为是开门无望了,直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何要撒谎,以至于她明儿又要撒无数个谎来骗姨娘。

还好安白及时开了门。

她匆忙地擦去眼角的泪意,不好意思地对着安白咧咧嘴,道:“我的平安锁不见了,约莫是落在了四哥哥这里,特意过来寻。”

她不好意思直接进去,问了一声:“安白,四哥哥在吗?”

安白今晚莫名地有些讷讷,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整个人都心不在焉。在江晚宁问了第二遍后,他才如梦初醒地让开了道。

“郎君在的,郎君在的。”

瑕玉轩逼仄狭窄,不过方丈大小。江晚宁朝里望了望,便瞧清楚了了里面的光景。她轻呼一声,提着裙摆朝男子跑去。

“四哥哥,出什么事了?”

就在江愁予的周围,散落了几根灰褐色的羽毛,沾了些许血迹。

一只夜莺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胸膛随着孱弱的呼吸上下起伏。它的眼中流露出对生的渴盼,竟在他的掌心中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江晚宁捧过莺儿,皱眉道:“四哥哥,它这是怎么了?”

“我夜里出来散步捡到的,想来是夜行动物扑伤了它。”江愁予的右手背到了身后,不动声色地碾去指缝中细腻的绒毛。“本打算将它带回屋里去,恰好妹妹就来了。”

江晚宁将哆哆嗦嗦的莺儿仔细检查一番。

“它的翅膀折断了,幸好四哥哥发现得及时。”江晚宁拿出小帕子将莺儿裹住,“三哥哥院里养了不少鸟,懂得这些。等明儿个三哥哥回了,我拿去给他照顾。”

江晚宁低头逗弄着莺儿,一截白嫩的脖颈沐浴在幽蓝色的月光中。她缩了缩肩膀,总觉得颈儿凉飕飕,像被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

她仰头看看四哥哥。

“怎么了?”他垂目看来,眉目温柔。

江晚宁无法解释在一瞬里的不寒而栗。她摇摇头,只依赖地抓住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