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晋三百二十一年,仲春。

“姐姐!”水哥儿一路哒哒响地跑进瑶光院,巴巴地看着江晚宁,“放纸鸢!”

楚国公膝下共有六位公子一位千金,最小的正是水哥儿,今年不过四岁。他前头的几个哥哥不乐意与他玩儿,他天天过来寻江晚宁。

江晚宁前不久和中书令家的二公子订了亲事,整日闷在屋里练绣活。细细想来,已经冷落了水哥儿许久,便应了。

二人牵手出了瑶光院。

楚国公府乃是先王御赐,规模布局自古至今都挑不出个更气派的。前有幽房曲室,后有玉栏朱榍,曲曲长廊处处玲珑剔透。

从江晚宁的院落往北,一座雕栏白玉小桥横跨水面。过桥后可见一片园林,处处草木葳蕤、翠竹千竿。

江晚宁在屋子里拘束许久,又被水哥儿勾了玩心,早就对手边的纸鸢蠢蠢欲动。遂拉了绳,在青砖路上纤纤细走。

纸鸢乘风,扶摇直上。

美人浸在融融日光下,双目流转,神态娇憨可爱。一只雪色皓腕微抬,似欲与粉白落英浑作一体。虽年幼,亦能窥见以后风华。

跟在水哥儿身边的两个老婆子见姐弟俩玩得开心,心照不宣地使了个眼色,齐齐蹲在墙根底下。

“……他回了,你可听人说起了?”

“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五天前。国公爷一听到他回了,当夜扯了条鞭子往他那处去了。”

另一婆子吃惊地“啊”一声。

“咱们国公爷膝下的公子里,数他最不成器。当年大公子离家三月,回来后大办了一场接风宴;他回来倒好,带回一身的病,让府里平白遭了晦气。”

“他也是可怜的。”

“可怜——”婆子舌头顶住上颚一抬,重重地落下去,灵巧地“啧”了一声。“你入府晚,哪里知道其中原委。他啊,是个天生的坏种。”

“不知情的人都说是他是外出游学,哪里知道他幼时犯了错,倒让他白白沾了勤勉上进的好名声。”

“他犯了什么错?”

婆子短而有力地道:“杀人!”

另一人惊呼:“杀谁?!”

微风吹过,树影斑驳。

江晚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脖儿间堆细汗,双目亮灼灼,亦好奇问一声:“杀谁?”

老婆子听到声儿,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她蹬直了脚,心头喘上一阵后怕。

幸好幸好,没来得及说出是谁。

长空之上,蓦然传来一声惊蛰。紧接着,三三两两的雨珠从云堆里蹦出,有愈下愈大之势。

远处,水哥儿哭道:“我的纸鸢!”

江晚宁顾不上两个婆子,仰头看去。见那只纸鸢在风雨中失了倚重,竟挣脱了丝线的束缚,直直地朝某一处坠去。

“凉夏,快带水哥儿到亭里避一避!”

水哥儿不肯,蹬着两条腿要挣开凉夏的怀抱,嘴里嚷嚷着要去找他的纸鸢。

“水哥儿莫闹,到时候受了寒气又要喝上几天的药!”凉夏强力把他拖到亭里,哄道,“到时候奴婢去街上给您买一只成不成?”

“我就要原来那只!”

雨势瓢泼,渐渐模糊刺耳的哭声。

江晚宁进了亭子,见他哭得眼睛红红鼻子红红,心中有了数。她摸摸水哥儿的脑袋,低声问道:“那是爹爹送你的纸鸢?”

水哥儿抽噎着点点头。

怪不得。

爹爹性子冷,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儿女也漠然待之。他难得给水哥儿送了件东西,自然让水哥儿当成宝贝捧着。

雨打青砖,到处滑溜溜的一片。凉夏前几日跌了腿,想来是走不快,更别提水哥儿身边颤颤巍巍的两个老婆子了。

江晚宁心一软,道:“莫要哭了,姐姐替你去把纸鸢找回来。”

她柔声嘱咐仆从们照看好水哥儿,从亭子里抽出一把备用的纸伞,匆匆地闯进雨幕。

——

江晚宁在一株桃树上看见了纸鸢。

桃树不知历时记载,今已亭亭如盖。江晚宁试探着踩在一块半尺高的巨石上,始终够不着嵌入簇簇花堆中的纸鸢。

回去喊仆从也来不及了,强势的雨水在天地间横冲直撞,迟早会将这只脆弱的纸鸢冲刷得七零八落。

她皱皱眉,朝西边望了过去。

也不是毫无办法。

就在桃树的百步距离外,住着“他”。

——

江晚宁在瑕玉轩外徘徊。

檐外雨珠滔滔****,漭漭泱泱。偶有斜斜酥雨打湿云鬓,不知是说她乌发如缎好,还是该说她肌白似雪好。

江晚宁浑然不觉。

她只觉得雨声扰人,像方才园里两个老婆子的窃窃私语,由不得她拒绝,便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她听说他小小年纪就想杀人,在外游学在外面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她虽然是来借梯子的,然而自古以来兄为长,她来了也该拜会一下他。

她便更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心中一万遍地演示见到他时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四公子,我叫江晚宁。”

“我叫江晚宁,是你的妹妹。”

“四公子好,我——”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

江晚宁顿时噤了声,压住心中沉甸甸的忐忑,对小厮柔声道:“我四公子的妹妹,今日是来拜访他的。顺便,再借一架梯子。”

就算是府邸里的下人经过此地,也会戳着手指头骂上两句。倒是头一回有人登门拜访。

安白一愣:“姑娘随我来。”

小轩并未铺就簇新的青砖,地上坑坑洼洼一片。安白看了看江晚宁纯白的裙摆,觉得不方便她下脚,道:“我带姑娘换个地罢。”

说着,径自带她到了窗边。只有书房窗边的那一处空地还算得上平整。

江晚宁抿了抿嘴,没想到还能离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这么近。仅隔一面薄薄的窗纱。

她对他的印象实在不好,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指尖微蜷,轻轻地敲了敲窗牖。沉闷的敲击声在唰唰雨声中扩散,室内也随之一寂。

很快,一人探窗而出。

他立于潺潺水声,搁下手中狼毫,望过来的眉眼似霜雪。指尖轻轻地搭在一侧窗边,色若桃瓣,带些珠泽。

听安白说,他最爱坐在这扇窗后。于清晨可窥日升,于晚间三省吾身。

江晚宁心口一跳,耳后似火烧。

她嗫嚅着:“我——我——”

显然,江晚宁已将腹中滚过千遍的稿子抛之于脑后。她一双杏眼瞪得滚圆,过来扰人的人分明是她,模样瞧着可怜也是她。

春雨霏霏,偶有几丝斜斜细雨钻入了她的衣领。她打了个哆嗦,脑中空白一片,不知怎么的把原先说了一万遍的四公子扔下了。

竟娇里娇气地喊一声:“四哥哥。”

男子的眼中略过波澜,很快地归于死水一般的沉寂。他乌眸看向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江晚宁慌张地错开了视线,心里暗自嘀咕一声,他的唇色真淡。像是朱红的笔尖轻轻一点,被雨水氤氲开。

又意识到,自己忘记告诉他是谁了。

“四哥哥知道我是谁吗?”

男子略一踌躇:“知道的。”

他的声线偏温偏润,似指尖滑过美玉的冰凉触感。此刻放轻放缓,说不出的好听。

“晚宁妹妹。”

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也没想到他和传言里的不一样。

江晚宁别别扭扭地抠着窗,懊恼自己对四哥哥这样过分,之前把他往着坏处想。却不曾想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纸鸢落到桃树上了,想来找四哥哥借木梯。”江晚宁底气不足地解释道,“晚宁过来拜访四哥哥也是真心的。

幸好他不追究:“你一个人?”

江晚宁点了点头,不解看他。

他已经合上了窗,匆匆地朝外面来。眼下春寒料峭,他身上披着一件墨色鹤氅,有如谪仙。臂弯微蜷,挂着一件蜜合色杭缎外袍。

江晚宁轻轻咦了一声。

他已经缓步走到她的面前,用外袍轻轻将她拢住。清幽的沉木味道随之传入鼻息。

江晚宁身躯一颤,低眉看去,见潇潇春雨已经将她的衣物打湿,露出些许玲珑的身段。她脸一红,乖乖地把外袍穿好。

正要与她的四哥哥道谢,安白已从屋里走出,身上架着一只木梯,嘴里嚷嚷着:“郎君快走快走,奴才要撑不住了!”

——

江晚宁远远落在后面,一个人胡思乱想。

她想四哥哥十九岁都比爹爹高了,她今年才十四岁,还有没有长高的机会;她还莫名其妙地想到他的名儿,觉得“江愁予”这个名字的寓意可真不好听……

耳边传来一声似宠溺似无奈的声音。

“妹妹。”

江晚宁仰起头,见他笑意似星子,从他的眼波中转瞬即逝地擦过。见她还怔愣着,男子衣袂中的手指勾起,指了指她的衣裙。

她呆呆地随着他的视线看下去,看到自己的裙边不知什么时候拖在泥泞地上,沾了不少脏污。

江晚宁咬咬唇,脸颊因为窘迫而一阵阵发热。她讷讷地提起裙摆,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四哥哥,我平时不这么邋遢……”

他应了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敷衍。

“走我走过的地方。”

江晚宁下意识看向他的衣摆,见他衣物纤尘未染,甚至鞋履都没怎么沾上污渍。便听话地踩到他的脚印上,想着他的脚可真大呀。

等二人撑着伞慢慢地踱步过去,见安白已将纸鸢从树上取下,好生护在怀中。

安白递来纸鸢,笑道:“姑娘放心,奴才已将纸鸢检查过了,把它放在日头下晒晒便还能用。”

江晚宁盈盈一笑,与他道谢。

她像只欢脱的雀儿,踅身又去找她的四哥哥道谢。哪只脚下不留神,踩到了一块滑溜溜的青苔,轻呼一声便向前摔去。

男子温凉的掌心及时地握住她的肩头,待她站稳后即刻撤开。

二人虽稳住了身形,然而不免惹得桃枝乱颤。白纷纷的桃瓣扑簌簌落下,将二人罩了个满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