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冷硬又凌厉的发音。

一字一句都带着见神杀神, 遇佛杀佛的怒意。

何恺心猝然一颤。

印象中,这还是祁岸这么多年,第一次用这种语气态度对自己, 以至于他下意识就松开攥住宋枝蒽胳膊的手。

心中那股愤怒退潮一般降下来。

祁岸神色稍缓的同时, 亦收回禁锢宋枝蒽另一边手腕的手。

两方力道松懈, 宋枝蒽眉头松懈。

来自祁岸掌心的温度却残留在皮肤上,带着浅浅的,如同烧灼的触感。

红晕不知不觉在双颊漾开。

她捂住刚刚被掐过的胳膊, 唇瓣抿成一条线。

祁岸目光半瞬不移地看着她。

直到何恺再度开腔。

似乎意识到刚刚的态度太过恶劣, 他语气有所收敛, 紧张关切, “对不起枝蒽, 是我弄疼你了……我们出去谈好吗?”

说话间手又要碰她。

祁岸眉头蹙起,只是还未有所反应,蔡暄就先忍不下去, 起身一把推开他的手,挡在宋枝蒽身前,“你以为你谁啊, 你让枝蒽跟你出去她就跟你出去?”

蔡暄是典型的火象星座,吵起架来从来就没输过,这么一嚷, 其他客人也纷纷看过来。

“蔡暄你——”

何恺面子挂不住。

想了半天也没想好回怼的话, 只能重新盯着着宋枝蒽,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跟你们无关。”

邹子铭被这话逗笑, 目光看热闹似的撇向祁岸。

只见他眼底冷霜未散, 像一只锐利的鹰, 静静窥伺着何恺。

还未等他开始“绞杀”,宋枝蒽轻飘飘地开嗓,“那就谈。”

祁岸眸色微动。

何恺眉心一跳。

宋枝蒽偏头面无表情看他,“我也不想在这陪你丢人。”

……

虽说要单独谈。

可实际上,两人并未走远。

何恺本来提议去他车上说,但被宋枝蒽拒绝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与前男友靠太近。

没办法,何恺只能将就着,随她到前方不远处的巷子尽头红墙下,进行所谓的面谈。

也好在那边有树荫遮挡,不至于被阳光暴晒。

蔡暄气得不行,饭也不吃了就开骂,“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自己拈花惹草被甩,这会儿倒是理直气壮。”

“哎,你们男人是不是天生就会死皮赖脸?”

突然被贴脸扫射,邹子铭一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冤得很,“而且这桌上的男人又不止我一个。”

蔡暄白眼一翻,“岸哥是男神,不是男人——”

说着,她撇头看向祁岸。

却发现她男神此刻目光深远,半分不偏地凝望着那对前情侣一前一后的身影。

从蔡暄的角度望去,祁岸骨相绝伦,侧颜立体如刻,专注深沉的眸色下,散发着几分不可捉摸的深挚气场。

而此刻。

宋枝蒽正跟何恺一并站红墙下。

风吹过,绿柳摇曳。

女孩儿身影清丽婉约,那份清新美感如嵌在油画之中。

何恺不知说了什么,忽然过去牵宋枝蒽的手,却被宋枝蒽眉头微皱着,拒绝地甩开。

祁岸喉结微滚,下颌线紧绷。

思绪莫名就回到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何恺和宋枝蒽出双入对的画面。

也是这样的艳阳天。

成批的毕业生站在谢师宴饭店门口,等各科老师的到来。

乌泱泱的一片,各个都是青春洋溢的脸,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祁岸就在这样的人群中,一眼看到宋枝蒽。

那会儿的她,已经做过激光手术。

没了眼尾的蝴蝶状胎记,宋枝蒽的美貌终于得以展露,就像一枚去掉瑕疵的上好和田玉,面容清丽甜软,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人群中散发出莹莹熠熠的光。

一颦一笑,也沾染着勾人心扉的美。

应该是膝盖受了伤,她靠在门厅的柱子上,何恺蹲着身,耐心温柔地帮她涂药水。

宋枝蒽眉头轻蹙,忍着涔涔的疼。

何恺仰头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又逗得她抿唇一笑。

等终于贴好创可贴,何恺才站起身,自然牵过她的手,给她最体贴的安慰。

就好像这样亲昵的举动,他们已经做过无数遍。

胸口在那刻滞闷得近乎难以呼吸,祁岸到底还是移开了眼。

可脑中却依旧烙下宋枝蒽眼底那一抹澄澈又满足的笑,还有后来酒过三巡时,宋枝蒽面对他,那莫名躲闪又生分的目光。

何恺酒意微醺,眼眶发红地冲他举杯,“岸哥,祝你以后在国外前途似锦!”

“……”

“也祝我和枝蒽,永远幸福永远在一起!”

那会儿的何恺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这两句话发自内心的许愿,没有一句成真。

祁岸放弃出国留学,毅然决然以优异成绩,选择国内金融系名声最鹊起的北川大。

而何恺,也在三年后和宋枝蒽分道扬镳。

过去畴昔种种,像幻灯片一样在眼前播放。

直至身旁的蔡暄轻轻打断思绪,“岸哥?”

祁岸思绪被打断,神色如初见时那般漠然瞥了蔡暄一眼。

这一眼凛得蔡暄登时闭上嘴,没敢说话。

浓黑的眼帘垂下,祁岸长手磕了磕烟盒,摸出根烟咬在嘴里,嗓音低懒磁浑,“烟瘾犯了,出去抽根。”

另一边。

何恺不可思议地看着宋枝蒽,“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早就受够我了?”

宋枝蒽就知道他会这么理解。

她尽量平静地说,“不是早就受够你,而是受够我们这样四不像的关系。”

何恺不解地看着她,“我们关系怎么四不像了?我从来没否认过你是我对象啊。”

“我知道。”

宋枝蒽并不否认,“这点你做的很好,但这不代表就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你说啊,我给不就完了?”何恺觉得她在无理取闹,“我不明白,枝蒽,我们谈了三年,就因为一场误会——”

“不单单只是误会。”

宋枝蒽眸光冷静,“之前我不指责你,是不想拆穿,但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直说。”

“你追应雪三年,这是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但你和我在一起后,依旧和她保持密切的联系,你这样做是否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让我觉得我根本没受到过尊重。”

“什么事,都是你的感受最重要,但凡不顺你心意,你就会生气,闹脾气,甚至觉得是我的问题。”

“何恺,你扪心自问,真的是我的问题吗?”

“你又真的做到当初刚和我在一起,对我承诺的那些吗?”

“还是说,我欠着你,我就活该一味忍让包容,动不动接受你的冷暴力?”

说这些话的时候,宋枝蒽声音轻颤,像是终于把积郁已久的不快,一股脑倒出来。

完全没想到她有这么多不满。

何恺表情僵化,他眨着眼,“那只是冷战啊,我们也就冷战几天就好了,怎么能算作暴力呢?”

“你说不算就不算?”

宋枝蒽笑了,“那我被你冷了一个星期,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又算什么?”

“我自找的?还是自作自受?”

从未见她这么咄咄逼人过。

何恺瞬间语塞。

宋枝蒽又说,“是不是在你心里,我就应该是那个对你无限宽容,什么事情都要围着你转,不会反抗,只会顺从的女朋友。”

何恺连忙摇头,“不是,我没那么想过。”

似乎意识到问题,他声音一度又一度地沉下去,连自己都觉得没底气,“你说的这些……确实是我做的不好,但这些我都可以改的枝蒽,你也说过,感情不就是需要磨合——”

“没必要再磨合了。”

宋枝蒽语气里有种疲到极致的放弃,“我累了。”

这话像是一把刀,深深扎进胸口。

何恺木然两秒,而后像是心凉至极后反应过来什么,“所以你现在就是铁了心和我分手,是这个意思吧宋枝蒽。”

宋枝蒽没说话。

何恺脾气又开始上头,他朝餐厅那边指,“是因为祁岸回来了?你刚好找到借口甩了我?”

攻击性话语像扑面而来的冰雹,撕破两人最后的体面。

“你说我对你冷暴力,那你对我又尽到什么责任?”

“别人谈了三年,都一块儿同居了。”

“宋枝蒽你拍着你的良心,这三年我强行碰过你一次没?!”

“哪次不是我主动和你亲密,你拒绝?”

“我也是个男人,你觉得这样我会开心吗?”

本以为宋枝蒽被这样指责,会服下软来,没想到她近乎冷漠地看着何恺,“所以你对我的不满,就只有这肤浅的一点。”

何恺下意识想反驳,但又忽然垭口。

他好像真的找不到宋枝蒽什么可以说的不是。

两人相处的这三年,除去最开始恋爱的那段时间,确实是宋枝蒽对他好更多。

他生病,她照顾,他功课落下,她陪着一起补习,甚至有时候他衣服脏了懒得洗,家里乱了懒得收拾,宋枝蒽都会帮他打理妥当。

更别说两人闹矛盾,宋枝蒽从来都给足面子,最后也是她主动屈从下来,维护这段关系。

宋枝蒽无法做到的,大概就是像应雪那样,陪着他出入各种场合一起疯玩,让他尝到想要的秘果。

回头看去,她已经把能拿出来的最多时间和耐心留给了他。

怔忡之际。

宋枝蒽轻声开口,“何恺,我们其实并不合适。”

“你追求的是享乐,是甜蜜。”

“但很抱歉,现阶段的我,给不了你这些。”

话到这里,宋枝蒽稍作停顿,随后理智补充,“还有我跟祁岸。”

何恺抬起被刺痛的眼。

宋枝蒽平静看他,“我不是应雪,祁岸和你也不同,到此为止,我还是那句话,我和他清清白白,从始至终。”

“不管怎样,谢谢你这三年的陪伴。”

“你的那些钱,我会尽快还给你,请你放心。”

说完这些,宋枝蒽长长舒了口气,一眼都没再给何恺,转身离开。

如同尘埃落定,一切再无转圜余地。

何恺胸腔涌上心房塌陷的滋味,几乎下意识捉住宋枝蒽的手腕,咬牙切齿,“你今天要是走了,以后就别想再回来。”

他咬字艰难,“你别后悔。”

宋枝蒽停下脚步,平心静气地望着他,“我不后悔。”

“……”

她神色很淡,“希望你也不要纠缠。”

-

从没受过这样的屈辱。

何恺刚和宋枝蒽谈完,就开车忿然离去。

和他一起来吃饭的几个男生还很纳闷,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他就突然离开,甚至有几个还从对面的火锅店追出来,在街道上喊了声他的名字。

这个时候,宋枝蒽刚回到座位上没多久。

刚好看到旁边座位空着,就把装着他外套的纸袋挂到椅背上。

祁岸抽烟回来,不近不远地瞥了那袋子一眼。

随后回到餐桌前,在她身边拉开椅子坐下,兜头就是一句情绪不辨的话,“处理完了?”

淡淡的烟草味混着他身上浓淡适宜的檀木香尾调,散发出独特的苏撩感。

宋枝蒽不自觉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应道,“处理完了。”

最开心的还是蔡暄,她兴冲冲地对祁岸说,“你刚刚不在,都不知道我们枝蒽甩人的身影多么利落干脆,啧,何恺那脸臭的,就差砸车。”

祁岸听闻兴趣渐起,挑了下眉,睨向宋枝蒽。

这会儿大概是饿了,宋枝蒽专注吃着面前那份冷掉的烩饭,腮帮子被米粒塞得鼓起来,刚好不用说话。

唇畔勾起若有似无的浅纹。

祁岸倒也没问,也跟着用左手拿起餐叉,挑起冷掉意大利面。

食欲倒是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碍于下午还有课,四人很快吃完。

宋枝蒽也是去结账时,才得知这餐已经有人结了账。

宋枝蒽愣了愣,“谁结的。”

侍应生说是你们同行的男生,但想了想,又加了句,“最帅的那个。”

说完她手一扬,指向此刻慵懒靠站在户外门口,气场疏冷,抽着烟的祁岸,“就那个。”

青烟白雾随风飘散。

宋枝蒽朝他望去,刚好对上男生不经意撇来的深远视线,高眉深目漆深又暗涌,就这么凝瞩不转地看着她。

心口微微悸动。

宋枝蒽收回目光,说了声谢谢。

出来后,四人一起散着步往回走。

祁岸抄着口袋和邹子铭并排在前面闲闲走着,宋枝蒽和蔡暄手挽着手走在后面。

走了好半天,宋枝蒽都没想到怎么跟祁岸搭话说这件事,倒是蔡暄忽然想到什么,横插一句,“不对啊,岸哥。”

被她一叫,祁岸不经意放慢脚步,揉着清澈的深眸撇来,“怎么。”

“你跟何恺不是好兄弟吗?怎么你好兄弟——”

蔡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听别人说你们两个认识很多年,可你们俩看起来也不怎么和睦啊?”

特别是刚刚何恺找上门的时候,祁岸看他的眼神简直就像看仇人。

这话问得跟她人一样直接,宋枝蒽一颗心莫名高悬。

当事人却悠然自如,“认识很多年不代表关系好。”

“而且不是有个词,”祁岸不甚在意地哼笑了声,“叫塑料。”

语气吊儿郎当中带着几分正儿八经。

就连邹子铭都笑着搭话,“想不到我们祁老板也有塑料兄弟情。”

祁岸但笑不语。

又像藏着什么不可说的秘密,视线好整以暇地与朝他望来的宋枝蒽相撞。

宋枝蒽被他瞧出几分捉襟见肘的神色,偏开了头。

好在蔡暄打了个茬,把祁岸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还好你跟他塑料,你要是跟他关系好,我们肯定以后都不跟你玩。”

邹子铭接话,“就因为他是何恺朋友?”

“对啊,”蔡暄理自气壮,“谁知道他会不会借着兄弟的名义,再来缠着我们枝蒽。毕竟像我枝蒽这么乖巧懂事,漂亮又温柔的女朋友,可不是哪里都能找到。”

被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是在祁岸面前,宋枝蒽难免有些尴尬。

偏偏祁岸腔调幽幽地接了句。

“确实。”

说话间,他若有似无地撂上宋枝蒽一眼,拖着闲散又玩味的调子,“可不是哪里都能找到。”

话音落下。

宋枝蒽:“……”

没多久,四人回到学校双双散伙,各自回了各自的宿舍。

而因为祁岸这两句不着调的玩笑话,蔡暄揶揄她一中午,好几次都见缝插针地跟她嘀咕,“我还是觉得岸哥对你有意思。”

“说真的,他中午护着你那一下,简直苏爆!”

“而且出手又阔绰,趁着抽烟的功夫直接把账给你结了,啧,真体贴啊,还说什么让你请吃饭,我看分明是对你另有图谋。”

“最主要的是,他那张脸啊宋枝蒽,你看了难道不迷糊吗????”

“我每次一看到他,再想到陈志昂,就想自戳双目。”

“要不你跟他试试?不然我一想到他以后要被哪个不认识的女生泡走,就好心痛呜呜呜呜。”

前面那几句,宋枝蒽还能忍受,可听她说到“试试”,就不可避免地有些认了真。

“蔡暄,”她脸色稍稍有些不悦,“够了。”

蔡暄原本还在旁边戏精表演呢,见她突然严肃下来,也跟着嘴角一耷拉,“哦。”

也不知道她真不太开心,还是装的,蔡暄一个人默默跑到床那边开始玩手机。

今天宿舍就她们俩,她忽然闭上嘴,宿舍就格外安静。

宋枝蒽本来在翻译稿子,被她一搅和,也有点写不下去。

一方面怕她生气,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和祁岸总被这么误会不好。

想了半天,宋枝蒽还是开了口,“其实我和祁岸……我们俩的关系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蔡暄嘴巴撅得能挂油瓶,赌气似的不吭声。

宋枝蒽索性转过身,对着她说,“他现在这么护着我,是因为我高中的时候,跟他一起生活过,我外婆是他家保姆,我那时候没地方住,就寄居在他家别墅的阁楼里,住了差不多两个学期。”

听到这话,蔡暄一秒撩起眼皮,眼神诧异,“你外婆是他家保姆?”

宋枝蒽点头,“他跟我外婆感情非常好,所以对我也很照顾,那种感觉就像……”

在脑中蓦地搜寻到几年前何恺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说,枝蒽,我帮你问了,岸哥说他一直把你当妹妹。

他不希望你伤心,所以一直都没明确表态。

是我一直问,他才肯松口……

他还说……他说让我不要告诉你,怕影响你考学。

他以后,也应该不会和你一起去北川大了。

他要听从家里安排,出国留学。

“喂,你怎么突然发起呆??”

蔡暄猛然一声,把宋枝蒽从记忆漩涡中捞起来,她缓了缓神,下意识低应了声。

“继续往后说啊,”蔡暄急得眨起眼,“那种感觉就像什么?”

“……”

宋枝蒽哽了哽,对上她求知若渴的视线,平声说,“那种感觉,就像兄妹。”

顿了顿。

她垂下眼,“祁岸他一直把我当妹妹。”

作者有话说:

大家别捉急,让我慢慢写,毕竟这俩人都不是什么直球选手,要都是直球选手早在一起孩子说不定都要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