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像一根绳索,双方牵着两头,哪怕一方放了手,另一方也能顺着绳子找过来。
骆盛朝发自肺腑地希望有关戴绪的一切止步于回忆,可他毕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白领,人微言轻,哪儿能拦得住非得找上门来的豪门前任?
客观来说,戴绪还是挺替他着想的——那人没有堵在他家门口给他一个早起Suprise,也没有逼着他做投资的倒霉老板和戴家签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军火协议,只是安静地等在公司写字楼的大堂咖啡吧里,面对着电梯的方向,甚至没有提前给他发条信息……也是,早在两年前亲眼目睹了戴绪的背叛,他就已经把戴绪的联系方式删了个干净。但对于戴小公子而言找到一个社交帐号并非难事,可戴绪没有那么做,他似乎卡在一个不愿打扰骆盛朝、但又希望骆盛朝能看到自己的边缘地带,高挑的身影窝在沙发里,暗沉地萎蔫着。
虽然时隔三年没见,骆盛朝还是仅凭一个轮廓就认出了戴绪,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临时找了借口推脱了身边同事们的午饭邀请,一步步向戴绪走去。
几乎是等到骆盛朝的鞋尖逼近眼前时戴绪才抬起了头,他的反应似乎有点迟钝,花了几秒钟才让那双漂亮的眼瞳聚起焦来,又渐渐泛起光亮。
“盛朝…?”他看清眼前的人,嘴角动了动,最终扬起一个笑来,“你来了。”
骆盛朝看着他撑了一下沙发的扶手站起了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昨夜在小报里看到的照片过于模糊,他这才看出戴绪这几年的变化到底有多大。
戴绪瘦太多了,他穿在里面的那件黑衬衫没有系满扣子,起身时骆盛朝甚至能从那松垮的领子看到他嶙峋的锁骨甚至隐隐一点胸骨,衬衫的大小不太合适,活动间肩线甚至有点往前挪,再高级的衣料覆在他身上似乎也遮不住狼狈。可这贫瘠的营养却没能阻止年轻人的抽条,十八岁的戴绪和骆盛朝一样高,而三年过去,如今戴绪比骆盛朝还高了那么一点。
骆盛朝没有应声,他缓缓攥进了拳,任由指甲狠狠刺在掌心的软肉上。
戴绪看起来好像变得有点笨,却在面对骆盛朝时依旧敏锐,他注意到骆盛朝脸上僵硬的表情,微微往后撤了一步,手指在风衣的边缘蹭了一下,这才沉声说:“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骆盛朝看着他这副深情得近乎卑微的模样,嗤笑一声,勉力克制住心里的酸痛,口吻中不乏自嘲:“我过得好不好?我过得当然很好,再没有人让我追几个月,在一起一年多,最后把我给绿了还大言不惭地把我甩了。”他还记得自己是在公司大堂,深吸一口气堪堪维持住了表面的绅士,“戴少,您现在又是想做什么呢?当年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发展到那个地步,必然也有我缺乏吸引力的原因,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交集到此为止。”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骆盛朝自己都被说得有些怅然,偏偏眼前的青年却像是只听到了那句“过得很好”,半晌之后回了句“那就好。”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没有丝毫赌气或是敷衍的意味,他周身的气息甚至都随着这三个字变得柔软而和煦。骆盛朝看到他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莫名心里发堵,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突然就不太明白他们这样面对着面互相折磨有什么意思——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好”当然是假的,看似放下了的一句“那就好”也显得很虚假,但骆盛朝熟悉他脸上的每一种表情,知道那两弯眼睛里的笑意是真实的,而这份真实却又让人更为恼火。
他双拳的指骨迸出了脆响。
“戴绪。”骆盛朝突然笑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其中饱含的痛苦却被泄露无遗,“你堵在我公司门口,就是为了听我说一句‘过得好’?怎么,伤害了别人,看到后果不严重这事就能翻篇儿了,你就可以不用背负罪恶感了,你算盘打得倒是好。”
他眼眶猩红,三年前的那场恋爱来得轰轰烈烈,可谓承载了他的整个青春:“可我出了‘过得好’以外还能说什么?说你走了以后我不敢再谈恋爱,不敢再随便向其他人施予善意,我每天每夜地想你,到现在想起你还做不到平静?”
没有人能对得而复失的白月光毫无怨怼,更何况那是一片已经成了饭米粒的月光。
骆盛朝的胸膛随着情绪剧烈地起伏着,三年来所有的委屈不甘和不舍都积攒在了心口,他双唇几度开合,想要继续说上几句却被眼前人的闷咳声打断。
周围零星的几个吃简餐的纷纷转过头看了过来,骆盛朝想到戴绪在商圈也算是无人不知的公众人物,来不及细想便侧身替人挡住了视线。
戴绪的咳喘来得突如其来,整个人如同被人强力冲撞了胸膛迅速佝偻了起来,他的双腿似乎有些发软,上半身前倾的同时便开始无法自控地颤抖下滑,骆盛朝还没能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向前冲了过去将戴绪抱在了怀里,这一抱才感觉出在这仲春时节还穿着厚重风衣的男人究竟是有多瘦削。
他把戴绪扶回沙发上,动作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他看着戴绪原本苍白的脸庞此刻憋得发红,嘴唇也泛起曾经熟悉的紫绀色,不住皱起眉来。
怎么感觉他的身体比以前更差了?
“药呢?戴绪,我问你药放哪里了?”
戴绪没有回答他,拼尽全力紧紧捂着口鼻闷闷地咳,咳着咳着还忍不住干呕了几下,但像是怕骆盛朝嫌弃似的,痛苦得浑身肌肉都变得僵硬颤抖却仍不肯放下捂着嘴的手。骆盛朝急了,一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四处摸索,一手狠狠用力将他的手从嘴上拽了下来。
戴绪当然没吐出什么,手掌里干干净净,他只是下意识遮掩着,半闭的眼睛空洞无神。手被骆盛朝扯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口鼻接触到了新鲜空气,猛地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吸气声,浑身又是一阵战栗,脱力了一般松弛下来,被骆盛朝碰过的那只手颤抖得更是厉害。
骆盛朝赶紧帮他舒展开身体,蹲下身来熟练地抬手想给他按摩胸口,却没想到他刚刚碰到戴绪的皮肤,那人就发出了一声忍痛的闷哼声。
骆盛朝吓了一跳,登时也忘了两人之间风花雪月的伤愁,连忙问他:“你怎么了?哪儿疼?”
戴绪无法形容自己确切是哪里疼,只觉得浑身的每一寸骨血和肌肉都泛着疼痛,这种疼痛往往持续一阵就会过去,只要不被人触碰就不会愈演愈烈。他想要安慰蹲在身边的骆盛朝,张开嘴却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费尽心力地想了半天,才在喘息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一句道歉,一如当年骆盛朝第一次目睹他犯病时。
所幸这次戴绪的心脏只是犯了次简单的心悸,就算没有吃药没一会儿也渐渐平复了下来,骆盛朝直到见到他嘴唇上的紫色褪去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时紧紧抓住了他,慌忙甩开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挪开眼睛,正好看到戴绪颈后的头发在方才的挣扎中滑到了肩前。是很长的一缕头发,骆盛朝粗略一扫估计长得能盖到背部,只是戴绪将头发尽数压在了衣服之下,好像并不希望人们看到。
这太怪异了。戴绪虽然长得好看,却一直都不喜欢中性的元素。他出身富人门第,从小接受了不少礼仪素质的训练和熏陶,但可能是因为戴家一直做的是军火生意,他打心里更加向往和心上男性本源的凶悍和粗犷。在一起的那两年戴绪在校服外套里穿着的从来是色调冷硬沉稳的服装,他们去游乐园的时候,骆盛朝甚至见过他打枪的模样。
戴绪枪法很好,而且他虽然清瘦,身体骨骼形状却很好,那副宽肩架起玩具步枪的时候,看起来别提有多雄姿英发了。
如今怎么……就留起了长发?
戴绪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旁逸斜出的思考,他向来不擅长麻烦别人,刚刚从混乱迷茫的思绪和难捱不堪的病痛中挣扎出来,便先拉了拉骆盛朝的手臂,不愿他再那样委屈地蹲跪一秒。他的动作很轻,没有什么力气,可骆盛朝还是忍不住跟着他的动作站起了身,就那样俯视着戴绪,看着他抬手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戴绪似乎已经找回了正常的与人交流的能力,眼瞳缓慢地转了转,终于理解出了骆盛朝方才那么长一串话中含带的所有恨意和顾虑。
“我不是……找安慰。”他一字一顿说得艰难而沙哑,“我是真的希望你好,如果你感觉好受点了,我才能……”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背着咖啡吧黄色灯光的骆盛朝,眼尾上挑的弧度让他的眼睛像是注了水一般柔软莹润。骆盛朝的手腕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湿冷,脸上却感受到了他眼神的温热,那已经不复炽烈的目光依旧为他小心翼翼地晃着烛光。
“有追回你的机会。”
戴绪话音未落,骆盛朝脸上的表情已经在瞬间回归了冻结,他脑子“轰”地一热,猛地抬手甩开了手腕上那只无力的手掌。
“你做梦。”骆盛朝像是惊弓之鸟向后退了两步,远离戴绪抬手能够到的范围。这一瞬间他终于给戴绪如今的卑微怯懦找到了借口,当戴绪的一切异常都变成了有所图谋,那些担忧和不安就不必再困扰着他。
“咱俩没可能了,三年前你已经做出选择了。”骆盛朝沉声说着,语气里甚至放心地添了些报复的快感,“戴绪,你当时也成年了,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不要再任性了。”
不要再任性了。骆盛朝说出口才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够准确,毕竟戴绪从来未曾任性过。高中大学那会儿戴绪沉稳又温和,现如今更加安静,他怎么就能说出那个“再”字呢?
可是话已出口,就像是已经发生过的事,都无法抹去了。
戴绪好像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他坐在松软沙发里像是陷入了泥淖,眼睫缓缓垂落下去,似阴云遮盖住了如水的几颗稀疏星斗。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自己那只触摸过骆盛朝手腕的手静静地发呆。
两个人一站一坐,半晌没有说话,骆盛朝渐渐地也对这种你来我往的过程感到了些许腻歪和疲惫。如今的戴绪太沉默了,当年上学时尚且还会跟他讨饶几句的少年如今像是变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灰色蘑菇,他听不到他的心声,更看不懂戴绪在背叛之后还想着吃回头草的行为。
骆盛朝其实隐隐期待着戴绪再说些什么——这样灰败的、瘦削的、留着一头长发的戴绪实在太陌生了,可是直到他的耐心告罄,戴绪都只是怔愣地盯着自己的手发呆,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骆盛朝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厌倦了。
“别再来找我了。”他下了最后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