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骆盛朝看着网络自媒体po出的戴绪的照片,眸色渐渐暗沉下去。

没人会对绿完你还甩了你的前任产生多余的好奇,哪怕那是大型军火商戴老板家的公子。三年来骆盛朝没有主动了解过任何关于戴绪的消息,唯一几次见到戴绪都只是在梦里,连这个自媒体小报的链接,还是被朋友怼到脸上的。

小报的标题很浮夸,写着“戴家公子深夜回国,帽子墨镜装备齐全”。骆盛朝嗤笑一声,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点了进去,却被出现在眼前的照片直直刺了双眼。

机场照片上的那个人的确是戴绪,他曾经在一起一年多的前任,可却又那么陌生。骆盛朝看着屏幕上用衣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几乎已经看不出曾经深爱过的影子。

他瘦了,围巾和墨镜未能遮掩的几寸间透着锋利,颀长的身躯裹在暗色的长风衣里,侧面看着特别单薄。他虽然站得笔直,背脊却没有挺出傲气,整个人显得灰突突的。

怪难看的。骆盛朝暗暗感慨,三年,戴绪变得更不值他去爱了。

骆盛朝记得十八岁的戴绪还有点婴儿肥,虽然脸颊很瘦,捏起来却是软的,很鲜活。

现在的戴绪呢?

骆盛朝不自知地将图片滚回了那张正面抓拍,顶着戴绪露出的一小截下巴想,至少婴儿肥是没了吧。

好遗憾。

他对着电脑屏幕又沉默了一会儿,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的,却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脑内浮现的念头——

他怎么搞得呀,怎么成这样了?当年不是另觅新欢、追求幸福去了么,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瘦……看起来怪没精神的。

骆盛朝没有纵容自己再想下去。

心疼戴绪仿佛成了刻在通往中枢每一条神经上的习惯,从四年前便密密麻麻似藤蔓攀满了脑海。他无数次告诉自己戴绪把他绿了,把他甩了,可恨意随着时间渐渐淡去,事到如今,仅仅是一眼,便足够曾经斩断了的荒草疯长。

他将营销号小报关上,给朋友回复了个“?”。

朋友回复很快:“戴绪啊!他回国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啊赶紧的!”

骆盛朝觉得好笑,言辞也丝毫不掩自嘲的意味:“我找他报仇?他是戴家公子,我能找他报哪门子的仇?”

朋友本来也是口嗨而已,看到他这样不咸不淡地怼了回来也自觉没趣,匆匆结束了对话,让他早点休息。

骆盛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那篇报道上停留了半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将近凌晨一点。第二天还得上班,他没有办法,哪怕没有丝毫睡意也只能硬将自己塞进了被窝。

黑夜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骆盛朝将半边脸埋进枕头里,闭着眼忍了又忍,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戴绪。

在一起的那两年,他是真的很爱戴绪。

他和戴绪相识在十八岁,那时候戴绪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刚刚从低年级跳上来。他们高中本就是重点,平日里学习难度比高考要高得多,近五年都没出现过跳级的学生,更别提像戴绪这样连跳两级的天才人物,班主任担心戴绪跟不上进度,让作为学习委员的骆盛朝多多关照新同学。

骆盛朝也是真的去关照戴绪了,不过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关照”。戴绪的思维能力很强,知识基础也很扎实,事实上根本用不着骆盛朝多管闲事,然而奈何他实在是太好看了,少年人往往一眼便心动,骆盛朝被迷得几乎想不起来自己的初衷,就这么一脚踩进了自掘的坟茔。

十六岁的戴绪魅力尚不招摇,依旧值得用“漂亮”来形容——戴绪脸型瘦窄,双眼狭长,眼尾上挑,右眼缀着一颗泪痣,笔挺的鼻梁很锋利,唇薄却柔软,整个人不笑时凌厉强势,笑起来时双眼又变成两弯黑月,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讨喜的卧蚕。少年人还没有长开,身板儿有点单薄,但是好在戴绪天生宽肩窄腰,坐在桌位里时校服便会在他身上撑起一个稳健的弧度,让人看上一眼就有点想去臣服于他,但又因为他那张脸不免去怜惜他。

欲罢不能。

骆盛朝以为戴绪会很难追,因为戴绪虽然看上去温和,事实上却打了一手好太极,进了班级一个多月没和任何人发展出比普通同学更加亲近的关系,交流最多的应该就是骆盛朝这个借着学委名头蓄意接近的同桌。可哪怕是有同桌,戴绪绝大部分的时间也是在沉默地自己刷题当学霸,好像考个年级前几只是个日常的任务,他只是来工作的,和旁人不用培养没必要的交情。

可是骆盛朝错了,戴绪聪明淡漠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一颗小动物一样纯粹柔软的内心。

他实在太好泡了,白瞎长了那么高级的一张脸。

打开戴绪心门的钥匙,仅仅是一份食堂十块钱就能买到的盒饭。

那日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等到同学们基本都出了教室,骆盛朝起身准备去吃午饭,却发现自己这位同桌好像不太对劲。戴绪没有像往常一样稳稳当当面无表情地刷题,而是埋着头趴在桌子上,背部肉眼可见地上下伏动着。紧接着空气中响起了他急促的呼吸声,那声音像是一口气还没倒上来就被迫急着去喘下一口,光是听着就让人胸口滞闷,骆盛朝长这么大没遇到过这种事,手脚“唰”一下凉了个透,身体一绊就扑到了戴绪身边,这才发现后者并非自主趴在了桌上,他的手臂以一种无力且别扭的方式夹在胸口和桌沿之间,倒像是倒在了桌子上却没办法将自己撑起来,脆弱得让人心惊。

骆盛朝不敢碰他,刚要开口就听到戴绪在濒死般的气促间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字:“扶我……起来。”

骆盛朝赶紧搂着他的肩膀和胳膊将人扶了起来,没想到却摸了一手的冷汗,那些汗像是止不住的血一样从少年身上汩汩地冒,把里头的短袖校服浸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戴绪直起了上身后好像呼吸平稳了一点,但还是坐不住,摇摇晃晃地往骆盛朝身上倒,他双手根本没有力气,却还是一手抓着胸口,另只手颤抖着去扶桌子,想把自己撑住。他失败了,随后虚弱地、断断续续地跟骆盛朝道歉。

骆盛朝平生第一次感到心疼到简直像是快碎了是什么感受,一边抱着他一边摇头:“戴绪……戴绪,你怎么了?我该怎么办?”

戴绪半架着眼睑,被冷汗糊满了的脸苍白难看,嘴唇颜色也尽是紫绀,声如蚊呐:“药,桌斗。”

骆盛朝赶紧在他桌斗里找药,他以为戴绪这种喘不上来气的症状会是哮喘,下意识按着喷雾的形状去摸,却没想到戴绪的抽屉里除了书本卷子以外,只有一个突兀的针筒。

“注射器?!”骆盛朝被吓了一跳,一方面觉得哪怕戴绪是有钱人家儿子,学校也不能把玩得太嗨的人放进来吧,一方面又怕自己动作慢了让戴绪症状更严重,赶紧把注射器拆了出来。

注射器里面已经装好了药,戴绪仍像涸泉之鱼一般粗喘着,甚至顾不上给骆盛朝一个眼神,接过注射器后便竭尽浑身的力气给自己静脉推了一针西地兰。骆盛朝一时不敢说话,只能任由戴绪在自己怀里颤抖着将药剂推完,他脱了力,注射器顺着他湿冷的指尖滑落,摔碎在了地上。

所幸这药性强力,静脉注射起效也很快,戴绪靠在骆盛朝身上缓了一会儿便撑起了身子,拖着如灌千斤的手臂擦了擦下巴尖挂着的冷汗。一旁的骆盛朝赶紧取下他椅背上的外套给他披上,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惊恐交加的复杂神情上。

戴绪似乎也从方才的缺氧中渐渐清醒过来,注意到了身边人的情绪,开口解释道:“先天性的……急性心衰。”他的嗓音因为方才的喘息而被磨得沙哑不堪,骆盛朝听得心里一紧,指尖都泛起疼痛来。

戴绪继续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骆盛朝更愧疚了,献出了自己午休用的枕头让戴绪垫在身后。

“你靠一会儿吧……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戴绪没敢勉强自己托大,也不想连累骆盛朝,依言点了点头。骆盛朝二话不说又把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也脱了下来盖在了戴绪腰腹以下,身上顿时只剩了件短袖。

高三开学早,这会儿正是金秋九月,戴绪意识昏沉着也怕骆盛朝着凉,下意识拽了拽骆盛朝的衣角。

这样轻轻的一拽,骆盛朝却觉得像是被幼狮的爪子勾了一下,心里又酸又痒,像是再度经历了一遭看到戴绪第一眼时的心动。

骆盛朝把少年的手攥进手里,那时候戴绪还没有他高,两人手掌也一般大,这样紧紧握在一起时感觉非常契合,好像本该如此。戴绪莫名就弯了眼角眉梢,那道空虚的心门静静地为骆盛朝打开了一线缝隙。

骆盛朝就这样握了他的手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随后骆盛朝将戴绪的胳膊塞回衣服里,起身去给他打了杯温水。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高三首位违禁品手机,但屏幕已经锁上了,看起来并不是用来娱乐的。他坐过来,轻手轻脚地扶着戴绪给他喂了些温水,对轻声道谢的戴绪摇了摇头。

十分钟之后,当年班里和骆盛朝关系最为要好的同学悄悄地打开了教室的后门,溜进来送了两份盒饭。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给你点了最普通的份儿饭。”骆盛朝把盒饭打开,可能是他特意叮嘱过,同学给他们打的都是些清淡少油的菜品,“你吃点吧,别饿着肚子。”

说来也是可笑,戴绪身为军火老板唯一的儿子,从小有人教他礼仪规范,有人替他设计穿着,有人在他犯病时帮他注射药物……但真的从来没有人给他送过饭。在戴家,学习是义务,睡觉是义务,吃饭自然也是义务,没有人会特地去关心你是否很好地履行自己该负的责任。

于是他不在乎金钱名利,不在乎成绩分数,却是这么没出息的,在乎起了来自同桌价值十块钱的附加关心。

那一年十六岁的戴绪为骆盛朝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门,门里灰暗沉默、一片冰凉,可骆盛朝的温柔向里面注入了一道光。

然而十八岁的戴绪却重重地将那扇门撞上了,连带着将骆盛朝一并踹了出去,骆盛朝被他和新人甜蜜的模样刺得千疮百孔,摔得痛了,从此再也不愿意再去叩响那扇门扉。

如今二十一岁的戴绪再次出现在了骆盛朝的眼前。

而骆盛朝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