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星期四下午的例会上,南功宣布说分管教学的副院长要到国外去进修,教学工作由副书记兼管。东学潮感觉消息有点突然,也感觉消息是个好消息。按学校的规定,出国一年以上,就要免去行政职务,重新任命一位副院长接管工作。东学潮悄悄问旁边的老师,副院长要出去几年,老师说:“听说要走两年,回来不回来也说不准。”
东学潮心里高兴得像有个喜鹤在叫。也许离婚后真的时来运转了,以前不顺,也是老婆命硬压的。现在成了杰出青年科学家,也当了副教授,一切条件都具备了,职位也很听话很懂人意地空出来了,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既然是天意,就得牢牢地抓住,抓不住,以后的路就仍然艰难,而且会原地踏步,即使更加努力,没有权力,就没有力量,也是孤军奋战,不但永远指挥不了别人,反而得听别人指挥,得听别人的安排,好坏也由人家评价,申请研究课题,也得人家签字同意,即使能申请到,也拉不起一个团队,也很难有人和你协作,即使搞出一点名堂,领导不认可,也没有办法。如果当上了副院长,那就是一个不小的平台,有了这个平台,就可以唱出一场场大戏。平台有多大,戏就能唱多大。而且当了副院长,就有可能当院长,也才有可能当副校长。职务越高,一切都越高,特贡专家、优秀人才、拔尖人才、领军人才、一千一人才、二零二人才、三千三人才、首席科学家、岗位科学家、特岗科学家、特聘科学家、科学院院士、工程院院士,这些称号才有可能来到身边。在中校长家,这些头衔都挂在墙上,挂满了半边墙。中校长曾得意地说就差一个最值钱的了,这个最值钱的,当然是指科学院院士了,有了这个头衔,省里奖励一套别墅住宅,也终身享受省部级待遇。其实这个头衔中校长也一直在争取,也许迟早会弄到手。而李副校长就差一点,头衔也少一些。南功院长就更差一点,只有领军人才和特岗科学家两个头衔。其余几个副院长,平衡来平衡去,每人已经都有了至少一个头衔。而他,目前只有一个杰出青年科学家,听起来不错,但是报纸评的,好听不中用,政府不承认,也没有津贴补助。
任命中层领导的权力在学校,如果中校长同意,这个副院长他就当定了。
散会后东学潮急忙回到家,想给中增长打电话,又觉得不妥当。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亲自去说,而且空手去也不好,也不符合人情礼仪。中增长给他办了这么多的事,他还从没给人家送过什么,东西贵贱也许人家并不在乎,但心意你总得有点。东学潮突然意识到自己太马虎了,以为只要给他拼命干活儿就足够了,真的是缺心眼儿。干多少活儿,也代替不了心意,心意是尊敬,干活儿只是工作。
白沙滩的羊肉很有特点。沙滩上有一种叫沙葱的植物,羊吃了,就是天然的调料;而且有一片低地都是盐碱草,又相当于调了食盐,因此那里的羊肉特别的香,没有一点膻味儿。现在正是羊肥天冷时节,冬天吃羊肉,最好的滋补品。中校长虽然不爱吃炖羊肉,但羊肉泡馍,是他的最爱。只可惜最近几次去白沙滩,竟然没想到杀几只羊回来。
事情不能迟疑,夜长梦多,如果等学校已经有了副院长人选,事情就麻烦得多。
东学潮决定连夜出发,天亮到达,杀几只羊,迅速返回,让他们吃到最新鲜甚至冒热气的羊肉。
每次出去,他都给中校长汇报一下。东学潮还是觉得给中增长说一声为好,在中增长面前,已经用不着再客气见外,他感觉自己和中校长感情已经联在了一起,荣辱也已经与共。打通电话,东学潮先说科研方面的事,然后说副院长的事。中增长沉吟片刻,说:“我也赞同你的想法,你当副院长应该是合适的人选,但事情还有点麻烦。你晚上来我家一趟,来了我和你细说,我也有点别的事要你去做。”
东学潮的心提起又放下。事情麻烦,肯定就是麻烦,说不定副院长已经有了人选,也说不定让他当还有什么问题让他晚上去,好像又有可能,如果没可能,晚上去干什么,去了又谈什么。
东学潮看眼表,再过两三个小时就晚上了,也不知是什么事,也不知是凶是吉。他后悔当时没问一下,不问清楚,这两三个小时也难熬。
中校长有糖尿病,说过要吃荞麦黑豆等低糖的五谷杂粮,家里正好有一点。东学潮把这些找出来,找一个干净的大塑料袋装了放在门口。坐回沙发上,东学潮决定好好想一想,如果有麻烦,应该怎么争取怎么坚持。在这命运转折关头,不细致谋划,就有可能吃亏失败。
只是西府县治沙项目出现了问题,这让他在中校长面前有点不能理直气壮。西府县的沙滩看起来比白沙滩更平坦,但地下水位却要低得多,坑挖五米深,仍然见不到湿土,沙棘种下去,又没下一场透雨,成活率当然很低;再加上人工费上涨,民工一天挖不到十个坑,却要挣一百块钱。项目经费花完了,沙棘也没成活几棵中校长已经多次不满,这虽然不能怪他,但见中校长时,他还是觉得亏欠点什么。好在白沙滩试验点的沙棘长势还不错,坑已经被风沙自然埋平,沙棘苗已经绿绿地长成一片。而且沙棘耐干旱机理研究,他仍然在搞,写出的几篇论文,都发在了一级刊物上,中校长也还满意。
晚间新闻联播后,东学潮准时来到中增长家。
中校长仍然躺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一派悠闲自在,感觉不到有什么严重的事。东学潮把带来的东西向中增长说清,提到厨房放好,在中增长旁边的沙发上坐好,等待中增长开口。
中增长先叹一口气,坐直喝一口茶,说:“现在的人,千军万马都往官道上挤。官位就那么几个,挤来挤去,挤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还要拼命往上挤,真是没治了。”
感觉已经有了人选,东学潮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全神贯注睁大眼睛,等待中增长往下说。
中增长说:“白玉婷你也熟悉,最近和南功一起搞经济林推广项目,而且把西书记也拉到了一起,阵势很大。昨天南功就找了我,打算提拔白玉婷当副院长,而且说了很多理由,也说了白玉婷许多优点。当时我没表态。我估计,南功在西书记面前,肯定也说了这件事,而且西书记肯定是赞同的。所以我觉得这件事麻烦,当时我就没表态。”
这个人竟然是白玉婷,这让东学潮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阵子他和白玉婷相处得很好,虽然她还没明确答应嫁他,但可以看出,她已经开始考虑他,也正在考验他。每次请她吃饭,她都答应,那天他用玩笑的口气说嫁给我吧,她虽没明确表态,但她笑了笑,感觉就是要嫁他。可她要当副院长,却没透露一点信息给他,而且和他争。他希望白玉婷好,但她如果当了副院长,就未必是好事,她的身份就会比他高一个档次,自我感觉也要好一大截子,找配偶的目标,也会高一个台阶,看人的眼光,也会抬高一尺,嫁不嫁他,就很难说。再说了,男人要想在老婆面前有地位,必须自己得有地位。和万兰的婚姻,已经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自身不强大,即使结了婚,也要受窝囊气。如果妻子比他地位高,他就真真实实成了吃软饭的了。东学潮说:“中校长,我还是要求求您帮帮我。您知道,无论是能力和资历,我都比她强,这点很明显。如果能把这点和西书记说明,我想西书记也不一定不同意。”
中增长说:“你想得太简单了,最近他们一起搞推广,搞得轰轰烈烈,全省都知道了。也许西书记早已经向白玉婷许了愿,而且白玉婷的能力,也一点不弱,又是女干部,如果西书记想说她的优点,就能说出一大堆来。”
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很可能会失去一切,包括失去婚姻。东学潮着急了说:“那怎么办?中校长,您得好好想想办法,如果这次当不上,过了四十五岁,就超龄不能再提拔,这辈子就再没希望。想为您服务,想给您办事,能力也没法达到,许多事情也没法办到。所以您得为我做主,您得为我争取。”
中增长说:“办法我当然要想,官位也不止这一个,到时我们商量吧。”
能到别的部门任个职,就把这副院长让给白玉停。如果能到机关任一个实权职务,当然就更好了。也不知中校长能不能真的给他使劲出力。但中校长能不能给他使劲,当然取决于他的表现。东学潮更加着急,着急让他更想不出怎么表达一下,才能既表明自己的忠心,再增加一个情感的砝码,从而给中校长增加一点压力和动力。东学潮往前凑凑身子,还是没有一个能表达心愿的主意,如果能把心掏出来给他看,那就好多了。东学潮只能带着哭音说:“中校长,我还得请您给指点一下,我怎么做,才能扭转局面,才能更有把握。如果当副院长不行,能不能在机关给我谋一个职务。”
中增长说:“职务的事,我会想办法,你不用再提了。今天让你来,还有个事情要麻烦你: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硕士毕业论文我催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写出来了,我看了一下,差点把人气死,东抄西凑了一堆乱七八糟,答辩根本不可能通过,更不可能发表。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给修改一下,而且找家刊物给发表出来。硕士论文要发表是他们学校的要求,不发表不给学位证,而且马上就面临毕业,时间也紧,所以任务很重。你看看能不能给弄一下。”
这倒是个好机会,这样的机会,比任何语言和礼物都管用,真的是天赐良机。如果他把这件事情办好,中校长不可能不把他的事情办好。公平交易最好,谁都满意,谁都舒服,谁都不欠谁的。东学潮愉快地一口答应,保证很快完成任务。中增长说:“关键是发表出来,还得找一家差不多的杂志发表出来。”
中校长的儿子在商贸大学,买卖交易方面的论文,他相信他不算外行能够编造出来。东学潮坚定地说没问题。
从中增长家出来,已经快晚上十点,东学潮还是决定到白沙滩去买羊。买来给中校长、西书记、南功都送一只,因为副院长的事,毕竟不是中校长一个人说了算;西书记坚决反对,也不会有好结果;南功坚定不同意,事情也麻烦。把众神都打点到了,即使不能显灵,也不好再使坏反对。佛家说心诚则灵,也许求佛心诚就行;求官,还得实实在在办点实事,还得诚心诚意感天动地一物质和精神,缺一不可。东学潮决定连夜出发,事情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再容不得半点迟疑。配给他的越野工作车性能很好,天亮赶到,一早将羊杀好,明天天黑前就能赶回来。
东学潮先到苹果批发市场买了六个纸箱六个大塑料袋,羊杀好,就让老汉将羊肉剁碎,先装塑料袋再装入纸箱,干干净净漂漂亮亮送到人家手里,也让人家有个好心情。
一路猛开,天亮如期到达。让老汉杀羊,东学潮急忙睡了两三个小时。将羊肉装好,东学潮又一路快赶,太阳西斜时,赶回了学校。
将车停在行政大楼停车处,东学潮长舒一口气,却突然想到了一句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东学潮笑了。古人也了不得,没有火车没有汽车,几千里路,快马传递,一天就把荔枝送到了贵妃手里。现在他有崭新的越野汽车,比那时的千里马进步了千里,一天送不到,也就有点渐愧了。
打开后备箱查看一下羊肉,感觉还有温热,应该比快马传递的荔枝还要新鲜。东学潮就怕冻住,如果冻了,那就成了冻肉,和鲜肉已经是两个概念,所以走时他拿了棉被,看来一切都想对了。
先给中增长的司机打电话,要他来把后备箱打开,把肉放进去。然后急忙来到西书记的办公室。敲门时,东学潮不免有点紧张。进门,东学潮先雜一躬,立即作自我介绍。西书记急忙站起身上前,握住东学潮的手说:“我当然认识你,你现在也是名教授,电视报纸都有你的身影,恐怕'走在街上也得戴墨镜,我怎么能不认识你呢。”
西书记的热情随和夸赞让东学潮感到溫暖,也禁不住有点得意。东学潮谦虚几句,突然觉得直通通说送肉有点唐突,他决定先汇报工作,过渡一下,也接接感情。东学潮开始说他的研究。西书记很耐心听完,说:“你的研究很出色,我也很高兴,也给学校增了光,学校应该感谢你。年底表彰先进,我希望能看到你的身影。”
东学潮说:“谢谢书记的鼓励。我们还进行了生态综合试验,基本构想就是将沙丘固定后,宜林的地方造林,宜草的地方种草,然后放养牛羊家畜,所以现在就搞了一个生态试验小区,想试验出一个最佳种养模式。在试验小区,那里有一片盐碱滩,沙滩里到处长满了沙葱。我们发现,羊吃了沙葱,又吃了盐草,肉特别的鲜香,一点没有羊肉的腥膻。今天我给您也带来一点,请您尝尝,然后提一点指导意见,以便我们以后进一步研究改进。”
西书记说:“这条路就走对了,提高食物的品质,是未来发展的方向。过去人们吃不饱,追求数量,现在食物足够了,自然就追求品质。我见过一家养猪场,人家每天让猪游泳和跨栏跑步,人家的猪肉就卖七八十块钱一斤。”
东学潮说肉就在车上,要不要现在提上来。西书记推辞几句,然后给司机打电话。很快司机走进来。西书记说:“东教授搞了点科研肉,让我们先试试,你去放到车上。”
和司机来到楼下,把肉放进书记专车的后备箱后,东学潮轻松得想唱,也想拥抱一下司机,甚至想亲吻一下羊肉。他清楚,事情又向前迈进了一步。副院长已经向他招手,因为他已经把肉送到了他们的嘴里,而他们,也应该把挂在嘴边的副院长这块肉,送到他的嘴里。
上了自己的越野车,东学潮才感到肚子饿得有点疼。想想,一天没吃一顿饭,也真是够紧张的。东学潮决定给南功送完肉再吃饭,吃过饭休息一晚,把精神养足,再把肉送到白玉婷和马珍珍那里。
南功就在学校家属区住,他的妻子他也熟悉,现在已经下班,把肉送到家里正合适。东学潮将车停在南功家楼门口,将肉扛了上去。
南功感到很意外,东西更是坚决不收。东学潮一再解释,道理很充分,感情也很真挚,但南功就是不收。僵持一阵,南功说:“东西我确实不能收,如果有什么事,你就直说,能办的,我一定办。”
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样的局面让东学潮无奈。南功坚决拒绝,当然是怕他和白玉婷争副院长,更怕他把副院长争到手。真是狗拿耗子。东学潮在心里骂一句,觉得南功也真是精明过了头,死板霸道过了头。你老家伙再精明,你也不会想到白玉婷将要成为我东学潮的老婆,等把白玉婷娶到手,让你后悔得捶胸顿足找不到北。东学潮什么都不再说,扛起肉箱转身就走。
来到楼下,东学潮喘匀气,一肚子的喜悦也无影无踪,但他并不害怕,只要中校长西书记支持,南功也掀不起多大的浪。当然,心意已经表达了,对你南功也尊重到了,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没有故意找麻烦的必要。只要不找麻烦,也就可以了。
饥饿和疲劳再一次一起向东学潮袭来。东学潮决定到马珍珍家。这大半年,马珍珍总是让他到她家吃饭,他去了,也总是摆那么一桌子好饭菜。今天,把肉送到她家,然后让她做一顿热热火火的好饭,舒舒服服吃喝一顿,舒舒服服休息一晚。
今天他要让她做肉臊子面,他现在就想吃她做的这种面,而且一定要吃三四碗。
东学潮扛了肉轻手轻脚上楼,来到马珍珍家门口,用钥匙轻轻打开门。马珍珍还是听到了动静,快步走到了门口。她吃惊得睁圆了眼睛问:“你这是干什么去了,眼睛都熬红了,脸色都铁青,胡子也不刮,像一个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
东学潮不想解释,只说跑了一趟白沙滩。将肉放到厨房,说:“赶快给我做一锅臊子面。这是今天杀好的鲜羊肉,就做羊肉臊子,要多做点。我先睡一会儿,饭熟了叫我。”
一觉醒来时,东学潮一下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摸摸睡在旁边的人,感觉是马珍珍。东学潮一下彻底清醒过来,也一下想起是怎么回事。马珍珍好像被他碰醒了,正不解地看着他。他问几点了,马珍珍说:“已经后半夜了,你终于醒了。饭熟后,怎么叫也叫不醒,摸摸脉,感觉正常,鼾声也香,呼吸也没问题,就是叫不醒,特别吓人。我想叫大夫,又怕闹得满城风雨,只好守着观察,如果天亮不醒,我就叫救护车送你去医院。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了,累成这个样子,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现在感觉很好,感觉也很精神。细算算,从晚上出发到今天晚上,整整二十四小时,只打了个盹,然后不停地开车。这一天,也够悲壮的,也够惊险的,而这身子骨,也够厉害的。东学潮无法压制强大的得意,他一下将马珍珍压到身下,说:“你看过《三国演义》吗?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一天血战,把太子送到刘备手里后,就是这个样子。”
马珍珍更糊涂了,但她不好意思再问,再问就是没看过《三国演义》,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没文化。她只好温顺地亲亲他的嘴,然后脱她的**。东学潮摸摸自己,她早给他脱得只剩了裤杈。他不知她是不是把他偷偷强奸了。但他感觉全身都空了,肚子空得都要贴到后背上了,而且浑身软得像一张皮。他只好从她身上下来,说:“我一天没吃饭,都快饿死了,饭做了没,我先吃饭。”
马珍珍只好穿上睡衣去热饭。
东学潮吃过饭,看着又脱光睡好的马珍珍,东学潮知道他该干什么。算算,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这里了,自从和白玉婷好,他就很少再来。东学潮无声地上床,无声地做完爱,说:“睡吧,明天一早我还有课。”
东学潮仰面躺了,没有一点睡意。中校长儿子的论文,他只看了眼题目,题目是《中国房地产市场调控与市场运行》,感觉就是从哪张报纸上抄来的。不过也没关系,这个论题倒有点针对性,也是时髦热点,反正说了也就说了,房价该涨还涨,房价该降还降。而且经济方面的事,谁也说不清,谁也可以说。他看过一个笑话,说有一个经济学名教授给学生上课,一个学生睡着了,教授很生气,把学生叫起来,严厉地问学生他刚才讲了什么。学生揉揉眼睛,说我不知道你讲了什么,但我知道答案。教授问答案是什么。学生说:“就是通过货币手段来调控经济。”教授红了脸无言以对。东学潮没系统地学过经济学,但经济学这样的软科学他并不怕,编这样的文章倒觉得胸有成竹,舌头没脊梁正反都能说,没有经济学那些理论的束缚,倒有可能有一些创新和突破,修改甚至重写一篇论文当然没有问题。中校长让他给儿子修改论文,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困难的是怎么发表出来,在哪里发表。他知道,社会科学方面的论文已经泛滥成灾,能发表论文的报纸杂志都开足马力增加页码,还是远远不能满足发表的需要。发表难,版面费也一年三涨。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连着他的副院长,千难万难,还得拿出夜赴白沙滩的精神去做。有这样的精神,不能说惊天地泣鬼神,至少大多数事情可以办成。
夜很静,静得只有马珍珍的鼾睡声。他感觉自己已经睡好了,这样安静的夜晚,正好给中校长的儿子修改论文。东学潮悄悄穿衣起来,从包里拿出中增长儿子的论文,到客厅打开沙发边的台灯,开始认真阅读。
论文是东拼西凑的,基本观点也是主流媒体中的。但科学本来就是有父有母,哪一个观点都不是横空出世,马克思主义哲学都有三个来源,何况一个硕士学生的论文。东学潮再看一遍论文,话都说得很精彩,结构和逻辑都没问题,感觉就是那些高手的文章,还真的不大好修改。虽然文章中许多话明显是别人的,但原创是谁,传来抄去几百年,谁都说不清楚,当然不会有版权官司。只是那些看似整段抄人家的话,需要重新组织揉搓一下,把*序重新安排一下,把语言变成自己的语言。这样一番修改也就差不多了,也许中校长的意思,也不是让他把文章修改得有什么意义,而是让论文发表出来,让儿子顺利毕业,顺利拿到硕士学位,又没人告抄袭剽窃。
东学潮决定明天把文章中的一些关键词输入到查重网上,看一下重复率有多高,如果不超过百分之五十,就不会有问题;然后再査一下题目,如果有重复,再把题目修改一下。
如果能在高级别刊物上发表出来,不仅中校长高兴,也表明他的文采和能力非同一般。有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当一个副院长当然绰绰有余。
但在权威刊物上发表不大可能,即使出大价钱,即使人家答应发表,排队等候也得一年半载。中校长的儿子马上要毕业,根本没有时间来等。
那次省报记者老张来采访,谈过他们的理论版也发学术论文,只是收费高了点。他决定明天打电话问问,如果能在那上面发,也算一条好的出路。
第二天査重复率,无论输入哪些词,重复率都很高。东学潮只好花了一天多时间,把论文仔细揉搓修理了一遍。
记者老张是夜猫子,等到快中午,东学潮给老张打电话。老张告诉他,报纸开辟了一个社会理论专版,专门弄这一类的文章,只要思想内容没问题,他完全有把握弄上去。只是费用又涨了,每个字涨到了十块钱。
一个字十块钱,一千字就是一万块,三千字就是三万块。老天,真是一字千金。如果字数再少,豆腐块那么一点,中校长肯定不满意。东学潮的心还是有点紧缩。
老张说,版面费的发票只能开成广告费。但科研项目中不允许报销广告费,只能开成印刷费或者资料费。老张说:“开印刷费也可以,把广告费的发票拿到印刷厂,再上一次税,就可以开成印刷费。”
又得胡倒腾胡日鬼,这种胡倒腾的发票太多了,倒腾得让他有点害怕。治沙科研费虽然不少,但支出却远比预算和想象得要多:种沙棘要花钱,研究要花钱,买工作用车要花钱,出书要花钱,出差研讨会要花钱,打点各种关系要花钱。一头肥猪,能吃肉的动物都来吃,吃过了,还不能写明是哪种动物吃的,只能笼统地全部算在科研这头巨兽的头上。一路花下来,那天算账,中校长也吃一惊,甚至不相信钱只剩余那么一点。中校长的怀疑让他心惊肉跳,许多花项中校长不记得,他也说不清楚。因为许多开支,发票账本和实际支出两回事,许多发票都是张冠李戴,甚至就是无中生有。这么多胡日鬼的发票,他当然说不清楚。当然,更说不清楚的是他私自用的那些钱,这些钱当然要隐藏在说不清楚的那些发票里,而且还要努力说清楚蒙混过去。他只能努力向中校长说明解释,但中校长还是半信半疑,然后要他以后小心花钱,要记阴阳两本账,数目大一点的项目要向他汇报。中校长的话让他琢磨了多天,也悔恨了多天,感觉在财务上,中校长已经明显地表现出了不信任。特别是小心花钱那句话,到现在他都觉得大有深意:有可能是告诉他花钱要小心,不小心就要犯错误,也有可能是说他花钱胆子太大了,警告他以后要小心。话说回来,这一阵他的胆子也确实大了些,和马珍珍谈恋爱花钱,又追求白玉婷也花钱。钱天天往出花,他也不知道花出去了多少,也不知道虚报了多少用工费资料费专家咨询费。这样下去,失去中增长的信任不说,哪一天露了馅,就是经济犯罪。坐牢这样可怕的事,想想都让人发麻,进了牢房,纵有多少雄才大略,也都全部归零。那天他就想了一晚,犯法的事,他决不再干。他现在已经是高级知识分子了,用不着再千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学问和地位来挣钱,这样挣来的钱,花着安心,也有成就感。但这三万多块钱,又从哪里出,再倒腾进科研费里,他确实有点怕。
想请示中校长,东学潮觉得没有脸说。花大价钱发稿子,就等于否定了论文的学术水平,他没这个脸,中校长也会难堪;而且他在中校长心里的学术水平,也会降到屁股以下。以后再有事,也不一定再用他,以前所有的努力,也可能归零。再说了,如果请示中校长,中校长很可能说钱他自己出。这钱能让中校长自己出吗?如果真的让中校长出,那他就是二百五,这个好事也就变成了坏事,好心也变成了驴肝肺,等于割下驴球祭神,驴也疼死了,神也得罪了。
东学潮决定打电话从侧面问一下中校长,如果中校长问到钱,就说可能要花一点,看中校长怎么说。
打通中校长的电话,东学潮先汇报科研方面的事,然后问儿子的论文发表在省报理论版行不行,发三千字左右够不够。中校长说:“省报是正经的省级党报,影响要比刊物更大,能在那上面发,就可以了。在报纸上,三千字也不算少。”
竟然还要影响。省报发行几十万份,中校长当然要看,说不定会向别人夸耀,东学潮突然意识到,文章的质量也不能马虎,得重新弄一下,弄出一点新东西,弄出一点实际内容。好在能在报纸上发表中校长很满意,东学潮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他不想放电话,但费用的话又没法说,人家也不问。还有,当副院长的事他和西书记商量没商量,打算什么时候商量,也不给个回话。费用的事就算了,钱是身外之物,副院长的事不能不说。东学潮只好编造说:“南功院长可能对我有意见,我去找他,想谈谈当副院长的想法,结果他一心想提拔白玉婷,说根本不可能考虑我,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中增长拿不准该不该把一切告诉他。上午,他就和西书记谈了,西书记一口否定,而且列举了许多白玉婷当副院长的理由,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西书记分管组织人事,这方面当然西书记说了算,更何况还有学院的大力推荐支持。他只能变通。西书记说白玉婷在科研推广方面成果显著,也显示出了很高的组织领导才能,于是他提议学校设立一个科技成果推广处,专门搞科技成果推广,以加强学校的科技成果推广转化力度。西书记也表示同意,说科研成果推广确实是件大事,成立专门的领导机构很有必要。然后西书记提出让白玉婷分管科技成果推广处的工作,说学校将以白玉婷他们以前的科研推广为基础,组织全校的力量,去三阴山搞一场声势浩大的推广工作,为社会做一些切实的事情,也为学校做一些切实的事情。白玉婷有这方面的经验,领导这一工作,再合适不过了。他当然没意见,西书记当然也不会对东学潮当副院长再有意见,事情就算这么基本定了下来。要说清这些,感觉说来话长,中增长决定现在不告诉东学潮这些,也防止他在别人面前乱说乱吹,而且这些事情东学潮知道得多了,也会自感腰板硬有后台翅尾巴,对谁都没好处。中增长说:“副院长的事你就再别乱跑乱活动了,也别再问,怎么办我自有打算,也自有安排,你相信我就行了。”
有校长的保证,事情当然就没问题了。东学潮高兴得一连答应,再说几个谢谢,才说校长再见结束通话。
只是钱的问题还得想办法。看来自己这辈子就是受苦劳累的命,伺候中校长还不够,还得伺候他儿子。这命苦的,好像注定了要当他们父子两代的奴才,注定了要伺候他们父子两代。
不管怎么说,论文还得尽快发表,发表费还得自己先垫付上,以后怎么办,只能以后再慢慢来填补。他相信,当了副院长,他能支配的权力将更大,能够使用的办法将更多,回旋的余地将更广阔,处置这么一点钱,很可能不在话下。再说了,人家为升官要花那么多的代价,他花这点钱,权当是买官了。
可自己的手里,已经是身无分文。和万兰离婚,虽然房子和一切家具都归了他,但存款都是她的,有多少他也不知道。当时他也是被气疯了,恨不得立即离开这样的婊子烂货;如果是现在,他会冷静得多,她那么急迫离婚,就应该要一定的补偿费,至少得从那个房地产老嫖客身上敲打出几十万的损失费来。确实太可惜了。东学潮不由得叹口气,觉得那时真是书生意气,以为自己是条汉子,以为自己一身浩气两袖清风,现在看来,真是幼稚可笑。
但不投资不下种就不会有收获,比如修高速公路,投巨资,才能赚大钱,而且路宽广平坦,车才跑得快捷,别人才给你排队交钱。这一点,前妻万兰深谙此道,她有钱就投资放贷,现在说不定已经暴发成富婆了。
马珍珍手里可能有几万,但孤儿寡母,这钱绝对不能借,他也张不开口。
妹妹那天来电话,说妹夫打工干得不错,先是给移动公司挖沟埋电缆,后来在墙上打洞穿电线,现在,已经背个仪器给各家各户安装宽带了,工资也从早年的每月几百挣到了每月上万,今年回来,一次就带回来六万。而妹妹也没闲着,和公婆一起种了四五个大棚,一年也能收入好几万。不如给妹妹打个电话试试,借几万周转一下,反正她这几年也不用钱,等她儿子长大用钱时,他不仅早有能力还钱,说不定已经是校级领导,让她的儿子上大学读研究生,易如反掌。总之,借点钱铺路,决不会让她吃亏,借钱给他,某种程度也是一种投资,而且是一本万利的投资。
打通妹妹的电话,闲聊几句,问妹妹有没有钱。妹妹立即说有,也不问干什么,很愉快地问要多少。东学潮犹豫一下,也把原计划的两万说成三万。妹妹愉快地说行,好像是他给她钱。也说不定妹妹真的听错了。他刚要再往清楚说一下,妹妹却问什么时候要,她送过来。东学潮一下感动得有点哽咽,到底是亲妹妹。东学潮平静一下,说:“哥借钱,也不是自己花,哥是在投资,是在给咱们全家投资。等哥发展了,不仅加倍还你钱,也把外甥接到省城来上学,让他上最好的大学,将来也给他找一份很好的工作。”
妹妹说:“哥你不要说见外的话,你是我的亲哥,只要是我有的,你想要什么说一句话,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和外人聊天,我就想夸你,谁都知道我有一个有学问了不起的教授哥哥,我见了谁都高抬一头。”
东学潮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他清楚,他的学问和本事,离家人的想象和期望还远,还远没有光宗耀祖的本领,妹妹说他有本事真让他渐愧脸红。好在他正在努力,而且已经初见成效。等着吧,亲人们,让你们真正骄傲、让你们真正享受的那一天,肯定会到来,而且已经不会遥远。东学潮止住哽咽,说:“你不用送,我也想去看看你们,我现在有公家的车,开车去,半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