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乐刚开车带我来到河边,我们沿着河堤一直往下游走,直到确信方圆百米空无一人。
“乐刚,以后别一惊一咋的,要吓死人的。”我埋怨道。一次事故的死亡人数非常关键,多一人少一人完全是不同的性质。
“我当时也吓坏了,顾不上核实。”乐刚心有余悸道。
我慢慢地坐到河堤上,无言地望着对岸灯火,心里隐隐有些伤感。乐刚过来挨着我,默默地坐下,任由晚风吹着。
就这样过了许久。
“哥,回家吧。”乐刚在一旁轻声唤我。
我没理他,仍呆坐着。
又过了许久,我把头深深一埋,再猛地抬起,把自己拉回现实中,“乐刚,死伤这么些人,县里说不能确定为安全事故,你们局里有什么说法没有?”
“是这样的。这次爆炸有点特殊,发生在矿井入口。本来金矿跟煤矿也不一样,又没有瓦斯什么的。从现场来看,是工人触爆雷管引发的爆炸。之所以不能定性,是因为目前无法确定是工人操作上的失误还是蓄意的犯罪行为。”乐刚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思忖一会儿,说:“如果是刑事案,佘老板的责任会不会小一点?”
“那当然,不光佘老板,就连安监局、县委和政府的责任都会小很多。你能管天管地管空气,总不能管人犯不犯罪吧?”
“要是刑事案就好了。”我长吁一口气道,“你们倾向于哪种可能呢?”
“难说,人都死了,谁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乐刚叹道。
我站起来,伸出手,把乐刚拉了起来。
“乐刚,我真希望从没收过佘老板的钱。”
“哥……”乐刚有些内疚。
我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揽过来,“回家吧。”
夜空下,是两兄弟相携的背影。
世上从无后悔药可吃。
爆炸案轰动了一天,之后办公室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只要不是直接负责的领导和利益相关方,谁会操心这样的事呢?这又不能给自己调薪升级,最多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所在的县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国家级的大媒体很少会把目光投射到这里。我曾经留意过,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一个月能提到一次我们省就非常罕见了,何况这小小的县城。而且此定律可以推广:本市在省电视台,本县在市电视台,曝光率都大抵如此。大媒体不关注,小媒体很听话,外界很难作出什么反应。
跟一般矿难不同,本次事故没有被困井下等待救援的矿工,也就无须省市领导亲临现场指挥,从而谱写一曲抢险救灾的动人篇章。遇难矿工属于自己操作不当,甚至还有蓄意犯罪的可能,无论从哪个角度,似乎都有咎由自取的嫌疑,所以遇难者家属情绪较为稳定,没有过多折腾;也许是在耐心等待鉴定结果,能处理成工伤顺利拿到补偿,应该是他们最迫切的愿望。因为有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并且肇事者已经死亡,市里也没有给县里太多压力,只是给了十五天的时限,要求县里务必在规定时间内把最终结论和补救措施上报。市县一心,竭力维护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
而在民间,风声慢慢地转向了刑事案。是啊,矿难在全国不算罕见,有什么噱头,值得大家卖力地疯传?唯有血腥暴力的罪案聊起来才足够过瘾。爆炸原因越传花样越多,有说佘老板霸占人老婆的,有说佘老板拖欠工资的,也有说跟佘老板有仇的金矿老板买凶寻仇的。各种版本,不一而足,充分体现了市井小民丰富的想象力。
我为遇难者悲哀,却又为自己庆幸,心里还是希望最终结果就是如此吧。
不过一切只能听天由命,我是没有任何影响力的。如果我是书记县长,我或者可以说,把事情压下去吧,别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如果我是分管副县长或安监局长,我或许可以说,拜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小弟为头顶乌纱谢谢大家了。可我什么都不是,能去求谁?你跟这事有关系吗,你就来求人,难道你在里头有猫腻不成?
所以,我除了等候命运的裁决,还能做什么?
等待总是让人煎熬,而煎熬会让人忽略生活中其他重要的东西。这些日子,我拼命想办法打听有关爆炸案的消息,忘了顾及于婷的感受。
这天下班,我又强拉着冯大秘去喝酒吃饭。作为县委办负责全面工作的副主任,他会比我更早更全地知道内幕。
经过这一段的交往,我对冯大秘渐渐有了些好感。即便不是如此,我能找的可以放心一点的人,也只有他了。
“大秘,洞**炸案,县里定了调子吗?”
“本来基本上定了,不过后来出了点麻烦。”冯大秘边喝酒边回答。
“有什么麻烦,说来听听?”我四下打量一番,有些着急。
冯大秘不紧不慢地回道:“公安局是要定成刑事案的,常委里多数人也同意,不过杨县长有不同意见。”
“他有毛病吧?公安局都定了,他反对?他比公安局的还懂断案!”我不由得有些激动,好在音量刚大了些就反应过来,控制住了。
“公安局的依据确实很牵强,说出去很难服众。”
“那也不至于否定掉啊,他就不怕定成安全事故,掉了乌纱帽?”
冯大秘瞥了我一眼说:“掉乌纱倒不至于,这个案子的毛病在于炸药的来源有问题,跟那些治理不力导致的矿难有很大区别。”
“怪不得,跟自己没关系,就不管底下人的死活了。”我有些不忿地道。
冯大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小隋,你的情绪有点不对,不会跟这事什么牵连吧?”
我一愣,暗暗自责沉不住气,“搞笑哦,我跟这事能有什么牵连?我不过是刚提了副主任,图个太平,不希望改朝换代罢了。”
说完,也不好再问冯大秘什么,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倒是冯大秘在沉默一阵之后,又幽幽地说:“其实我倒是能理解杨县长的立场。如果定成刑事案,那死的三个人中,必然要定一个罪犯出来。这样的话,不光死亡赔偿拿不到,还得承担骂名。对他的家庭来说,又将是个致命的打击。所以,没有确凿的证据,宁可定成安全事故,也不能往刑事案上靠啊。”
“是吗?我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我被冯大秘的一通话感染得也有些心情沉重。但我这会儿心里想:这事搞不好联系着我的安危呢,更何况行凶报复未必就没有可能,万一真是刑事案件呢?我在心里责怪杨县长多事。真让人心烦意乱。
“如果定成安全事故,谁的责任更大?会因此下台吗?”其实我并不关心这个,无非想让冯大秘多透露些消息。
冯大秘冷笑道:“按说是分管副县长和安监局长责任大,不过他们动作快,事故一发生他们就赶到了现场,采取了相应的补救措施。这个矿手续是全的,安全设施也基本到位,无非是工人操作不当,他们还能有多少责任?”
“这么说,即使定成安全事故,也是工人的主要责任?那矿主呢,不担责任吗?会这么便宜了他?”我心中暗喜。
“矿主?如果他能说清楚炸药来源的话,或许责任要小些。造成这次爆炸的雷管,来源不明,也超过了给矿井定的量。”
“这还不简单,就说是从别的矿借的,或者前几个月剩的。”
冯大秘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哪有这么简单!每个矿买多少用多少剩多少雷管,都要登记在案的,危险爆炸物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
完了!原本以为,这事能拖累几个领导下水,他们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尽可能地化解这场灾难。可按冯大秘这意思,到头来负主要责任的只有佘老板。如果是这样,保不齐会有人落井下石,往死里坑佘老板。
到时候,佘老板会不会乱咬一气,抓两个给他垫背呢?若真如此,估计我脱不了身。
我该怎么办?
冯大秘见我有点走神,拍了拍我说:“时候不早了,干了这杯,回家休息。”
冯大秘打车走了。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不想回家也不知道去哪儿,心里不住地咆哮着:杨县长啊,你为何如此多事!你顺水推舟把案子定为刑事罪案,自己不也少担些责任吗?你好我好大家都好。鬼才相信你是为死难矿工做主,说不定不过是想乘机清除异己罢了。
手机在包里响了好几遍,我懒得去接。我不想于婷担心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有这么多的心事和压力,我怎么可能像个没事人一般出现在她面前?还得陪她聊那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还要哄她开心。谁来哄哄我呢?
我希望手机像平时那样响几遍就停了,我真的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但今天它异常执著,一遍又一遍振动。我无奈地把它掏出来,无意中触到某个键,手机屏幕亮了,来电显示——佘老板。
你他妈的不是叫警察抓起来了吗?靠,见鬼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接佘老板的电话。或许是电视剧看多了,我脑海里冒出个念头:该不会是警察给我下的套吧?如果我接了这个电话,那就说明我跟佘老板有干系,然后怎么洗都洗不白了。
我这么想着,自然不敢去接这个电话。但手机一直响着,不接也说不过去啊!我一狠心,还是接了。
“隋主任,能找个地方说句话吗?”
电话里传来佘老板不阴不阳的声音,让我浑身不自在。跟最近看的一部恐怖片太像了,真就是鬼来电啊。
见面谈话?是个套儿吧?等我一到,你跟我说两句有埋伏的话,我一不小心露出把柄,警察立马进来把我逮住。
“怎么,隋主任不方便?”见我不回话,佘老板又说道。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只是在想,你找我干吗?我一个小小的县委办副主任,又不能帮你说什么话。你要交代问题,应该到公安局吧。哎,我就奇怪了,怎么把你给放出来了?你该不会是畏罪潜逃吧?”我觉得这番话说得应该没有漏洞,就算公安局监听了我们的通话,也谈不上有什么问题吧。
“哈哈哈,隋主任,就这点事,我至于逃跑吗?再说了,我在天远有你们这帮朋友,有什么问题,不还有你们吗?哈哈……”
“有事你说事,别他妈胡说八道。你说你怎么出来的?有谁能把你弄出来,你找他去,他本事大。”
“需要谁把我弄出来吗?我又没犯啥大罪,至于一直关着不放吗?是县里让我出来筹钱赔给工人,这下你放心了,隋主任?”
我松下一口气,听这意思,是我想复杂了。确实,是工人操作不当而已,又没查出其他问题,谁会往腐败这方面联系啊?除非他有毛病。
“你要钱好办,我能凑点给你,以后咱们互不联系,就当从没认识过。”
“呵呵,隋主任,这么急着撇清关系可不厚道啊。钱我有的是,要赔我立马就能赔。我拖延点时间,自有我的用意。多的就不在电话里说了,锦华宾馆401号房,不见不散。”
我打车到距离锦华宾馆大约一百米的地方,下了车。我按捺住性子,向周围观察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照着电视剧学吧。
看过一会儿,感觉没什么异常,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宾馆。接近半夜,没什么人,我进入电梯,按下数字5。
到了五楼,我小心翼翼地出了电梯门,踮着脚从楼梯下到四楼。没有埋伏。
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暗自觉得有些懊恼:妈的,我都在干些什么啊?
“401”房的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生怕弄出更多声响,也害怕里面有什么埋伏。其实现在考虑这些已无半点用处,但我还是忍不住。做贼心虚,古人诚不我欺也。
门打开了大半,我感觉里面应该没多少人,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能让佘老板看出我心虚。
我走进屋,把门关上,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大步走进去。佘老板半躺着靠在床头,还在看电视。见我进来,他不阴不阳地说道:“隋主任,怎么来得这么晚啊。”
“废话少说,有什么事你快说。”
“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拉兄弟一把?”
“我一个副主任,说了也不算,怎么帮你?”
“没事的时候,跟我称兄道弟,怎么?有事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从来没把你当兄弟,谈不上翻脸。上次你托我办采矿证,我帮你办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呵呵,这两年我给你上供的钱就为了换你这句仅此而已?”
“那你想怎样?难道你还想以后拉了屎都叫我给你擦屁股?一码算一码,钱我可以还给你。”不知道我跟佘老板到底谁更外强中干一些,但我不想示弱于他,“如果你一定要扯上我,我固然是要倒霉,可我跟这事没关系,判不了几年。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安全事故,要生出这么多事来,你可是罪加一等。别说坐牢,以后你在天远也没法混下去。”
“看你说的,我至于这么糊涂吗?不过兄弟我有难处,这要定成安全事故,我不光要坐牢,还得交代炸药怎么来的。我就是不想连累朋友,才找你想办法。只要你能帮我把这事弄成刑事案,我把炸药的事往死人身上推,我没事,朋友也没事,多好。”
我看他松了口,不想把事情搞得很僵,试探着说:“佘老板,本来就是工人操作不当,跟你关系不大,你就认了安全事故嘛。只要你积极赔偿,顶多判你一两年。你那么多钱,进去后争取减刑,很快就出来了。何必搞这么多事?我从你那儿拿的钱,可以都还给你,你要算利息也行。咱们合作一场,我的为人如何你晓得,何苦拉我下水?”
佘老板叹一口气道:“我也知道你够意思。你那次跟我拿钱之后,就再没有找过我。不像其他人,时不时还敲我一笔。说实在的,我不想害你。只是定成安全事故,炸药来源我说不清。那帮人的手段比你黑,我只能得罪你。再说,就这么点事,我都要进牢里待一年的话,以后还怎么混?别人怎么看我没啥关系,我那矿不出两月,就得让人抢了去。”
我还想劝他,他却把手一摆,“这件事你能办就办,不能办,你也别怨我,我也是逼得没办法。”
出了宾馆,我想打车回家,可大街上空空****,显然已没有人跑车了。
我想,佘老板未必只找了我一个人,与爆炸案相关的领导,不管在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谁不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按大多数人的想法,弄成刑事案一了百了。要说出事的那小子冤,我却觉得不冤。就说开车搞客运的,要是拉一车人翻车死了,他是不是得担点刑事责任?如果他还活着,是不是可能被送去坐牢?同样的道理,这小子摆弄炸药,炸死两个人,不管有意无意,未必就不该承担过失杀人的责任?定个刑事案,算不得太冤枉吧?
偏偏杨县长要整这么一出,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如果他真是从矿工的角度考虑问题,那我倒也佩服他。
唉,别想那么多了。再过会儿天都要亮了,该回家了。
我把衣领竖起,一来外面风冷需要避寒,二来免得让人认出我来。如此冷的夜晚,不是心怀鬼胎谁愿意出门呢?
或许是风真的很冷,或许是我太紧张害怕,身体一阵阵地哆嗦着。
走到家门口,我掏出钥匙轻轻拧开门,打开刚好容我侧身进去的空,进去再轻轻关上门。我不打算开灯,就这样摸黑到卧室吧。
黑暗中,隐约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让我心里微微一惊。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有一些应酬,父母早已习惯了我的晚归,不会有谁守候我。只可能是于婷。
此刻我最不愿面对的人,或许就是她了。我打开客厅的背景灯,有一点光就够了,不想惊扰父母。
我轻轻走到于婷身边,蹲在她脚下。她呆呆地坐着,不说话,眼睛肿肿的,显然是哭过一阵。看到我回来,她眼泪又流了出来,可怜而又忧伤地看着我。我把手轻轻放到她搁在腿上的手上,愧疚感让我恨不能让声音变得像天使那样轻柔:“小猪,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在等我吗?”
于婷定定地看着我,看着看着,似乎又想起什么,惹起她的伤心和委屈,咧开嘴就要哭出声来。
我慌忙把手掩在她嘴上,着急地劝道:“乖,别哭,别把爸妈吵醒了。”说着我站起来坐到她身旁。
于婷把头靠过来,抱着我抽泣道:“你到哪里去了,这几天都不找我,下班不等我,电话也不打给我,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我吻着她的眼泪,心一阵阵地绞痛。如果上天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就请拿去吧,我真不想自己爱的女人这样难受。我在想,我一直都在忙些什么?又为了什么?
“傻瓜,都跟大伙说了要结婚的,我不要你要谁啊?我可丢不起那人。”
我搂着于婷,慢慢走进卧室。在**,她紧紧地贴着我,仿佛怕我跑掉……
在疲惫和满足之后,于婷狠狠地咬了我的肩膀一口,我疼得差点叫出声来,侧头一看,两排牙印赫然在目。看着我满脸的狐疑,于婷破涕为笑,“给你打个标记,注明你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我心里翻涌着感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是更紧地抱她,想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和她分开。
可是,过了这一夜,世界能由我做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