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自从和李欣然、徐婷碰过一次面后,郑依依在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深信这个已经被埋藏了十九年的秘密,夏阳断不可能再找出些什么蛛丝马迹。她想,就连警察都已经定了案是自杀,和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呢?
郑依依开着自己那辆白色的电动自行车,干燥的风拂过她的脸庞,几缕从安全帽里掉下的黑色卷发在风中飘动不止。孑然间,郑依依仿佛突然间抓到了一股勇气的力量,此刻四周不断响起的汽车呼啸声以及鸣笛声也无法再搅乱她内心的不安。
她又笑了起来。
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中心直立着一个巨型的白色镂空圆形雕塑,三队穿着不同服装的女人们分别站在三块空地上跳着舞,每一支队伍都播放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音乐,嘈杂的音乐声在整个广场上回**不止。吃过晚饭的当地人沿着广场向两旁的花带间散步,花带间的小径上铺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小贩们也在同一个时间涌向广场,有人贩卖氢气气球,有人贩卖棉花糖,有人贩卖绿豆汤一类的饮品,还有人贩卖诸如吹泡泡器一类的小玩具。
日头渐渐西沉,一整片金色的晚霞向红色、粉色和暗沉的灰蓝色不断蜕变。赶在夜幕降临前,郑依依穿过了广场,来到了不到五分钟路程的一个小区里。小区是县城里面积最大的一个小区,住宅楼一共建了三期,每期共有十栋,一栋又分六个单元,一个单元有十五层楼,一层两户,小区内又配备着完整的园林、人工湖和游泳池。
每次看到这座小区里的房子都让郑依依感到心动不已,她想,如果婆婆愿意卖掉原来家里的那套房子资助一下的话,自己和丈夫肯定早已经住进来了,谁还想成天待在那套又小又破的老房子里?郑依依刚刚在门口停好了车,又想,不行,我回去要再好好劝劝梁道文才行,让他回去和他妈说去,趁着现在三期还有不少新房,得赶紧付了首付先买一套。
郑依依穿过花园,登上电梯直奔向位于八楼的黄晓雅家。门一打开,穿着一条橄榄绿印花长裙的黄晓雅已经站在了门口,她一副略显慵懒的姿态,招呼着郑依依坐到了客厅里。郑依依四下打量着这套面积两百一十五平米的房子,整套房子从装修到家具的选择无不透着一股浓郁的欧洲古典风,就连墙上也挂了好几副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仿制画作。郑依依回过头望向不远处的开放式厨房,问道:“晓雅,你们这房子买的时候多少钱一平啊?”
“不到五千吧,怎么了,你现在要买吗?”黄晓雅正在吧台后方端来一杯刚刚从易拉罐里倒出的芒果汁走向郑依依。郑依依抿着嘴笑道:“是有这个想法,不过还要和我老公商量一下,我特别喜欢你们这小区的环境,我看不是有几个户型是没你们家那么大的?”
“对啊,有一百多平的吧,在三期那边,刚起好没多久。”黄晓雅说话的时候又拨了拨额前的空气刘海,看向郑依依说道,“你不是说有什么急事吗?”
于是,郑依依又把夏阳来学校询问周若曦自杀一事重新对黄晓雅说了一遍。时隔多年再次听到周若曦的名字,黄晓雅似乎仍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左手不断地转动着右手手腕上戴着的白玉手镯。接着,郑依依又解释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和欣然还有徐婷见过面了,我们只要一致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反正也过去了那么多年了。”
听到李欣然的名字,黄晓雅脸上立刻闪过一个厌恶的表情,问道:“怎么李欣然回来了?离婚了?”
“不是,她老公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在打官司,所以安排她们母女俩回来呆一段时间而已。”郑依依说道,又拿起桌子上的芒果汁喝了一口。黄晓雅仍是一副嫌弃的表情,看向一旁,说道:“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哼,李欣然这女人谎话多着呢。”
读书时,黄晓雅虽然和李欣然不是同在一个班级,但两人那时却是关系最为要好的朋友,在外人看来她们两人甚至比亲姐妹的关系还要亲密。直到十五年前,李欣然仗着未婚先孕公然抢走了黄晓雅当时的男朋友——也就是李欣然现在的丈夫叶大强——从此两人彻底翻脸,十五年间再也没有和彼此说过一句话。如今这件事情即使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是黄晓雅心中似乎仍然没有放下对李欣然的怨恨以及厌恶,当郑依依再度对她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心里甚至由衷地希望自己听到的是关于她离婚的消息。
她想,如果李欣然真的和叶大强离婚的话,我不好庆祝一下都对不起我自己了。
“但她应该也不会找到你,毕竟你以前也不是我们班的,就是以防万一,所以来和你说一下。”郑依依说道。黄晓雅只是点了点头回应道:“我知道了,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再联系吧。”
黄晓雅又站起身走到吧台后方拿出一袋牦牛肉干还有一袋虫草花递给郑依依,说道:“拿回去吃吧,我最近从西藏旅游回来买的,这个虫草花可以拿来熬汤,很香的。你儿子不是在读高三吗?正好你可以用这个给他煲点鸡汤补一补。”
“哎呀,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我这还有呢,就我和我老公两个人,能吃得了多少呢,他也不经常在家吃饭的。”
郑依依听黄晓雅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客气,接过了两袋食物。她开着车回到家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黑了。郑依依一推开门只见梁道文整个人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得意地发笑,客厅的电视机里则不断地回响着兵乓球比赛的播报声。郑依依还没来得及和梁道文提起买房的事情,一股怨气已经先行一步在她心中燃了起来,她走进厨房看到电饭锅上的灯仍未亮起时,怒气更是一下冲上了头,对着梁道文抱怨道:“我不是叫你先放米下锅煮饭的吗?”
“我搞忘了。”梁道文看也不看郑依依一眼,仍是痴痴地望着手机屏幕,快速地敲打着键盘。
“玩手机的时候倒是不见你忘记!要是你儿子今天回家吃饭的话,你想饿死他是不是?”郑依依气冲冲地又走进厨房里,打开橱柜,装起大米倒进电饭锅里,又小声说道,“真是和他妈一个德性,一天到晚就想等着别人来伺候,真把自己当祖宗了,气死我了。”
郑依依下锅煮了饭后又想起了买房的事,只好消了消气走出来坐到沙发上,梁道文急忙收起手中的手机,问道:“干嘛啊?”
“和你商量个事。”郑依依从茶几上抽过餐巾纸擦去手上沾着的水。
“什么事啊?”梁道文不解地看着郑依依,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郑依依想了想,说道:“我今天去了一趟晓雅家里,他们小区那里三期都建好了,还有不少空房呢,现在一平还不到六千,如果我们这套房子卖了的话再加上我们的公积金完全可以付首付外加装修了。”
“我妈肯定不会同意的,你别想了,而且住这里有什么不好啊?上班又近,非要买什么新房子,还不如买辆车。”梁道文急忙花开手机,伸过去给郑依依看手机屏幕上的图片,“怎么样?这辆车十五万可以拿下来,我们自己买的话,连贷款都不用。”
“你问都没问过你妈,你怎么知道她不同意呢?你就说是你自己想买的,她能不同意吗?”郑依依推开梁道文的手机,不想和他谈论买车一事。
“我妈肯定会觉得是你指使我问的,她说你就是虚荣爱比较,看人家住新房自己也想要。而且她倒是肯定又说什么,你自己赚的钱都拿去给你爸妈看病了,需要用钱买房了就去找她,平常也没见你惦记着她。”
“什么都是你妈说,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了,一点出息都没有。”郑依依不满地站了起来,走向厨房。其实郑依依当初愿意嫁给梁道文无非也是因为看上梁道文家的背景,梁道文的父亲梁昀曾经没退休以前是靖远县的副县长,也是靠着梁昀铺好的路,一向没什么本事的梁道文才得以一路畅通无碍地当上了民政局的副局长。但是郑依依嫁入梁家后,她的日子并不是特别好过,一是因为梁道文的母亲牛月华特别看不起郑依依农村出身的身份,二来则是因为郑依依迟迟不愿意生二胎,惹得牛月华每次见到梁道文总要抱怨一番,不然就是到自己女儿家——也就是梁道文的亲妹妹梁彩雯——去数落郑依依一番。但是郑依依也是无可奈何,除了能对着梁道文发发脾气之外,她也不敢在牛月华面前造次,毕竟她心里清楚地明白梁道文家的财产和房产可全都掌握在牛月华手里,包括他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也写的是牛月华的名字。郑依依心里只能恨不得牛月华患上个什么恶疾早日归西。
一连数日,郑依依眼看夏阳也没有再来学校找过自己,而且李欣然、徐婷和黄晓雅也不再提起周若曦一事,渐渐地郑依依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郑依依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修改最近的一次测验试卷,她把修改完的试卷又一张张地翻开,对着电脑表格上的名字把所有学生的成绩都输入了进去。
在最近这次的测验成绩排列中,周志伟重新回到了第一名的位置,叶馨文则以一分之差位列第二,郑依依欣慰地笑了笑,但是当她看到刘奕楠的成绩从上一次的十一名一下掉到二十五名时,她脸上的表情又立刻消失不见了。
郑依依再次把刘奕楠召唤到办公室,说道:“刘奕楠,你知道你自己这次的成绩下滑又多厉害吗?下滑了整整十四名,你是怎么回事啊?自己有没有反思过?”
刘奕楠只是低着头,也不敢说话。郑依依又拿过刘奕楠的试卷,指着上方的一道阅读题,说道:“这种送分题你也能做错,是不是也太粗心了?刘奕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课在听音乐啊,你不知道学校是规定不能玩手机的吗?”
“我没有。”刘奕楠轻声地应了一句。
“还想抵赖啊?我全都看见了,电脑课的时候,你就是在戴着耳机。我这次算是警告你,要是下次再被我看见的话,我就直接没收了啊。”郑依依严厉地教训着刘奕楠,接着把试卷递给她,“回去吧,自己好好看一看自己错的地方,抄在错题本上。”
刘奕楠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办公室,她在走回教室的路上,不时地翻看自己手上的试卷。她想,是啊,怎么那么不小心呢,这么简单的题目都错了。算了,下次仔细点吧。刘奕楠从后门走进教室的一瞬间意外地注意到了周志伟关切的目光,但她还是选择躲开了他的目光,径自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自从上次有人告发刘奕楠和周志伟同行一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彻底被切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不满让周志伟始终处于憋着一口气的状态,他心中的愤怒仿佛化成了一股动力,推着他又重新考回了第一名的成绩。可他如今看到刘奕楠的成绩一落千丈,又难免开始担忧起来,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她,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周志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除了能够远远地望着她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又如何能保护自己所在意的人?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她会明白的。
而叶馨文和周志伟经过上一次的争吵之后,叶馨文也如愿以偿地报复了周志伟,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一封邮件竟然意外地让周志伟和刘奕楠两人终于彻底地分开了。她的内心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满足,这种满足也促使她决定接受周志伟的道歉,重新与他和好。可她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因为她渐渐发现自己总会因为周志伟的一言一行而产生情绪上的波动。尽管叶馨文知道周志伟和刘奕楠已经没有了联系,但如今她发现除了刘奕楠以外,还有无数个存在与周志伟产生互动可能性的异性同学。她想,他为人谦逊,成绩优异,长得也算俊朗,有哪个女同学会不喜欢呢?
可是叶馨文的内心似乎并不能容忍这种喜欢,就好像周志伟只允许她一个人喜欢一般,应该主动地与其他人保持距离。
周志伟不明白,叶馨文也无从说起,她想,他们只是朋友和同学的关系而已,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呢?可她还是忍不住表现出来,有时候装作不在乎,有时候又会故意走到周志伟身边故意说上两句反话,比如“你怎么不去找你那个魏红玲啊?”,又或者当她看到其他女同学偶尔和周志伟打闹开玩笑的时候,她总会装出不经意的模样从他们旁边走过,轻声说道:“轻浮。”
情绪的反复与波动同样也影响到了她的学习,她不时地陷入一种焦躁的状态中,一面告诫自己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另一面在她的脑海里又会不时地跳入周志伟和其他女同学说话的画面或者身后响起周志伟的声音。就连周末在家进行一对一的补习时,叶馨文的脑海里也会时不时地跳出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是在问她“你不找一下周志伟啊”,就是在告诉她“说不定他去找其他女同学玩咯”。
叶馨文并不是一个善于处理自我情绪的人,至少只有十五岁的她尚没有办法拥有这样的能力去处理情绪。所有的情绪长时间地堆积在她的心口,仿佛一座随时要爆发的火山,当她看到自己在补习可上的测试卷又错了好几题时,这种挫败感而引发的烦躁似乎更进一步牵引了她内心的火苗。
叶馨文只能气冲冲地走回自己房间,“啪”地一下关上门,突如其来的关门声引起了李欣然的注意。李欣然眼看补习老师还在客厅等候,她只好自己先下楼和老师打招呼作告别后才来到叶馨文房间,李欣然推开门只见叶馨文房间里的娃娃被扔得到处都是,有的掉在桌子上,有的掉在地上,还有的挂在空调的线路以及台灯上。而叶馨文则整个人趴在**,生起地敲打着床铺,李欣然只好叹了一口气,温柔地问道:“怎么啦,宝贝?要是觉得这个老师不好的话,妈妈再给你换一个就是了。”
“谁叫你进来的?进来也不会敲门吗?你懂不懂礼貌啊?!”叶馨文回头瞪着李欣然,拿起手边的一个娃娃用力甩向李欣然。李欣然也只能无奈地关上了门,她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心想,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最近动不动就生气?难道就是因为上次测验只考了第二名吗?
于是,李欣然决定向郑依依问一问叶馨文在学校的学习情况,郑依依回应道:“你们家馨文没有问题的,她很聪明,自觉又努力,小孩子有时候难免粗心,而且也不可能每次都考第一的。这次只是小测试,她和第一名的周志伟也只差了一分而已,影响不大的,你不用担心。”
李欣然挂断电话后又在客厅里站了好一会儿,她拿起红木桌子上放着的试卷,看了几眼上方被补习老师圈上的红圈,心中难免有些担忧。她想,这可不能被她爸知道了,不然到时候不知道他又要怎么说了,她这脾气也是和她爸一模一样,好胜,自尊心强,唉。
李欣然拉开一张雕着荷叶与荷花浮雕的配套红木椅子坐了下来,她突然开始再次担心起来,她想,究竟我把她带回来是不是做错了?但我这不也是没办法的吗?固然广浮市里的学校要比这里好得多,但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更长远的打算,为了我们整个家吗?如果叶大强也真的心疼自己女儿的话,他就应该早一点妥协,大家各退一步,对谁都好。
这时,李欣然的母亲孙艺珍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绣着金边的蓝色旗袍,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手腕上戴着一只通透的翡翠镯子。孙艺珍手里拿着切成两半的苹果,递了一半给李欣然。然后又拉开旁边的另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慢悠悠地吃着苹果,说道:“男人啊,出轨很正常的,特别是像他们这些事业成功的男人,有几个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呢?但是只要他知道回家就好,谁的日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他现在也没回来呀。”李欣然说道。
“这都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外面的,他玩久了总会腻的。不过你当时也不该把馨文带回来,只要待在家里,有馨文在,他再怎么玩怎么闹,也总不能把那女人带回来。你这么一回来,她不就有机可乘了?”李欣然听了母亲这么一说,只是不说话,拿起苹果咬了一口。
片刻后,孙艺珍站起身前又说了一句:“婚姻就是这样,你以为**能持续多久呢?不过三分钟热度罢了,忍忍就过去了,要明白自己在这段婚姻里最终能得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不然你以为每个人都能笑到最后吗?”
李欣然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桌面上一道道深沉的暗红色木纹仿佛忽然间有了生命一般,相互扭动纠缠在一起,构成一只只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她。
另一边,郑依依在接了李欣然的电话后,她忽然想到,也许我可以组织一次家长会,让家长们也相互分享一下各自家庭教育的心得,说不定还可以帮助那些成绩处于下游的学生家长更好地了解自己的孩子,以及辅助他们的学习。
郑依依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十分值得执行,接着她便马上在另一个家长群里发布了家长交流会的通知。却不料看到这条信息的黄春芳却开始犹豫了起来,因为郑依依将家长交流会的时间选定在了一天后周六上午,可是在此之前黄春芳一家早已有了安排,刘家宏要负责周末的值班工作,而黄春芳则答应母亲要回老家一趟,就连车票也已经买好。所以最终导致整个家长群里只剩黄春芳一个人迟迟没有作出回应,她想,自己只是一个农村妇女,什么都不懂,就算去了也没什么可以和别人交流的,毕竟小孩子的学习还是只能靠她自己和老师,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算了,就算不去应该也不影响的吧?
接着,黄春芳又给刘家宏打了一通电话咨询他的意见,刘家宏似乎也不大把这一类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说道:“没空就算了,你发个信息和他们班主任说一下,老师会理解的。”
直到家长会当天早上,黄春芳才给郑依依发了一条信息表示抱歉,她写道:“郑老师,真的不好意思啊,我们家里有些急事走不开,今天的家长会我参加不了了,如果奕楠有什么做得不好或者不对的地方,你都可以直接说她的。”
黄春芳眼看郑依依给自己回复了一句“收到”,还以为自己获得了郑依依的理解。却没想到她刚回到母亲家吃完中午饭,就看到郑依依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特意点明“此次家长交流会只有刘奕楠的家长没有参加”,并写道:“希望家长们明白今天占用了大家半天时间举办这次家长会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好,有的孩子成绩下滑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不努力,也不是因为不够聪明,其实是因为他们的家长对孩子的学习不够关心。《三字经》里有云‘子不教,父之过’便是这么个意思,所以我希望下次每一位家长都可以参加我们的交流会,也感谢今天来参加交流会的五十四位家长们的支持,谢谢大家。”
黄春芳一看到自己是唯一一个没有参加家长交流会的家长,心里先是咯噔了一下,接着她又看到“子不教父之过”几个字,便认为郑依依是在委婉地点名批评自己。而且下面还有包括李欣然在内的好几个家长也纷纷回复道:“郑老师做得非常好,不关心自己孩子学习的家长就不是好家长,大家一起献上掌声。”又或者“再忙也不能不参加,那么重要的事情,当家长的怎么能那么自私呢”云云。
顷刻间,黄春芳的内心先是泛起一阵愧疚感,很快,这阵愧疚感又延伸出无数张熟悉的面孔。这一张张面孔就像村里的村民一样,他们站在远处窥视着黄春芳,对她指指点点。她开始感到无地自容,仿佛自己犯下了天大的罪行一般,每个人都在用严厉的眼神质问和拷打着她。可她却又不能在自己父母和哥哥弟弟面前表现出来,她总害怕他们也会向其他人一样指责自己,不然就是说她“想太多”。
何况对于黄春芳而言,这般丢人的事情又如何能轻易向他人启口呢?
当天晚上回到家后,黄春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一个人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不停地哭,仿佛此刻她心中的委屈如同排山倒海而来的风暴一般早已将她吞没。她甚至连大厅里的灯也忘了开,只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路灯的余光中哭泣不止。
晚自习下课回到家还未打开门的刘奕楠就已经听到了这阵熟悉的哭泣声,她站在门外犹豫了好一会儿,她不知道黄春芳究竟又遇上了什么事,可是黄春芳不断蔓延的负面情绪似乎已经变成了刘奕楠的一种负担。由于伯父刘家宏和父亲刘洪福长期不在家,刘奕楠俨然成了黄春芳负面情绪出口的唯一一个垃圾桶,可她也不过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又如何承受得起这么多心理索取的需求呢?她确实做不到,她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但她只能就这么承受着这一切,无从诉说,也无人可以诉说。
刘奕楠推开门,打开灯,她看了黄春芳一眼,问道:“伯母,你怎么了?”
此刻出现的刘奕楠仿佛成了黄春芳唯一的依靠,她早已等不及把自己一肚子的委屈全都说了出来,然后,黄春芳又反复强调着“自己为什么那么命苦”。刘奕楠只能坐在一旁等她彻底把话说完,她不时望向大厅远处的角落,只见在天花附近爬过一直巨大的白额高脚蛛,它沿着沾了不少灰尘的墙壁快步地爬向楼梯所在的方向。
所以其实黄春芳所说的话,刘奕楠也是听了一半又没听一半。她基本上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黄春芳强调郑依依和李欣然等一众家长联手攻击自己,主要还是因为看不起自己是农村人。
刘奕楠又想,为什么农村人就要被看不起,被针对呢?忽然间,她的心里也对李欣然也生出了一种说不清的厌恶感和戒备感,她想,叶馨文妈妈为什么总是要针对伯母?我们和他们家也没什么交集,难道就不可以对别人善良一点吗?刘奕楠似乎还不能完全明白人性的丑恶,她没想到原来当自己平常在小说或者电影中看到的故事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这一切竟然变得难以理解起来了。
几天过后,李欣然再次组织了几名家长聚到一起吃饭交流。他们相约在一间餐厅的包厢里聚餐,包厢里摆着一张可以转动的圆形饭桌,饭桌上铺着红色的桌布,四周还摆着十张椅子。不一会儿功夫,十张椅子上就坐齐了人,除了李欣然和另外两名家长外,剩余的家长都是夫妻二人一起出席这场饭局,当中也包括了周英诠和全欣雨夫妇二人,最后服务员不得不又多添了一张椅子方足够坐下。
李欣然特意挑选了一袭亮白色的丝绸长裙,低垂的衣领刚好足以展露出她丰满的胸部和脖子上戴着的钻石项链,她又给自己配上了一条同色系的腰带以突显自己纤细的腰肢。但是李欣然又担心太过于暴露引来不好的评价,她提前到达饭店后便走进洗手间里,把衣领往里遮了遮。当做在她身旁的一名家长夸赞她长得漂亮时,李欣然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女子,她也一如既往地回以同样的赞美,指着女子手上拿着的路易?威登手提包说道:“你这个包也适合你,很洋气,新款的吧?”
那位家长听了后脸上立刻溢满了遮不住的笑意,饱满的天庭在灯光的映照下也泛起了一阵阵油光。
家长们聚在一起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孩子,有人向周英诠讨教教育孩子的方式,周英诠喝了两口白酒后得意地说道:“小孩子啊,就是要管,绝对不能手软,不能宠着,就像训练士兵一样,你们懂吧?习惯是可以养成的,要让他养成这种只有学习最重要的思维,学习永远是第一位的。而且我们家小孩是绝对不让他碰手机的,就连电脑都不怎么让他碰,小孩子没什么自制力,就是要人管着,一不管就不行。”
坐在旁边的全欣雨却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夹起一块清蒸的石斑鱼往嘴里送。
“那他就是不听怎么办啊?”一名秃头的家长问道。
“那就打啊,打多两次就听了,我们出生那个年代,谁不是这么大的啊?”周英诠回应道。
“馨文妈妈,你们家也是这样吗?你们家馨文你舍得打啊?”另一名烫了一头红卷发的家长问道。
“当然舍不得。但是呢,我们家馨文特别听话,她从小就爱学习,都不用我们叫她去学习,她自己一心就想学习。我去年暑假不是刚把她送到美国去游学了一个多月吗?她回来就说她以后要考那个耶鲁大学呢,她有了这个目标,自己就有动力了。我们能做的不也就是照顾照顾她的日常生活,给她请了补习的老师而已。”李欣然轻巧地回应道。其他家长听后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纷纷感叹道“自家孩子为何不是这般”云云,又有人问道:“你们有没有人也请了一对一的补习啊?”
“请了,没用的。”拿着路易?威登手提包的家长回应道。
“是不是老师不行啊?”李欣然看了那名家长一眼问道。
“没用的,我请了五百元一个小时的老师都一样,因为老师教的和他们学校进度根本不一样,而且你都不知道学校安排的作业他都已经快做不完了。有些题目他说他根本不会做,超纲了。”拿着路易?威登手提包的家长回应道,叹了一口气,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酥香排骨放到自己碗里。
“我们家的也是,他说他去问老师,老师根本没那么多时间理他,让他写完了到时再统一讲解。”那名秃头家长的太太回应道。坐在旁边不远处的周英诠又拿起酒杯一口把酒喝下,说道:“妈的,现在那些老师也太不负责任了,连回答问题的时间都没有,那我们交那么多钱干嘛呢?”
“是呀。”
“不过有的老师确实忙,又要在外面收钱补课,又要带几个班的。而且也不是每个家长都像我们这样那么关心小孩学习的,也难怪了。”其中一名身形瘦削,穿着一身豹纹紧身裙的家长说道。
“谁不关心啊?哪个当家长的还能不关心自己小孩?”那名秃头家长回应道。
“那个谁啊,不就是了。”穿着豹纹紧身裙的家长说道。
“黄春芳。”李欣然替她把话说了出来。
“对对对,就是她。”穿着豹纹紧身裙的家长说道。
“这种家长也太自私了,可能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吧,我听郑老师说那刘什么的只是她的侄女而已。要是自己亲生的小孩,你看她关不关心?”拿着路易?威登手提包的家长回应道。
话题不知不觉地又再一次转移到了黄春芳的身上,甚至周英诠还讽刺道:“她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妇女,书也没读过几本,你能指望她能看得多长远?”
不知道是不是在酒精的刺激作用下,其中几个老家同样是在农村的家长似乎并没有把周英诠的话放在心上,反而和他站到了统一战线上,纷纷批评起了黄春芳。仿佛人与人之间只要一旦有了一个可以共同攻击的敌人,遑论他们之间过去有何矛盾,在面对这个共同的敌人那一刻,他们之间便产生了一份深厚的情谊,究竟这份情谊从何而来也无人知晓。毕竟当责任被分担之后,一起攻击一个人实在要容易得多。
靖远县终究只是一个县城,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不超过两个人总会认识彼此。所以周英诠、李欣然和其他家长们在饭局上讨论黄春芳一事很快就传到了村子里,一个消息只要一旦落入一个村子的任何一个人耳里,距离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半天时间。
本来已经差不多放下这件事情的黄春芳,却不料自己到村子里小卖部买酱油的时候又再一次听到这件事引发的舆论。告知黄春芳这个消息的是同村一名和她关系尚算要好的村民阿莲,阿莲本来只是想好意劝说黄春芳要多关心一下刘奕楠的学习。可是在黄春芳脑海中所想到的只有羞愧,原本只是被其他家长议论自己尚且处于她内心所能承受的范围,但是如今当整个村子里的人也开始讨论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承受。
阿莲话还未说完,黄春芳立即抓着着酱油瓶匆匆跑回了家,她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反复责骂道:“真丢人,你真的很丢人啊!以后你还怎么出去面对其他人啊?”
黄春芳又坐在那张熟悉的沙发椅上哭个不停,她的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她问自己,你把刘家的脸都丢尽了,以后还能面对人吗?另一个声音又在回答着她,无法面对,不如就去死好了,至少不用再那么辛苦地活着,不用再受人指指点点。
不过随着刘奕楠推开门的那一刻,黄春芳的这个念头立马被打住了,她仿佛被人窥见自己做了什么不见得人的事一般,忽地一下眼泪也停了下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刘奕楠。但是过了没一会儿,她又开始哭了起来,突如其来地对刘奕楠问道:“你是不是心里也在怪伯母?怪伯母对你不好,不关心你的学习?”
“没有案,伯母,你不要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我考试没考好是我自己的原因。”刘奕楠安慰道。
黄春芳又自顾自地埋怨起来:“伯母也帮不了你什么,我这样的农村妇女,我自己也才初中毕业而已,我懂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我?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你和伯父对我都很好,我知道的。”刘奕楠忽然之间开始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即使自己不去招惹或者伤害别人,但是并不代表别人就不会来伤害自己。她越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处在一种纯然孤立的状态中,她想,谁会来保护自己呢?童话里的故事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所处的生活环境中,就连那些她曾经短暂沉溺过的偶像剧和爱情小说,她在这一刻也觉得那不过只会加速将自己推入自我欺骗的深渊。
她终于明白了,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没有人可以保护她。
晚上下晚自习的时候,刘奕楠无意中和李锋提起了这件事情,李锋直言道:“我和你说,我姑姑就这样的,她这个人吧,很势利。你不用理他们就好,而且叶馨文他们也只回来读一个学期而已,读完这个学期就回广浮市去了,到时你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她只在这里读一个学期吗?”刘奕楠好奇地问道。
“对啊,我听奶奶说好像他们家发生了一些事才暂时搬回来的,不然他们怎么会看得起我们这种小县城,人家可是省会的户口。而且人家以后可还要考去美国的上大学呢。”李锋不屑地说道。
“那你有什么打算啊?你们明年也高考了,你不担心吗?”
“担心也没用,估计我现在这个成绩也考不上什么好大学了。”
“还有一年呢,你可以再好好努力一下。”
“其实我也自己也不怎么想考,考上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出去给别人打工?”李锋说话的时候,望着前方公路尽头处渐渐隐没的黑暗,就好像他心中那阵已经被驱散的迷惘被刘奕楠这么一问,又再一次聚到了心头。他突然想到,如果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是不是以后就都见不到她了?
李锋扭过头看着刘奕楠,她那张干净白皙的脸庞仿佛也朦胧的夜色中忽隐忽现。一道道白色的汽车前大灯灯光从刘奕楠的身上晃过,在汽车几乎就要从他们身旁驰过的那一瞬间,白色的灯光彻底地将她吞没其中。他望着那道冰冷又极致的白色,那时,李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就好像在片刻之间沉了下去。
灯光消失后,刘奕楠朝李锋看了过来,问道:“那不读书的话,你以后打算干嘛呢?”
其实他想对她说,我想陪在你身边,你去哪我就去哪。不过他只是咧开嘴一笑,说道:“我啊,我想开一个自己的舞蹈工作室吧。你呢,你以后想干嘛呢?”
忽然被人问道这么一个问题,刘奕楠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确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认真地思考过自己的未来,但自从高中开学以来的这两个月时间,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成长了许多,而那个在她心中早已埋下的种子也悄悄地冒出了芽。她说道:“我以后有点想考音乐学院。”
刘奕楠想了想又说道:“但是我最近成绩下滑了很多,总觉得自己学习不太专心,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考得上。”
“肯定没问题的,你现在才高一呢。而且音乐专业属于艺术类的,要面试,主要看专业能力,文化课差一点不影响的。我们班有个同学就是要考美术学院的,他成绩在重点班都是在中下徘徊,但是对于艺术生来说已经差不多可以考到不错的艺术院校了。”
他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陪着你一起去完成你的梦想,不如我也考去音乐学院等你吧?
告别刘奕楠后,李锋一个人调转了车头往家里骑去。那天晚上,李锋感到整个夜空似乎也变得明亮了许多,他再次望向前方的马路,尽管他仍是在黑夜中驰行,但好像他发现那片混浊的黑色已经在一点一点地散了去。
一阵清凉的风拂过李锋俊朗的脸庞,他对着前方黑漆漆的一片,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而刘奕楠则和往常一样从马路上转向另一段分支的马路上,路旁的稻田已经全都收割完毕,一根根干黄的水稻整齐地伫立在半干涸的田地里。溪流沿着马路的方向穿过好几棵野生野长的芭蕉树和刘奕楠并驾齐驱,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牛蛙的叫声。
刘奕楠刚刚回到家门口,还未停放好自行车就注意到家里的大门只是虚掩着,一道亮光从门缝处穿了出来。她停好自行车后往前走了没两步就听到客厅里传来的说话声,除了黄春芳的声音外,似乎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刘奕楠推开了门,只见一个生得高壮的男人坐在沙发边上,男人穿着普通的蓝色牛仔裤和浅灰色上衣,他的脚边放着两个红色的帆布袋,一个袋子里装着崭新的母婴用品,一个袋子里装着一瓶包装在纸盒里的泸州老窖以及一些药材,帆布袋旁边还有一个肉眼可见破旧的深蓝色行李袋。
看到刘奕楠进了门,男人和黄春芳都扭头望向她,男人的嘴角微微向下耸拉着,两笔略显短促的眉毛下是两只圆圆的眼睛,而再往下则是显而易见的眼袋,似乎透露出了男人疲惫的状态。但是在看见刘奕楠的一瞬间,男人的双眼中也泛起了笑意,脸颊上的肉和双眼挤在一起,眼袋变得更明显了,刘奕楠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说道:“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洪福对着刘奕楠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说道:“刚回到没多久,快过来让爸看看。”
刘洪福看着眼前的刘奕楠,不过半年的时间,他似乎觉得她又长大了许多,他看着她就好像看见了刘奕楠的母亲一样,心里不由得感触了许多。他轻抚着刘奕楠的头,问道:“怎么样,最近学习忙不忙?”
“还好。”刘奕楠只是看着父亲,开心地笑。坐在对面的黄春芳却补了一句,说道:“还说还好呢,你们老师都说你退步了,叫你要专心一点学习,不要老是听太多音乐。我可要和你爸爸告一状,不然等下连你爸爸都以为是我们不关心你的学习。”
“三四天这样吧。”刘洪福想了想,又拉开自己的行李袋,拿出一个长方形的手机包装盒还有一整盒未拆封的薄荷糖递给刘奕楠,刘奕楠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谢谢”,黄春芳倒是抢先一步说道:“你还给她买新手机呢,他们学校都禁止学生用手机了,你再这样宠着她,她以后都不想学习了。”
刘洪福却说道:“没关系的,她放在家里用就好了,而且她那个手机屏幕都摔裂了。”
黄春芳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刘洪福送来的礼物放到一旁的沙发上,又说道:“你今晚在这边住吗?还是回老房子那住?你要是住这边的话,我就给你收拾一下那间小客房,你大哥要明天下午才回来。”
“不用麻烦了,我回那边住就好,那边什么都有,我还得住几天呢。”刘洪福拿起行李袋准备离开,刘奕楠不舍地拉着父亲说道:“爸,我陪你过去吧,我们可以骑车过去,一会儿我再骑回来。”
“算了吧,你也要早点休息,明早还要上课呢。”听到刘洪福这么一说,刘奕楠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的情绪,刘洪福只好又说道:“好吧好吧,那我们一块过去吧,反正也不是很远。”
刘奕楠这才笑了出来。
刘洪福骑着刘奕楠的自行车搭载着她,刘奕楠则抱着父亲的行李袋坐在后椅上,靠着父亲的背脊。她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儿时,父亲就像一座坚实的大山耸立在自己前方,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用担心,她都可以紧紧地靠在父亲的背脊上。晚风吹拂这刘奕楠的长发,耳旁传来父亲的声音:“你再过两年就要高考了,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刘奕楠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她突然开始担心起来,担心万一父亲不支持自己的想法又该怎么办呢?毕竟他们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好,想学音乐始终要比正常的大学专业花的钱多得多,尽管这是她心中的梦想,但她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实际的情况而不是只考虑自己呢?
“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爸说的,虽然爸爸没读过大学,但是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上大学的。”听到刘洪福这么说,刘奕楠的内心方才轻松了一些,她想,是啊,现在也不是说一定要这么做,只是和爸爸交流一下应该也不要紧吧?如果家里条件真的不允许的话,就算了吧,自己再另外想办法了。
“北京吗?”刘洪福淡淡地回应道。
“对啊,如果你不同意的话,那就…..”刘奕楠忽然有些失落滴低下头,她看见模糊的月光映在路旁的溪流里,转眼之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时,刘洪福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有啊,我只是想到了你妈,她以前也和你一样喜欢唱歌,也想去北京念大学。”
刘洪福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刘奕楠又抬起头,在她的记忆中丝毫挖掘不出任何关于母亲的形象,她只知道母亲因为难产,在生出自己后就不幸离去了,除此之外,她对自己的母亲便一无所知。她很少听父亲谈起母亲,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该从何处去追寻关于母亲的影子,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喜欢什么?她来自什么地方?有时候当她看到其他孩子受到母亲的关怀和爱护时,她觉得原来那样的感觉和情感离自己是这么遥远和陌生,她想,究竟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直到这一刻无意中听父亲提起母亲,她才意识到自己心中正在发生一阵无法言明的震动,仿佛她内心深处的某一道墙壁正在坍塌,一个模糊的,温柔的,触手可及的形象缓缓地飘过她的面前。她转过头,只见一片混浊的黑暗,但她却好像在这片黑暗中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人站在远处默默地望着自己。
母亲也和我一样吗?不,应该是我和母亲一样才对吧?刘奕楠想。
“那她后来为什么没有去呢?”刘奕楠忽然开口问道。刘洪福似乎并未想到自己会和刘奕楠谈起这个话题,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回答道:“以前没那么好的条件,也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时候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生并不总是由自己选择的。”
本来刘奕楠还想问道,那她会后悔吗?她自己想做的事情还没能去做,就先一步离去了。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忽然意识到,难道她的离去不正是因为自己的出生吗?刘奕楠情不自禁地开始感到内疚起来,她再次望向远处时,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人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爸。”刘奕楠又说道。
“怎么了?”刘洪福回应道。
“你会怪我吗?”刘奕楠小声地说道。
“怪你什么啊?”刘洪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妈妈是因为我……”
“你想哪去了,当然不会怪你。”刘洪福把车停在平房前的木瓜树下,转过身看着刘奕楠,说道,“所以你自己也要努力,替你妈妈去完成她没有完成的梦想,她在天上看到也会很欣慰的,知道吗?爸会尽力支持你的,你只管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就好了,其他的就让大人来操心吧。”
本来已经走进房里的刘洪福看见刘奕楠没有跟进来后,他又走了出去,只听见门外传来微弱的啜泣声。他走了上去,心疼地看着刘奕楠,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刘奕楠却只是摇了摇头,拉着刘洪福走进了屋子里。
那天晚上,刘奕楠一个久久地躺在**无法入睡,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墙角上,四周隐隐约约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叫声。直到她熟睡后,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人,她只是拉着刘奕楠的手一直往前跑。刘奕楠不知道她们究竟要跑到什么地方,可她似乎也并不担心,任由她牵引着自己去往任何地方,四周浮现出一团白色的光亮紧紧地包围着她们。
醒来后,她发觉自己的内心好像多了一股奇妙而又温暖的力量。刘奕楠问自己,是母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