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十月中旬,气候微微地有些凉了,龙滨走进卧室里替顾远找出了秋装的校服。经过龙滨与顾小北的商讨以后,两人决定开始尝试训练顾远一个人搭乘地铁前往学校上学。她将一台只能用来打电话和发短信的手机递给顾远,说道:“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就给爸爸或者妈妈打电话,去到学校之后也要和爸爸妈妈说一下。上课前就按一下这个,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放在书包里。”
顾远点了点头,由龙滨送到了地铁口。她问道:“还记得一会儿是要在哪个地铁站出来吗?”
“人民中路。”
“哪个出口?”
“A出。”
龙滨将交通卡递给了顾远,又多交代了一句,说道:“自己小心一点,快去吧。”
顾远刚刚走进地铁站没一会儿,顾小北就从龙滨身后出现了,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黑色运动服,戴着黑色帽子以及一副口罩,准备悄悄跟在顾远后方,以确保他能够安全抵达学校。龙滨说道:“你不要离他太近了,不然他会认出你的。”
顾小北点了点头,跟了上去。他走进地铁,站在车厢的连接位置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椅子上的顾远,心想,这孩子不会坐过站吧?
“人民中路即将到站。”地铁内部的播报声刚刚响起,顾远就站了起来,靠在门边的铁栏杆旁。他好像意识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转过头望向两侧的车厢,那阵持续着的凝视又中断了。顾远疑惑着从自动打开门的车厢门口走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阵疑惑打乱了顾远一直在心中默念着的路线和方向,他从人民中路地铁站A出口走出去后并没有进入指定的正确方向,而是朝相反方向走了去。
“一,二,三,四,五……”顾远仔细地数着人行道上种植着的栾树,他以栾树的数目作为自己记忆路线的标识,在第二十棵栾树位置处的路口转向马路对面的巷子就是学校所在的街道。此刻,顾远往前只走到第十棵栾树位置的时候就停止了,因为再往前已经没有栾树了。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他迟疑着站在原地望着那盏跳向绿色的交通灯,他看见了一只白色的山羊正随着人群一起穿过人行道。山羊站在马路中间位置回过了头,看着顾远,“咩”地叫了一声,转身就离去了。
正躲在远处一根电线杆后方的顾小北不由地有些紧张了起来,心想,儿子,走错了,快回头啊。
顾远没有立即转过头,他也没有穿过十字路口,而是就这么待立在原地,看着那只白色山羊远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这个方向的另一边马路是通往曹之学校的。顾远转过身往地铁站出口所在的方向走了回去,从地铁站出口的位置开始再次数起了身旁的栾树数目,小声说道:“一,二,三,四,五……”
一直数到了“二十”的数目,顾远又停了下来,他看着马路边一只被压在栾树树叶下方的蚂蚁,伸手将那片树叶拿了起来。顾远手里抓着那片捡来的栾树树叶,穿过了斑马线,走进了学校所在的街道。跟在后方的顾小北终于松了一口气,摘下了脸上的黑色口罩。
* * * * * *
阳光出来了,是金色的。金色的阳光照进曹之家的洗手间里,落在黄褐色花纹的大理石上。水龙头的出水口处偶尔地滴下一滴水滴,被水湿润了的黄褐色花纹也变成了金色的,在亮光中闪耀着。由于曹歌正占用着主卧室的洗手间,林一只好走进了这间洗手间里,拿起剃须刀和剪刀开始修剪自己嘴唇上下方的胡子。他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胡子,有时靠近些,有时又往后退,直到他确认自己的形象不管从靠近还是远离的视线观看中都没有人瑕疵,才稍微感到了些许满意。而对于那不容易窥见的部位,他也是不能轻易放过的。他仰起头,紧靠着玻璃镜,小心翼翼地刮去下巴底部连接着喉结部分那一小块不起眼部分处的几根胡子。
一个不小心,林一在下巴底部划出了一道小小的伤口。他甩下手里剃须刀,伸手按住了伤口。那只是一道不起眼的小伤口,他松开手指的时候,仅有一丁点的红色粘在了手指上。林一看了看,迟疑着伸进嘴巴里允吸起来,像是一种潜意识的行为。又好像他正允吸着的是自己右脚上缺了的那只小拇指,不禁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兴奋感。
“爸爸,我要拉屎。”曹之的出现打断了林一正在进行的动作,他慌张地从嘴里抽出手指,洗了洗手,抽出一张餐巾纸走出了洗手间。那阵偶然间生起的兴奋感迟迟没有散去,停留在林一的身体里,他快步走进卧室,关上了门,忽然从身后将曹歌抱了起来,亲吻着她的后颈部位和耳垂。曹歌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拒绝了他的热情,说道:“我现在没什么心情,你快去换衣服,准备送曹之去学校了。”
“一会儿就好了,宝贝,好吗?”林一仍不肯作罢地抱着曹歌。曹歌再次将他推开了,转过身,在他的双唇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并不打算继续下去。林一看着曹歌那张上了一层淡妆的面庞,她那个精致的鼻子越发地让他感到了虚假和尖锐。他盯着曹歌的鼻尖看,曾经他刚认识曹歌时那种出现在她那个鼻头的粗钝感以及其所传达出的纯洁和天真感也一并消失了。
他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自己的鼻子上做整容呢?就好像一旦经过了整容,那个被修整的部分就自然地被视为了一种缺陷。如果仅仅作为缺陷或许还不是最为严峻的问题,这一天林一意识到恰好也是因为这个缺陷,他认为曹歌身上曾经存在的神圣性也被破坏了。
她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一个有缺陷的人。想到这一层,林一的生理反应急剧地消退了。
他开着车将曹之送往学校的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曹之下车后,回过头和他说再见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一个调转车头就离开了。留下曹之一个人站在学校校门前,诧异地望着他的离去。
林一没有直接驱车驶向工作室,而是来到了医院,以家属的身份将葛慧丽从单人病房里接了出去。无意识的葛慧丽,或者说无法进行表达与抗拒的葛慧丽只能沉默着接受了林一的安排,坐在轮椅上,被他推了出去,又被抱上了汽车的后排座。
最后,他们来到了辰东艺术区。汽车停在了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附近的空地上,林一再次将葛慧丽抱了下来,轻声说道:“妈,曹歌和我商量过了,还是把你接出来住好一些,医院里毕竟太压抑了,你看是不是还是爸爸这边房子的空气要好得多?你以后住在这里慢慢调养,还有爸爸陪着你,多好。”
葛慧丽像一个任人摆布的人偶,就这样被林一送进了曹连彬曾经居住的二楼起居室里,躺在那张宽敞的紫檀木木**,一动不动。隔壁传来的房子装修过程中所产生的电钻声,敲打声,以及装修工人们不时的说话声和踩在铁质楼梯阶梯上发出的“咚咚”声也同步地停留在了曹连彬的房子里,至少比起医院里充斥着死亡的喘气声,这里的声音兴许更多了一些生命的力量。除了声音,还有那一道道从北面圆形窗户上照进来的阳光,阳光恰好地照在葛慧丽穿着浅白色长袜的双脚上,赋予了她一阵暖意。
然而,她却好像感到更加孤独了。确切地说,这是一种无法获得确认的感受,毕竟没有人知道葛慧丽的意识,或者灵魂是否仍旧存在于她的身体里,又或者她是否还会产生诸如孤独这一类相对抽象和复杂的感受。在林一离开以后,葛慧丽成为了一个被抛弃的人,就好像她被判定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只能自己一个人去面对着这份必然性。
南面那扇圆形窗户旁挂着的那幅图卷,清朝画家金农先生所作的《蕉阴罗汉》里的橙红色袈裟罗汉正转过头,望向葛慧丽,似乎在以一种超越了时间而存在的凝视,又或者是曹连彬死亡前所留下一缕未散尽的气息,给予了她一点力量。她好像动了一下,是她的眼睛,紧贴着的眼皮就这么动了一下,像那阵隔壁装修的电钻声,持续一会儿,就停下了。
她是尽力了的,如果她能够拥有如丈夫曹连彬那般坚定强大的意识力,或许她就能成功了。
阳光渐渐退去时,或者说是因为雾气的降临把阳光覆盖了,总之,因为阳光的退场,黑色变得沉重了。曹歌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她想不明白她的丈夫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将母亲转移到这个地方?她向林一质问道:“你疯了吗?林一,无缘无故地把我妈接到这里来干嘛?你没看见她还在昏迷之中吗?”
“你先冷静一下,你不记得我们前两天谈过的话了吗?”
“什么话?”
“你不记得医生怎么说的吗?医生说现在这样的情况住在医院也不见得就会好转,让我们接回家里照顾也是可以的。然后你就和我说,想把妈妈接到这边,这边的空气好一些,也比较安静,很适合她疗养身体。我们再重新请一个护工和她一起住在这里,专门负责照顾她就好了,你看,这些护工的资料我都准备好了,刚想要发给你的。她住在这边的话,有什么事情我在这里也方便照应一下。”林一缓声说道,他的声音是沉稳的,均衡的,带着一种平和的节奏将每一个字扔进了曹歌的耳朵里。
曹歌疑惑地看着林一,问道:“我说过吗?”
“说过啊,你看,我就说你最近忙的事情太多了,老是忘记事情。这也难怪。”林一凝望着曹歌回应道。起居室里的黑色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在林一那张平静的面孔上。他的脸消失不见了,藏在黑暗中的双眸依旧紧紧地盯着曹歌。停留在原地的曹歌始终想不起来他们何时展开过这样的对话,她转过头看向躺在**的母亲,黑色也将其遮住了。
我说过这些话吗?她思索着。忽然,隔壁装修的电钻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是持续着的。
“爱丽时装店”几个红色的大字使用的是隶书字体,向外突显着,印在一块白色的泡沫板上。那白色早已经不再是一种纯粹的白色,因为某些区域脱落的胶质而粘上了黑色的泥灰,就好像这层黑色的泥灰也是属于时尚或者时装自身所附带着的其中一种本质,以美的贩卖作为一种噱头而巩固了自我意识形态的宣传,却始终抹不掉那层紧紧依附着的泥灰色的欲望。
时装店的店面已经关闭了,或者倒闭是一个更为精准的说法。空无一人的时装店里倒下了大量的肉色塑胶人形模特,这些人形模特全都变得支离破碎了,或断了手,或断了脚,或断了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透过那扇透明的玻璃门,可以看到这家坐落在一座即将拆迁的建筑物一楼位置的时装店似乎被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所破坏了。黄葛树从时装店中间位置的地板上长了起来,穿越了天花板,向上伸展着它繁茂的枝头。那粗壮的根部占据着时装店的空间,将一部分掉落在的人形模特肢体也一并占据着,通过一根,或几根缠绕在主树干部位上的枝干将其卷了进去,牢牢地与黄葛树的树干相拥在一起。就好像那些被截断了的人形模特的肢体或头颅是从黄葛树的树干里长出来的,连着枝干,长出了树叶,灵魂和意识形态。
时间久了,那棵黄葛树也有了人的模样。它占据在这间时装店里,迫不及待地想要穿上一身时尚的服装,登上历史的舞台。可惜历史却没有给它留下一个位置,它注定是要被取消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