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2

这事发生以后,我找了梅。依然是在她讥讽挖苦生子的地方。毫无疑问,我言辞激烈地鄙薄了她一顿,我甚至说到了人性,骂她与冷血动物毫无区别。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已是够分量的了。梅也呜呜地哭了。她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他死心,别缠着我,没有别的用意。我反驳道,你为啥不把他一刀刺死,这不一了百了?梅泣泣地说,我没有想到他会那样伤心。你知道吗?我喜欢的是你。我更是气愤之极,说,若在这之前我对你还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话,现在我算是全还给你了,我看透了。我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这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谈起,包括生子。估计梅也没有。因为这毕竟于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倒是蓉有所察觉。几天来,我总是心情凝重,这自然会写在脸上。蓉几次试图了解个明白,我看出,她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这不能说与我难看的脸色无关。

梅也一样,那张扬的笑声没有了,那富有感染力的口辞由此销声匿迹。生子更是消沉不已。球场上很少见他的影子,一段时间,他甚至害怕在公共场合出面。

这事过后不几天,镇上的篮球联队与我们校队比赛,生子公开表示不参加,教练也没办法。最后,教练只好做我的工作,要我说服生子上场。教练也明白,有我没生子,或是有生子没有我,场上的实力会大打折扣。我于是去开导生子,说是梅太搞不到事,这人没什么了不起,不能为这点子事断了我俩的配合。生子笑了笑,说,看你的面子,我就去试试吧。我对教练说了,他很满意。

校队与镇联队比赛不下十场,且是场场报捷,镇联队每落败就调换阵容,以雪耻的姿态前来叫阵,满有把握能赢回去,但每次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们从教练到球员,包括全校师生无不为之沾沾自得。

然而,这次我们却败了。生子完全不在状态,篮板控不住,防守总是慢一个脚步,对方屡屡从他那里突破得分。作为中锋在进攻中的策应更是低迷,有时将球直接传给了防守队员。他是这样,我也失去了信心。我时时在想,一个人的全部原来是这样的微不足道。

生子上场十多分钟就被换下,后来我也要求下场了。教练也觉得这场比赛没多大打头,在战术上也没有作新的安排,一直到比赛结束,他连一次暂停也没有要。这是他带的最好的一支球队,不想在即将解散的关头(因为高二下的学生不再参加运动队),没有给他争上一口气。我和生子没有去解释什么,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生子最为沉重的打击还是这年的冬天。进入严冬,生子每星期回家后到校总得迟一天,甚至是两天,大多是周二一早就到。但奇怪的是班主任并没有批评过他。我问过多次,生子不说。那天下了自习,我将他约到校外,问他为啥每星期都迟到。生子在沉沉的夜色中放声哭啼起来。我理解,似乎在这夜幕笼罩中,才更能让他自由地倾诉。哭过之后,他对我说:告诉你吧,我妈已经不行了,她入冬后就再没起来过,经常昏过去。我回去后不想再来,但妈一醒就说要我好好读书,以后还要当干部。你说象我这样的人能当得上干部?只是一想她没受一天福,就忍不住流泪。生子似乎轻松了一些。

记得那是一个飘雪的日子,气温陡降了不少,雪不下来天就不会晴好。生子的母亲最终没能熬过这个寒冷多雪的严冬,就在第一场大雪降临校园的时候,她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

噩耗传来,生子如雷击一般,瘫坐在地上无助地悲哭。此时正是下了第四节课,生子的悲恸,挤压着每个同学的心房,无不陪着落下伤心的泪水,其中也包括梅。窗外成团的瑞雪纷纷飘然缀地,积攒在披上银装的大地上。我当时的想象是,这是苍天寄予那位老人的祭奠。

生子随给信的人回去了。我当时要去,与老人见上最后一面,也了却我的那份心愿。我曾答应生子我要再去看望她老人家。不知怎么,每回想那次深夜探访,那老人家的一片深情,我就自觉内疚,我的心就有一种撕裂的感觉。为此,我似乎能将什么都赠予生子,仿佛这就是对生子,对他母亲及全家最深最沉的关爱。我于是能原谅生子所有的缺点,也包括他偷窃的毛病。即便是他真的偷了我的什么,我绝对不翻脸骂他,事实上,生子并没有动过我及班上同学的任何东西,这也许正是我给予更大同情的理由。

我向班主任说明了原因,但他拒绝了。他说,现在正是期末复习的紧要关头,你知道这次考试的重要性么?这是明年春季集合重点班的依据,我不希望你们谁落榜,当然进去的越多越好。穿皮鞋的多穿草鞋的少,这是班上的荣誉,同时也是你们今后的人生道路,我想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至于你的那份愿心我是理解的,我知道你与生子最要好,他也因为与你相处才找到了某些自信。我代你表示这份愿心吧。班主任说服了我。我这才知道,他要顶着风雪,步行几十里的山路,到生子家,为生子的母亲吊孝。

生子不在,我倒是想象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悲痛模样。母亲一走,他与老父相依为命。人去客散,那两间草屋就基本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所应有的含义。试想生子到了学校,留下老父,形单影只,生子能有一个好的心情在这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中进出么?我于是想,生子不会再回来了,他真的会在那广阔的天地里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我为生子感到难过。

几天过去,生子没有回来。那天凌晨,料峭的霜冻凝固了塘洼里的积水。早起的铃声还未响起,寝室外有人叩门,门边的一位同学从睡梦里惊醒,将门的插销打开,我看见门框外站着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我惊呼起来:呀,是生子,生子回来了。我跳下床,上前抱住他的脖子,全寝室的人都起来了,拉着生子的手膀,嘘寒问暖。吴新也说,生子,你有啥难处说了我们大家帮着办。我们纷纷应承。

生子说,我本不该再回来了的,一是爹说死了妈就读不成书,人家会说做老子的无用,爹就硬要我来了;二来我确实想你们,撂不下。我们听了心里都很感动。

第二年的春天,节气来得特别早。正月刚出头,家家户户的门前正如对联上写的那样已是桃红柳绿,万象更新。学期一周的劳动来临,农场的四月播种不可推诿地轮到了我们班。这可乐坏了我们这些习惯散漫的男生。学校距农场约三十里,那是一块靠近江边的秀丽山水,有清溪曼流,也有修竹倒影,更有一种远距尘嚣的返朴归真,这方圆十里就只有那么两间瓦房,三户人家。

每逢劳作之余,我们这些生性洒脱的男生,穿着裤衩,光着上半身子,跳进还带有尾春凉意的溪水,摸蟹捉虾。那大大的河蟹潜在软泥中,按住它稍不留神,两只吓人的钳就会死死夹住你的手,疼得喊娘,即便是将它打碎,那两钳还是紧紧地闭住不放。

这些蟹和虾是出奇的味美,去掉甲壳,用滚油一炸,顿时香飘里外。洒上一些椒盐,蘸上酱油,吃在口里,才能真正体会山珍海味的妙处。

随来的那些女孩子,虽没有胆量在清溪漾水里分享乐趣,看着闹腾的场面,却同样显得开心。她们将我们摸上来的虾蟹拣在木桶里,虽是用的火钳和竹夹子,但虾蟹的钳一张开,她们必定吓得嗔叫,这娇嫡嫡的柔音,给这本是幽静的山谷无形添上俏丽的色泽。

这里的夜是那样静谧,静得连一声鸟叫恐怕都会抖落满天的繁星、如水的月色。

我们与女生分住宿舍的两头,中间空有三间同样的宿舍。这是农场领导有意安排的,原因我们自然清楚。

那天,女生反映,前夜,她们听见了一种怪怪的叫声,一说是野狼,一说是老虎,更有的说是鬼的叫骂声。她们问我们是否听见,我们说没有。于是,她们更是相信有鬼了。因为这江里从古到今不知吞没过多少人的性命。

她们于是要求换寝室,要与我们挨着,理由是我们男孩子火头高,鬼根本就不敢碰。

她们缠得场长不可开交,最后,场长答应了。她们得以搬成。

这正好成了那场轩然大波的开始。

那天我受了凉,有些闹肚子,夜里起来上厕所,一会儿女厕所也来了人。我想,她们也许是听见男宿舍有人起来,才壮胆跟着来的吧。

我出来了,她们还在里面。我上了宿舍的走道,推开门,径直摸到我熟悉的床铺,我掀起蚊帐,揭开薄被,顺势躺下,我的手竟然触到那滑腻酥软的**,那滑溜溜的感觉,伴随阵阵舒心的馨香一下子传遍了周身的每条神经。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纷繁的思绪,就让一声刺耳的尖叫,闹得惊慌失措。我下意识地拖上鞋子夺门逃回男生宿舍。女宿舍乱着一团,哭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我想,全完了,犯了这事,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我纵使有一百张嘴也诉不清流氓的罪名。等待我的自是勒令退学,或是更加严厉的处罚。谁会相信我是错入禁门的。

我上了床,全身颤抖,冷汗如淋。生子从床的那头过来了。他死死按着我,一只手捂着我的嘴巴,在我耳边悄声说了句话,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稍稍安定了些,此时,我才明白生子的那种胆量在这紧要关头的重要性。他传染了我,我慌乱的心房不禁让一种谎言所弥补:我没有,这不是我干的。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结果都会一样。此时的女生宿舍还是那样乱哄哄的。这时场长来了,站在窗外叫室长出来,过了片刻他也叫卫生委员出来。这两个恰好是蓉和梅。这时的男生宿舍还处在种种诧异和猜测之中。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在那沉沉夜幕中触摸到的恰是蓉的肌体。我试想,要是蓉凭着某种感应与直觉,断定是我的手,她又会怎样呢?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事实却已造成了。

场长认为这事关重大,他没有这个处理权限。第二天,他决定,我们班的劳动到此结束,提前两天返校。我们赶紧收拾好行李。场长亲自驾驶机帆船送我们回去。蓉受到了刺击,泪流不止,她被场长安排在驾驶室里,并且由梅和另外两名女同学守护。我猜测,场长是惧怕在水深流激的江面上出现突发事件,才为之的。蓉毕竟还是个大姑娘,一身清白,这一点场长不会想不到。

场长向学校领导汇报了情况,学校领导旋即找班主任谈了话,并指出,班主任工作不落实,思想政治工作没跟上,只抓了表面,忽视了本质云云。学校领导责成校办及团支部严肃查办,班级停课整顿。

这一切生子是知道的,我的心情生子更清楚。那天,他约我出去,对我说:伙计,这下有麻烦了,你我不得不提前分开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这麻烦当然是指我。我抱着一种希望,就是学校明察。但生子不这么认为,他说,闹到这种份上,已经没有啥好果子吃了。我急了,说,那可怎么办,我这两年不是白费了功夫?生子说,怕啥,还有我哩,到时不就是丢卒保车吗?我反正是读不了啥名堂,眼看一块大学生料子毁了,多可惜,不如让我去顶。我当即反对说绝对不行。生子将掌堵在我胸前,说,这事不要再争了。

就是这天晚上,班主任密秘将我与生子叫到他寝室。班主任通报了这两天学校调查落实的情况,就说嫌疑范围已缩小到我与生子两人之内。班主任说了许多,说这事落在谁的头上将是卷铺盖回家。说如果这事与我无关,我将与蓉、吴新一道进复习备考重点班。

生子明白班主任的弦外之音,他就脆生生地承认是自己误入了女宿舍的门,并没有别的啥非分之想。班主任说,如果是这样,他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说服学校领导公正办事。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班主任四处说情,权衡利弊,终于说服了校方不在公开场所宣布生子劝其退学的处分决定。

生子走了,他留下了那床失去网线的棉絮和打上补钉的白被单,说是给我用的。他背上那口白板木箱,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踏上了回家的归程。我不担心他会想出一条恰当的理由骗过他的老父,我所想到的是他日后生活的艰难。我顾不了什么,毅然将生子送出校外,送过那道山口。在山口上,生子站住了,说,你回去吧,好好考,日后当了官,不忘我这个穷弟兄就行。我泪如雨注,大叫一声生子。生子走了,消失在烟雨如丝的缥渺中。

生子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不久,我与蓉、吴新进了复习备考重点班,班主任还是我们先前的班主任。虽然他为我们班出的那场荒唐的闹剧,受了不白之过,但学校还是选中了他。

重点班的教师自然是实力最强的,我们也受到了一些优待,县教研室的巡回辅导课只在我们班上。此外,为确保我们上线,生活上也有照顾,每周可以在教工食堂打两顿牙祭,由学校报销。

我与班主任心照不宣,为了方便我与蓉共用资料,班主任将我与蓉编在一桌。出了那事以后,蓉总是羞于见我,每遇见她总先耷下那秀丽的眼皮儿。班主任似乎也观察到了,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对我说,蓉心里不好受,找她多说说话。我也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以后,我遇见她先打招呼,考卷发下,我主动与她讨论得失,蓉的那种心理上的阴影似乎挥去了不少。我觉得我有理由这样做,在这个问题上我负有责任。如果因为这事坏了她的前程,或是产生更为严重的后果,我将是终身的罪人。我崇拜班主任的理解,我佩服他洞察学生心理的才能,更赞赏那治疗心理隐痛的高超。

我们在紧张且说是不无心悸神慌中,走过了艰难的高考。考试下来,我总算松了口气,看着张贴在报栏里的各大院校简介,真有种甜甜的归宿感。蓉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觉得此时应该是给生子洗清不白之冤的时候了。就在考试完的这天晚上,我约了蓉。蓉对我毫不设防,她答应了,似乎早就料定我会安排这样一个插曲。

我与她到远离人群的沙滩上,就着纤纤的遍地月光。我们坐着,沙地凉幽幽的,连蚊虫也不曾来打扰。她拘谨地等待着,于是,她默不作声,静听悉悉的轻流,抚弄细软的黄沙。

我先打破了这种沉静。我说,我找你,是想向你澄清一个事实。她感到吃惊。我继续说:农场那事,是我撞到了你的**,我摸了你,不是生子。

我说过之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泛着层层星光的江水。蓉轻轻地靠在我的身上,如释重负。怎么会是这样?她说。本来就是,只是害苦了生子,我说。蓉没有接着说下去。我说:我会保守秘密的。蓉却说,既然是这样,就没有保密的必要了。我突然产生那种难以言状的躁动,这种躁动在我急促的心跳中,不知不觉地传染到蓉的周身。在微明的月光下,召唤着近于完美的体验。

宁静的沙滩记录了潮动的一页,致使在今后的岁月,永远也忘不掉这块充满诗意的生命绿洲。

我们在遍地柔情的月色里,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未来的梦幻,也立下过旦旦誓言。但这些沙子样游离的东西,终究会被潮起的江水洗劫得无影无踪。

之后,我和蓉同时被录取,又一同进了省城的两所高校,我们也常联系,在一起讨论当下敏感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实若隐若现地提出了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面临分配去留,不得不作出痛苦的选择,不得不牺牲一些看似合理的东西。蓉在城市的浸泡中,早已打上了这座城市的底色,难于清褪,这是我能看得十分清楚的。大四上学期,我们约定一个星期天,终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湖湾,说开了这件事。她沉着地说,你很好,有男人拥有的许多优点。但是,我们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凭你我目前的背景,是无法留在这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点点头。过了片刻,她说,在我的决定未具体之前,我会为你承担一切义务,包括肉体。我说,我们都该珍重了,祝你成功。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一年以后,她分在了省城,并留校了,我去了十万大山。又过了两年,蓉结了婚,嫁给了她的老师,一个年届半百的鳏夫。

吴新高考失利,后又补习一年仍未考上,两年后参加招聘干部报考,成绩优异,遂录用。在镇政府工作两年,后调到市委组织部工作。

生子回到家乡后,注定不会厮守那两间草屋,而毅然出外谋生,经历了生意上几次重大沉浮。他贩过小菜,打过短工,挣了一些小钱。后来他放弃了这些稳当的营生,铤而走险贩起银元来。开始生子只敢少量地贩卖,到广州去脱手还算顺利,尝到了些甜头。但最后一次广州之行,连老本赔了,还欠了好几千元的债务。他走投无路时曾到我学校住了半月。他说要是那次脱了手就发了。那些货真价实的银货,是他四乡五里地挨门串户收购来的。为了赶时间,他出了比银行高出一倍的价钱,一个月就收了800多个。为了携带方便,他在裁缝铺做了好几条刚好塞进银元的长袋子,将银元一个叠着一个地挤进去,围系在腰间,不显山不露水,他带了镇上的两个土游子,随线人去了广州,线人引他们与老大见面,老大当即付款两千元,约定第二天在BB茶楼交割。

第二天,生子仨带了银货按约定的时间去了茶楼,在一个包房里,老大一干人早等在了那里。生子从腰间解下银元,一个一个清点,老大出价120元一块,计数后老大指使人点钞,正在这时,几名巡警破门而入,逮了个正着。警察收了现钞及银元,将他们带走,接受处罚。刚走到大厅。老大大喊一声:散。跋腿跑出大厅,那几个巡警穷追不舍,生子庆幸逃脱劫。

这事一讲,我们同室的几位同学大笑说:你上了大当,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生子不相信,他说看那样子,与真的警察没有两样。

以后,生子越想越不对劲,怎么会这样巧,早不来迟不来。回去之后,他将那带路的线人死揍了一顿。

生子不死心,他继续跑南方,他发现在家乡还不被人看好的乌龟王八,在南方已是抢手货,活的就是百来块钱一斤。就在他亏了血本的那年夏天,他贷款廉价收购了几百斤乌龟王八,去了趟广州,这一次赚了好几千元。他连续跑了几年南方,存款就有了十多万元。随后,他推了那两间草屋,做了三层的大楼房,这在他家乡算头一家,整个一个生子,名声陡然显赫起来。

生子发了,他顺路常到我们学校去。每次去他就带我到高级饭店好好地风光一顿,潇洒一回。

有一次,他与我见面,头一句话就说:我把那狗日的损了。我没反应过来。我问,你是指谁。他说,就是整过我们家的那狗日的。我一下明白了,他说的是队长。

生子讲了他是如何得手的。联产承包以后,队长就在镇上弄了个门面做起了日杂生意,日子混得不错,没象生子那样弄大钱,但手头还活泛。那天,一帮外来的秤匠,来他店前装着急购秤砣的生意人,且下了定金要他帮打听,几天后,又一帮秤匠说有秤砣出售,也要队长打听销路,队长一合计有钱赚,就花去30000元买下那十吨生铁疙瘩。再去找那伙秆匠时,已是人去楼空。队长亏了血本,负债累累,为了逃避债主的催逼,他偷偷退了镇上的门面,不得不到煤矿去打工糊口。

这一“托儿”自然是生子一手炮制的,这批生铁疙瘩是省城某公司的处理品,每吨才300元。而那批秤匠因此得了10000元的好处费,告别了这一方水土。

生子真正成大器还得益于成军。成军金融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了省证券公司。那时人们对股票的认识尚处在是事而非的疑惑状态,成军搞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原始股,苦于无投资伙伴,于是就找到了生子。生子将信将疑,但成军写下字据,若投资空亏他愿加倍偿还。生子猜度成军是正牌的公司职员,又精通金融业务,于是他打消了顾虑,不但拿出了所有存款,还借贷了一笔可观的本金一齐投进去。就在第二年的春天,他购进的股票全面上市,指数持速上扬,牛市不减。生子沉得住气,两年之后,他开始抛售,资本一下翻了好几番。他听了成军的建议,又拿出三分之一的资本,购进新的原始股,如此下来,他正经八百地成了个响而又响的股民。

生子的手提响了,生子开机,不耐烦地对着嚷:这两天没有时间谈别的,就说我不在。我猜想,生子是不是要抽出时间来陪我。如果是这样,那可就太领当不起了。生子关了手提,对我说,尽是些鸟事。

我与生子在堂屋里坐着,母亲与老父在厨房做饭。这就让我回想起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生子家的那一幕。而今天的情景是这样的巧合成趣,只不过是心境有别罢了,我与生子是换了个角色,这该是几多的叫人难以置信,仿佛一支旧曲,当重新吟唱,就自是将身心拖回曾经感受过的那一刻。我想生子大概也在可怜我吧。我是不是显出几分聊落了?我自问。吃饭时,我发现生子也是如我在他家那次晚餐时的那种津津有味。这是不是生子故意装出来的?难得他的安慰了。

饭后,生子说要请我帮个忙,这个忙只有我帮才合适。母亲不等我回答与否,就张罗说,生子有啥忙,你都得帮上,你不在家他都为我们操劳不少,看病弄药都是他跑腿。生子说请我帮他翻译一份材料,本来市里有许多人精通英语,但他不放心,唯恐泄漏机密,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我最适合。他说,如果这次你不出来,我也会进山找你去的。我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生子神密兮兮地说,上了车对你讲。

我随生子上了他的宝马车,车速平稳,生子握着方向盘,一面车转头对我说,成军给他引荐一位老外,这老外有意向投资改造他的白天鹅宾馆,上星级。老外看中的是这独特的地理优势。三峡工程上马后,三峡旅游已成为中国、亚洲、乃致世界的热点,改造白天鹅利在当下,鸿运千秋。市里的领导也十分重视,把这项引资工程作为一个典型培养,为的是外树形象,招凤引凰。生子说请我翻译的那份可行性报告,是由市政办的一把手亲自起草的,而那老外的母语是英语。

进了白天鹅大院,生子将车停在停车场的里角,带我进大厅。生子介绍说日前生意特好,尤其是夜生活,各色人等都趋之若骛,我料想必定是生子做了啥手脚,搞了不少的鬼把戏。当下饭店业如此过热的局面下,他这样一个中等饭店能在激烈的竞争中首先能站稳脚跟,而后又红火不减,这不得不叫我深思。

接待大厅比先前豪华了许多,墙面贴的据他说是南非产的大理石,大厅一侧的装饰墙壁上挂有十多面石英钟,中英文标出世界著名大都会名称。

电梯将我与他送到了七楼,在展厅里我浏览了即将实施饭店改造的规划设计,沙盘上展现出一派豪华而优雅的形象设计。最具特色的一点,是能接待各级各类的旅游团体,包括在这块土地上还没法接待的伊斯兰旅游团。

看过之后,我颇有触动,我并不怀疑生子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办成功。我此时似有一种莫明的伤感。

进了生子的办公室,他要我坐在他的老板椅上(此时他是否对自己产生某种预感,我不知道),他随后从保险柜里拿出了那份可行性报告。我浏览一遍,从公文的角度,这确实是一位高手的杰作,语言精炼有力,条理明朗。翻译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

为了方便快捷,我进了宾馆的微机室,这洋洋数千言,我只用了三个小时就输出了清样。校对一遍,存入了磁盘。生子喜上眉梢,当即拿出5000元现款塞给我,说是劳务酬谢。我没有收。我觉得给他帮上这忙,完全是出于感情的原因,这与钱没有多大关系。生子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不明白,也不知如何回答他。生子说:我先给你存着,这钱永远是你的。我仿佛觉得一下子与生子隔了好远,好远。

生子说,我得好好地款待你,今天必须在这里住,白天鹅最好的房间、最好的享受属于你。我笑说:是不是趁这机会狠宰一下只有骨头而没有半点肉的穷家伙。生子笑说,要是真能宰下你的一块骨头,留在白天鹅,我比啥都得意了,只可惜庙小和尚大。我明白生子的话意,生子这话自是说与我,刺伤我的。生子两年前专程到我那里,含糊其词地表白要我辞掉公职跟他在商海沉浮,并保证他有我有。我几乎没等他说完就将话题岔开了。生子当时很不好受。

我不与生子合作说到底是一种心理上的障碍。我想不得在高考的单行道上挤压的艰辛,我想不得自己曾是家乡、曾是母校的骄傲,更想不得父老乡亲敲锣打鼓送我迈步求学的感人场面。那时,生子就为是我的好友也觉得脸上有光彩。说到底,我难于撂下的自是这种难以割舍的尊严。虽然日今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是苍白无力。

生子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场所,不如干脆说是娱乐消闲厅。音响、VCD、进口大屏幕、台球桌、游戏机等,样样具全。

生子问我看不看影碟,什么样的都有。生子扯动几下眼皮,那意思我自然明白。我问,有没有美国西部片,生子鼻子呼一股子气,发出奇异的轰鸣,他说:如果我不知道你是高材生,我真该当你是古代人了。生子拿出一些影碟,摆在我面前,说,这都是老片子,自己挑吧。我要了《与狼共舞》,生子只是摇头,将碟子放进去。这时,他的手提响了,接通之后,才知是市政府打过来的。生子对着手提说:我马上过来。手提关了。生子对我说:对不起,老板找我有事,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先看看影碟。

生子走后,我就静下心来观看大洋彼岸所演绎的独特故事。我十分欣赏那只其貌不扬的灰狼,它是一只神奇的精灵,凭着某种特有的敏锐与直觉,断定该在何时何处与万物之灵的人类达成短暂的共鸣,虽然它并不能预知未来的险恶与坎坷。

我正带着一种**欣赏,就听见了叩门声。我下意识地觉得该是生子回来了。开门一看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会是我爹。我从他紧绷的脸上,一下子觉出情况不妙。

爹气喘吁吁地说:走,出了大事。爹拉着我的手往外拽。我问出了啥大事?爹说:你二叔让人打了,昏死了。爹抹了把老泪。我问送进院里去了?爹点点头。

二叔跑中巴,为人中直,我不在家,他顶着二婶的唠叨,帮着照看我的双亲。这毕竟是他的亲哥嫂。

我和爹小跑着进了县医院,二叔躺在急救室,几个医生护士在紧急施救。

二叔头包扎着,沙布上还渗着红殷殷的血水,氧气管插进鼻腔,二婶让护士安排在护理办公室。我进去后,二婶哭诉说:你二叔这回怕是回不来了。我安慰她说:不会这么严重,是暂时昏迷。其实看那情形心里实在没底。我问二婶,是谁下的手?二婶说,还有谁呢,不就是侯三,他是这条路上的一霸。我说,二叔啥冒犯他了?二婶说:哪得罪他了,你二叔这几天生意好,他就向你二叔借钱,说是借,他哪能再还。再说你二叔又是那么个牛脾气,哪肯在他面前低头。侯三就找岔说,你二叔这几天跑车扯了价,坏了弟兄们的生意,要你二叔补,你二叔哪能依他。侯三就打,真打起来,你二叔又哪是他的对手。我说:就这点子事,他就下手这狠?我说。这一帮子流氓,侯三是头儿,这条路上的哪家馆子不交保护费给他们,哪个店子不供他们烟抽。他们的势力大得很,谁惹得起。二婶说。这不跟土匪没什么两样子吗?我说。二婶摸了把泪。爹愤愤地说,我就不信这个邪,不相信告他不倒。

这时正好一位医生从急救室出来,我前去问二叔情况如何。医生说,这还难说,若是软组织受伤就问题不大。要是颅内出血情况就不太好,先观察一些时间。他接着说:你放心,我们具有法医资格,我在全力抢救的同时,是能作出准确诊断的。医生说完进了医务办公室,爹从护理办公室出来,对我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去派出所看看,凶手怎个处理。

照爹的吩咐,我出了医院,喊了个麻木车几分钟后到了派出所。进了办公室,但没人。户籍办公室的门开着,有个穿警服的姑娘在办公桌上写什么,我叩了门进去。我问办公室值班人员哪里去了。她望我一眼,觉得惊诧,随后说:有事吗?他们办案去了。我不好直问办什么案,料想找她也没有啥作用,就转身出去。正当我走出户籍办公室的门,一名巡警回来了,他问我有啥事。我的眼睛一闪,这人我似曾相识,但又说不清是在哪里见过。那巡警眼也一亮说:闹了半天是你呀。他看我仍迟疑就说:怎么忘了,不打不相识,我就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混混。我拍了下头,说:唉哟,难怪这么眼熟呢。他就是当年成军在镇上邀来报复生子的那个小头头,不想日今又当上了巡警。我们握手,我说这下算找着你了。他问有啥事。我说了经过,他深思片刻说,这小子真他妈的泛,看是哪回,还是要进去的。他接着说,这么办吧,我先给生子哥通通气,余下的事由我来办。我不大理解,这侯三,又与生子有何关联。公事公办与他生子有何相干。我们讲了些闲话,我就起身告辞,再三嘱托。混混也十分领情,说摆不平这事拿他示问。

我刚出派出所大门不远,在院墙的拐角处,两个剃着光头的小青年在窃窃私语什么,见了我,他们停了私语,一齐斜视我。我知道情况不妙,当走出50米开外,发觉他们尾随而来了。再返回派出所自然是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这里拐过一条巷子就是市委大院,我首先想到的是吴新。然而,进了巷子,刚走过一半,那两个中的高个似从天降迎面而来,堵住我的去路。我回头望,那个矮个子如我预料在大步向我逼近。我心里直嘀咕:坏了,皮肉受苦是一定的了。他俩走近,夹住我,高个对我说:老兄,借个火。他俩各叼一支未点着的香烟。我说:我不抽烟,也没有火。那高个说:屁话,那不是火是啥,骗老子。说话间,拳头重重地擂在了我的腹部,我顿时眼冒金星,那矮个子从我身后狠踹我的小腿,我身子全软了,气竭难为地蹲在墙根下。那高个又踢我一脚,喷一口唾沫,连同那根未燃的卷烟一齐落在我的脚前。随后抛出一句话:小子,这回只是玩玩,再乱窜怕是没了回去的。我明白了他们是啥来头,说不定,在我与父亲进医院的大门时,他们就盯上了我。

他们打了,也揍了,也就没有必要去寻求保护什么的。再说,我这种狼狈不堪的样子,进市委大院的门,也未免尴尬了一些。基于这种想法,就想到了“白天鹅”。

我进了生子的办公室,本是想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向他讲述一遍,就象讲一个十分动人的故事一样。但生子出差了,走之前,他给我留了个条,由秘书交给我,上面说他去省城了,为了那笔外资,必须打通一个重要的关节。

第二天夜里,二叔终于醒过来了,这也使我们心里压着的巨石终算化解了。医生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成为一个活着的死人。据医生的诊断,二叔属于重度脑震**,问题不是很大。

这天混混找到医院,他将我叫了出来,我们来到住院部的花园。混混说,人抓来了,但估计关不长,按我的判断,你二叔这点伤势治他进监是不可能的,充其量陪点费用。我直觉混混话里还有话。不管怎么说,我理当要谢他才是,他的权限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两天后,生子从省城回来,迳直到了医院,我想这里的一切肯定是混混与他早讲过了。我们见面后,他没有说话,直到病房看了我二叔。随后,他到院办找了院办主任,拿个条回来,到护理办公室,把条交给了护士长,护士长随即安排值班护士马上将二叔转到干部病房。二婶说怕是负不起这多钱,生子说,这不用您操心,自有人买单。

办理停当后,生子带我到望江酒楼。生子将车锁上,我们上了二楼。生子打了几个手提,大约过了半小时,就来了一干人。长须秃顶,手臂上纹龙画凤,很有几分肃杀之气。他们落坐,生子拍着我的肩说:这是我的把兄弟,高中同睡一床两年,高材生。在这地头上,见了他就等于见了我,他的脸面就是我脸面,望你们今后买帐。生子点了一支烟,将一只木凳踢出老远,翻倒在墙角。日今就有人下手不看看方道,不照情面。侯三那小子打的正是他的亲二叔,你们看怎处置吧。生子将烟头掷在地上说,那小子下午就从号子里出来。生子说完就下了楼,我在这背后的睽睽目光的护送下也跟着下去。

生子要我一个下午不出“白天鹅”,他说会有人来找我们的。

晚餐是在生子特设的小间进行的。这小间生子只准两种人进来,一种是象我这样的至交好友,另一种生子说不太好说。他想说的我都明白,象生子这样的人,是少不了漂亮女人的。

晚餐吃的是海鲜,生子美其名曰说是南极来的海狗肾,无论怎么倒了阳的男人,只要吃上几块就能刷地坚挺。我笑说,你不就是靠这些鬼把戏撑起你的大半个江山的。生子笑笑。

我们吃完海鲜,生子问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比吃几大碗大米饭感觉不会好多少。生子笑说:你真是受不起这种福。

我们回到他办公室,生子说看不看片子,很好的。我说不,就这么坐着就行。说实在的,我的心绪不允许我这般消遣。这时生子的秘书通报说:有三个人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了,要见您。生子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三个进来了。这正是侯三,以及在刘家巷围攻我的那一高一矮。在我的想象中,侯三原本是脸上无肉,精瘦如柴,不想他却长得又白又胖,一表人才。我发现他那胖胖的面颊,似有些不明不白的道道紫痕。

生子踱来踱去,不问不闻,侯三几次试图开口但都咽了回去。生子见状,吼道:狗日的,怎不雄了,有法只管使。侯三双手作揖,怯怯地说:大哥,饶我这一次,我是瞎了狗眼,您说怎办就怎办,听您的。生子说:你不看你算个狗屁玩艺儿,揍了你都手疼。你听我的也好,到医院陪罪,喊爷爷,再认开销,他喊多少都给,不够找我拿。侯三可怜兮兮地点头称是。

生子指着那一高一矮说:打人是谁出的点子?侯三接口说是自己。生子说:好样的,他的腿伤你们三人都有份。生子砰的一声砸碎一个小瓷盅,对我说,把腿子搁在桌上。我不知他要做啥,生子捡起一块瓷碴,在我青紫的小腿肚上喷一口茶水,打上几瓷针,血就汩汩地往外流。生子说,这样的伤是要拔火管子的,现在没有这物件,只好由你们三个用嘴巴把淤血吸出来。

他们仨一脸的难看。我当然不会让他们按生子说的那样办。

第二天一早,侯三果然来了医院,此时,我才看出他脸上的紫痕是那样的显眼。

侯三果真叫的是二爷,形容猥琐,我全身不由得生了鸡皮疙瘩。二叔的情绪平和,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侯三说了些肉麻的下气话,二叔没有骂他,只是对他说,这里的费用你认帐就行,别的再没什么?侯三大概也没有料到二叔会这般宽容,激动得连磕三个响头。

我要去看看梅。这是我此次出山的一个心愿。梅神经错乱,这种结局也是我无法预料到的。到精神病院住了若干次,每有恢复,但回来后,总会复发。生子冷了心,就干脆远离尘嚣,让梅在郊区的一间民房里自由发作。

要说,梅成这样子,生子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次高考前的预考,梅就不幸刷了下来,后来在第一批招聘乡镇干部的考试中,她与吴新一起被录用,梅当时被分在本镇一总支工作。梅的姿色当然让周围的男人倾心,其中就有总支主任。总支主任利用下乡、值班之机打了好几次主意,都让梅挡了回去。主任没有得手,这也是他没有料到的。有一次,梅突然发现她的房间的墙壁上有那么几个小孔孔。梅一下子扑倒在**痛哭起来,她明白自已的胴体曾赤条条地摆在一双贼眼面前,她觉得失去了一个女人最可贵的东西。那天晚上,梅房间里灯光闪亮,她打来洗澡水,将水冲得哗哗响。梅脱去衬衣,解开乳罩,浓黑的长发盘在头顶。她料定那双贼眼透过小孔孔,借着光亮正如痴如醉地贪窥那两只**的颤抖。梅靠近那小孔孔,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根铁丝,冷不防刺进其中一孔,从此,总支主任的左眉上就有了那么一块永远也长不出眉毛的疤痕。然而梅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待梅一年的试用期满后,她的鉴定表上填上了不合格,梅被辞退。梅一气之下就嫁给了一位民办教师,次年生下一可爱的宝贝。家庭经济的拮据,生活的清贫,使得梅痛悔当时决定的草率,这绝对不是梅想象中的生活。梅在镜中瞧见自己日渐憔悴的脸,常常痛哭,甚至恨自己。

此时,正是生子生意红火,名声鹊起的时候。生子发了,他料定这时去找梅,梅不会不产生点想法。于是他去了,梅接待了他,生子送梅一条珍珠项链,梅收了,戴着还怪增色。生子以后去了好几回,不知是生子的行为有些过火,还是梅的丈夫过于小心眼,梅的丈夫与梅吵了嘴。有一次,梅的丈夫扯下梅的那条珍珠项链一把扔进炉子里,两人终于大打出手。梅把这事对生子说了,生子反倒笑了。他说,这条项链算不了什么,回头在中英街带回一条金质带钻的。梅听了踏实,梅说她也想去中英街走走,这正是生子想得到的答复。生子说,只要你愿意,到中国哪个稀奇地方,我都陪你去逛个够。以后梅就倒向了生子这一边。生子创下这番实业梅自是操了不少心。

梅跟生子以后,她每月都给丈夫和儿子些钱,并由生子出面跑关系,帮梅的丈夫落实了民转公。梅的丈夫也心安理得地边教书边带孩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生子陪我去看梅,我们心里都不好受。车向城郊走,过了一个小山丘,生子将车转向一条碎石路,走了大约三公里,生子将车停在一间红砖房前,生子说到了。我们下了车,那扇装有钢筋框子的窗口传来梅的嘶哑的叫声:是你推下水的,他不会淹死的,是你推下水的,他不会淹死的,你们搞错了,死的不是他呀……

看护梅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我原以为是梅的亲人,生子说不是,是他花钱请来的,每月500元。生子说,到了这步田地,是谁也不会再来管了,只有他管。那老妇人对生子说,梅这几天躁得更狠,脸在墙上也撞青了。我走近窗口,梅扑了过来,脸紫青紫青,指着我说:是你推下水的,淹死的不是他呀。梅抱着蓬散的头跑开了。我轻轻叫了声梅,我自觉出几分的伤感,但梅却全然不知,她还是念叨那几句话。虽然,她已是蓬头垢面,但我依然能觉见她少女时的妩媚与清纯,也能在遥远的记忆里体味她口辞的张扬与犀利。这是不是使我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味,她毕竟对我存有过好感,或许还是真爱过哩。

生子也过来了,梅蜷缩在一角,将那只枕头死死抱住。我又对梅说,你会好的。梅不为所动。生子说,她听不见了,世上的一切她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生子说得自然伤感,他擦了把泪,说,我们走吧。生子向车走去。我说,梅,我走了,我会再来看你的。

我将一包东西交在老妇人手里,拜托她分份儿给梅吃。其中自然有她爱吃的家乡炒蚕豆。我在转身的刹那,不禁落下了不明不白的泪水,簌簌的。

我们上了车,生子没有即刻发动,他说,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呢。生子无奈地摆摆头。他发动了车,将要起动,梅就又冲到窗口喊,是你推下水的,淹死的不是他呀。生子加了油,我们将梅甩后了老远。

我们回到城里,已是华灯初上,那些游离莫测的灯火,仿佛一双双诡秘的眼睛,幸灾乐祸似地嘲笑人的荒唐与脆弱。我说不清生子的对错与否,毫无疑问,梅的遭遇是与生子的介入有直接的关系的。我不能惴定生子的内心世界里是否有报复的成份,对于梅以及这个不很公平的世界。生子的行为,又对那位我不曾见过一面的势单力薄的孩子王,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生子是否会去度量?我不知道。

两天后,我回了单位。不管调动情况如何,首先得将实情向领导作汇报。实际上,我的工作已作了相应的调整,机关工作暂由别人代替,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帮助机关农场整理会计帐目。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

妻子得知这一情况后,就火暴暴地说:真是欺人太甚,函发过去,又没有办理正式调动手续,凭啥把你挤出去,我要找领导讨回公道。

其实妻的这个想法过了一个夜晚,就发生了改变。她的火气也消了,说这事气当气,但想来找也没用,这是机关内部调整,即使是分流出去也是政策允许的。谁叫你跑什么调动,特别是你这种情况,穷地方往富地方跑,在别人看来是糠槽跳米槽,调好了招人嫉妒,调砸了叫人瞧不起,没本事。搞到这步田地也未必有多少人同情。妻说,她有个主意,叫我跟生子摊明了讲,到他那里谋碗饭吃。

我没有理会她,我想我还没有聊落到需要求生子开恩的地步。无论怎么说,我走过的这段路,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我是依靠自身的力量走过来的,我走的这段路,毕竟曾叫许多人羡慕过,这也包括生子,即便是当下,我仍不是报以弱者的心态看待自我,我依然相信,在日下扭曲了的价值取向中,必定还有真正的纯粹的衡量因素在起作用,这种作用最终会被世人认可。

两个月后,我正在高山接受紫外线强烈的直射时,吴新竟意外地到了我们机关农场。他从那辆破旧的吉普车上下来,迳直走到我面前,红着眼对我说:生子不行了,肝癌。我的头脑一阵胀痛,我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我们分手时,他还好好的,他是那样气足胸硬,那样健壮无比。吴新看我一脸的怀疑,补了一句:这是真的。我似乎看到了十多年前的生子,那个还为吃穿而苦心谋求的生子,那个穷得叮当响的生子,那个有着美好憧憬的生子,为啥这一些人生的不幸会恰恰集中在他的身上。我的眼泪不禁簌簌而落。

我们到市肿瘤医院已是日落黄昏。生子住的是特护间,据吴新说,这是市里的主意。

我们推门进去,里面围了很多的人,吴新与他们点头示意。我扒开人群,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生子,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豪气的家伙。腊黄腊黄的脸,泛着或深或浅的黑色瘢纹,膨胀的腹部,颠颤着雪白的被单。我看了这道惨景,自叹人生无常。几月前,我看见那鼓胀的肚子,我还以为这是一种风度,一种底蕴,然而,现在却是预示灾难与死亡。

生子急促地呼着气,昏睡了。医生说半小时前,才注射了马啡,加了剂量,生子疼得特难受。其实,我能猜度,那种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的奇特感受。

随着夜色的加深,病房的人陆续地退出去,我与吴新在生子病床前站了会儿也出去了。我们来到葡萄架下,吴新说:这些人都是别有目的的。我不懂他啥意思。吴新解释说,这些人大多是来看看势头的,巴不得自己也能分个一鳞半爪的。我对吴新的话将信将疑,这些人有头有脸,未必会忘了廉耻觊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些什么。

这一夜,生子要我单独陪他,要我与他说些过去的话,生子的兴致特好,他讲了些他不该讲的话,他似乎忘掉了病痛。

大约到了午夜,生子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刚子,对不起,要你来,是我亲口对吴新讲的,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我一定要亲口对你说几句话,说了,我才能闭上眼睛安心地走路。这段时间,我把自己的一生想了个透彻,实在说,真正使我留恋的东西不多。我做了些好事,但也做了好多数不尽的坏事,有后悔的,也有不后悔的。在这个世界上,你必须拿出老本,有时甚至是不择手段地聚敛你的实力,要没有这些,你再行也是白行,没有多少人能理会你,这也是我这一生唯一能得出结论的东西。这些可以说是我用命换来的道理。我的朋友很多,但真正能交心的却很少,能分难的就更少了。在走红的时候,就有人捧你、抬你,一旦你走下坡路,那些人就避邪般地敬而远之,有的甚至落井下石。所以与他们相处时时都得设防。真正使我撂不下的,就是存在心底多年的那份真情。我在夜深人静,常常会想到我俩的那种纯情与友谊。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按理说,就我现在的情况,无论是经济上,还是人际关系上,给你帮啥忙,都是万无问题的。我引进这笔外资,市里的老板与我接触不下百次,这你也是知道的。然而,你可怜的调动,就是不找我,还瞒了又瞒。我曾想过,在你眼里,我是个低能的角色(我赶紧纠正)。你的自尊很强,我知道,好象请我帮忙办了这事,就是一种不光彩的丑事,办这事仿佛就吴新才有体面的资格。说实在的,我咽不下这口气,你知道,我也是容不得别人小看的,我不相信我在这地头的名声不如他,因此,哪怕是你的调动,我也从中泼了瓢冷水。我当时就想,在你两头无着,进退两难的情况下,你会对我说句啥话。我给了你那多的机会,但你却让我失望,你心甘情愿地回去了,宁愿接受冷落。我虽心里来气,但我领略了你的骨气,我从心底服了,我不如你,这也正是我要表白的一个观点。我不明白的是,为啥上天总是这么不公。这种绝症为啥偏偏会落在我的头上。我睁开眼一看就有不少人该得这绝症而死的,但他们却活得好好的,为啥就该轮到我。刚子,我请你来,并不是仅仅来陪我几天,我是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说,是一个死人的请求。这“白天鹅”我是无力经营了,这上千万的财产,如果不办一个交涉,将随着我的病故而烟消云散,更重要的还是那项引资扩建工程。你翻译的那份可行性报告,得到了外方老板的好评,也正是由于这样他才更加坚定了投资的信心,目前的运作情况良好。这一切在我走路之前,一定要作个好的交待,找一个可靠可为的人接手,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这一摊子只有交给你我才心里停当。我东奔西跑这多年的艰辛,才能体现出真正的价值。我留在这世界上的东西不多,也仅仅就是这点财产,但我感到可悲的是,这并不能给这个城市留下任何痕迹。我想了又想,这些要是交在你手里,比我拿在手上更有用,过若干年,甚至几十年,人们也许在谈到你的同时,还能记起我来的。我想,这一切你会处理的更好的,包括梅,其实,她的心里一直保持对你的好感,这也是我心里生忌的。我死后,也许她会好,她的下半生只好拜托你了。刚子,我在入院之前,已将所有的法律文书处理好了,并已进行了公证,银行的帐户已冻结。

第二天,我接到市府办的通知,市长找我谈话。这也是我预料到的。

我如约来到市长办公室,市长是一个精明的中年人。见面后,他亲自给我沏茶,我对接受这等礼遇还很意外。他说,生子得这病是一大不幸,他也没有料到会来得这样突然。生子是个角色,很了不起。市长问了我与生子交往的过程,很感动,他说日下还能保持这种深情厚谊的朋友很少见,他说:生子的选择是正确的,我看了你的翻译作品,非常有才华,这个位置适合你。市长停顿片刻,说:我作为市长,对你有个要求,希望你排除干扰,大胆地工作。这笔外资的引进,非同小可,小点说,是“白天鹅”的后劲发展问题。大点说是关系到我市在国际友人眼里的形象。这笔外资是我市引进的第一笔,如果成功,对我市今后的引资合作,筑巢引凤有不可估量的作用。万事开头难,我希望你能在前任的基础上一如既往地干下去。为了你工作的方便,我已在小范围内吹了风,由组织出面,将你的家属调过来,家属的单位由她自己选择,你的单位暂挂在政府民营经济办公室……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实在说有种温馨的感觉,这正是我前些时跑调动十分向往渴盼的。然而,这种感觉似乎杂夹着某种悲凉,这自然是生子那坎坷不平的命运。我甚至怀疑,这本身就是上天注定,我的命运总要搅进他的某些色彩,这也是否预示着我命运的某种必然,我实在是拿不准。

致于生子的想法如何,我实在是不能去问,或许说永远也得不到满意的结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