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1
阎刚
我这次调动主要是吴新一手炮制的。调动的原因很简单,照顾日渐垂老的双亲。
我是得知人事研究完毕业后才出山的。
进了人事局大院,我径直去找局长办公室,局长办公室在三楼,我进去后,看见两人在看报,我问张局长在没在,这时,靠窗的那位放下报夹。他正是张局长。我就说明我的来意,他拿起茶杯,呷几口后说:你去找余科长,他在二楼。其实,这时我已明白,我这次调动已告泡汤。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去问个清楚,致少我回到单位,才有个交待。
我在一楼找到干部科余科长,这人态度很谦和,他推给我一把藤椅,余科长与我坐对面,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的心情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调动我们没有同意。原因是理由不充分。我此时反倒显得坦然,我平静地问:理由不充分的依据是什么。余科长说:我们调进的都是经过考察的拔尖人才,绝对不含任何感情因素。我不想再往下听,我只是为我因此耗去的那笔费用而心惜,这是我和妻子多年的积蓄,当妻子听到这话,我不知她会怎想。我也没有理由怀疑吴新从中截留。
从人事局出来,我就去了吴新家,他在家等我。我们见面,他说了些道歉的话,我说没什么,只当是一次人生的体验,兴许对我还有些好处,吴新只是苦笑。我准备告别,去乡下看望双亲,吴新说,我把商调函留下了,你不妨去找找生子,他通红黑两道。说不定他能办成。我未置可否,说实在的,凭我与生子的感情,没有必要让他来提醒我。
生子来我家已是第二天,他是开着那辆黑色的宝马来的。我发觉生子胖了许多,尤其是腹下那块脂肪,平实而又底气十足。我伸手去摸,拍了几掌,生子傻乎乎地一笑说:下水一幅,不值钱。他说:昨天吴新给我打了手提,那时我还在省城,今天一早就赶回来了。
我与生子的交往还得说到十多年前的那段不同寻常的经历。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俩分别从不同的初级中学考到了同一所高中,校方编排时,我们又同分在一个班。
入校报到的那天,我和爹天不亮就动了步。到了学校,我和爹找到了我所在班的宿舍。爹就将我的铺盖行李撂上了一张架子床的上铺。学校规定两人一铺,所以我必须等待一个伙伴。先前到了几位同学已接对排定,或是事先约定在等着。一时没有伙伴来,爹就带我去报名,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和爹再回来,就发现一个老人站在我放行李的铺位前,面前护着一床没有网线的黑褐色的棉被和一口钉得不很规则的白板松木箱子。爹与他打招呼说,也是送学生吧!他说:是的,这上铺是不是你相公的东西?他指了指我。爹说是。他说:那好,你家相公带的是盖的,我那个是带的垫的,正好配套,我看他们两个还是合得来的。爹并未征得我的同意,就一口答应,我当时有些烦他。送他回转时,我才对他说,您真是,替我差这么个好伴,看他那床被子。爹虎我一眼,说哪里话,欺穷哇,我们不也是贫下中农?你爹小时候连裤子都没得穿的呢!爹直巴巴地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后来,我与生子讲了这些,这句话生子还常常记着。这也许正是生子对我父母感情笃真的原因。在这多年的交往中,我们似乎都忙得不可开交,而无暇探寻其中深层的内涵。
我送了爹回来,血色的太阳只小半浮在山峁上。进了宿舍门,生子早回来了。我发现生子虽然穿着差,但人却长得帅,大头大耳的,且高且胖。生子在我出去送父亲的这当儿,将铺铺好,两只枕头放得整整齐齐,床头只够放一个箱子,生子将自己的那只白板松木箱放在底下,而将我的红漆木箱放在上面。他说,他力气大,拿东西搬一下容易,再说白面子挂几下也没事,不象漆过的。我当时就想,生子还怪体谅人的。最使我感动的是,他用我的小铁桶,不声不响地打来了一桶热水,要我洗洗汗,大概他的家乡把洗澡历来就是说成洗汗的。其实,那时我就应该看出生子因某种因素造成的心理上的障碍,以致后来在他的奋斗中力争弥补的东西。我瞥见他那双让脚趾拱穿的解放鞋,生子就不好意思地将脚轻轻挪动,浑身不自在。这双解放鞋是生子常穿的一双,因为他只有这双鞋,就连晚上洗了澡他也只是将鞋垫拉出来,空穿着。每到晚上睡觉,他那双酱缸般的脚丫就散发出刺鼻的臭味。这味儿顺着脖子与棉被的缝隙挤出来。生子也怪敏感,要是我扭怩不眠,他就主动将脚放在被子外的床沿上,我虽然好受了许多,他却冻得难受。
生子为了得到学校承诺的两双网球鞋,他决定报告参加校田径队。他的申请得到了体育教研组的批准。体育教师一看他那身板,就认定是可造之才,总有一个项目他能适合。不久,生子就领到了一双白网球鞋。生子被安排在投掷组。田径队每天清晨和下午课外活动训练。一个月下来,生子觉得累极了,脚上捻出几个大血泡子,但成绩提高很快,在投掷组渐渐取得了领先位置。那年冬季田径运动会,生子为我们班挣了不少的分,他自己也有几分自鸣得意。不料,校田径队的训练课题突然调整,体育教研组认为,全面开花不如各个击破,突破的重点项目定在了中长跑而不是投掷。因而,生子的努力训练算是付之东流,原本指望代表学校参加县田径运动会的愿望,就算彻底泡汤。生子的径赛天赋不敢恭维,于是生子就彻底出了田径队。生子感到失望,他私下对我说,是不是那刘老妈子对他有看法。刘老师是体育教研组唯一的女教师,膀大腰圆,两个奶子隆起老高。生子在运动队里曾跟人说她的丈夫不累死就是被那两个奶子拖死。后来,这话传到了她耳里,她训了生子一阵。生子就怀疑是刘老师出的这坏点子。
生子真正关注的还是那双白网球鞋。在即将宣布解散投掷组的时候,生子预见他脚上的那双大半新的网球鞋将被收回,就事先与校内搞修建的泥瓦匠换了一双半新的解放鞋。果然不出所料,学校要收鞋,他扯谎说让人偷了,学校总务处也派人来宿舍看过,而且还要生子打开木箱,查了一阵,没发现,也只好了事。事后生子抱怨,事事都不如他想的好,天生只有穿解放鞋的命。
我第一次发现生子手脚不干净是在入学后的第三个星期。学校的班级太多。刚恢复高考不久,各级的办学热情空前高涨,学校招生相对膨胀。我们这届姊妹班级就达十二个之多。全校加起来多达二十多,后勤保障自然是大问题,学校领导也绞尽脑汁,想出了统一饭盒,集体蒸煮的办法。那些定做的铝制饭盒,刻上号码,报名时交上5元的押金后领取,早中晚吃多少,下多少米自己斟量。厨房工友定时将那二十多面放满饭盒的木格子抬到蒸锅台上,层层叠加,罗上两米多高,蒸气上来,香味四溢。开饭时各自对号寻找。
生子每次带的粮食都很有限,而他那样的身个,是绝对吃不消的。那一周,他的粮食注定要缺乏了,总共只带了七斤苞谷花子,里面拌上了些许零星的大米。生子必须每天按量下粮。几天以后,生子实在是饿得不行了,整天精神不振。那天中午,生子吃午饭突然不来宿舍,我草草吃下就到校园找他,我突然发现生子捂着肚子上厕所,我以为他肚子疼,叫他也不理应。等我赶到,就看见一只铝盒顺着便池的斜槽突突地滑下去,随后就沉入池底。
我转身走了,他叫住我,一脸的难色,非常无奈地对我说,我实在是饿。我明白生子对我的信任,我自然也没有勇气去告发他。我只为另一个受害者难过,假如他也是一个与生子有着同样困难处境的人,他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没有与生子说过这句话。不过后来,生子给我讲了他的处境,也着实叫我同情。生子的父母年岁已高,母亲肺病年深月久,医生早已下了死亡诊断,朝不保夕。生子上高中,队上扣了他的口粮指标,理由是他已是硬而又硬的劳动力,像他家的环境,天经地义地要在队上从事农业生产。生子讲到这些,气得耳脸发紫。他说他有一天他会还上这一弓的,他不信自己这一辈子就混不上个队长当当。
我第一次到生子家是在那学期快要结束前的那个严冬。我们学校是不提供熟菜供应的,那时一方面是由于蔬菜紧张,学校根本无法在镇蔬菜公司排上号,即使是排上了,那个只有两间平房的镇蔬菜公司也无法承担起供应的重任。我们吃的菜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咸菜、腌萝卜干之类的东西。所以,学生宿舍内的气味都是清一色的腌菜加酱缸味。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同学,就隔三岔五地到镇上的馆子里去吃上一顿肉食加青菜,我没有这口福,生子更是没有。
我带来的菜还算是充足的,但生子带的就差得太多。他常是带来一罐头瓶缺盐少油的萝卜丝,偶尔也带来一大碗鱼虾,煎得外糊内生,这也是缺油的特征。所以生子一般只能坚持吃上两天,就彻底断了菜。我真佩服生子的胃口,即使是没有了菜,他依然能吃下那一铝盒的苞谷花子饭,速度之快真是惊人,往往在我吃下少半,他就忽噜几下吃完了。此时也不免产生几分的怜悯和惆怅,于是,每逢他断菜我都叫生子过来吃。生子也不多客套,喊来就来。以后干脆发展到我与生子合在一起吃饭。但生子觉得亏了我。
记得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与生子都到校较早,学校要组织班级篮球赛,我是绝对主力选手,生子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班主任也批准他加入了班篮球队。我们早到就是为备战篮球赛而来的,挤些时间练球。练完球后生子眉飞色舞地对我说:我们队上一条黄牛从桥上跌下了沟,腿断了,成了废牛,队上决定杀了分肉。后天的日期好,队长说后天杀,晚上我们请假回去吃牛肉。爹说了,他把牛架也买下,那东西砍了在大锅里一煮,可以拆下好多的肉来呢,那牛骨里的油才好喝,特别是肋骨子,两头都有小孔,放到嘴里一吸,那油就哗地出来了……生子讲得有滋有味,我却恶心得要命。平素我不吃牛肉,更谈不上去喝牛的髓了。生子绘声绘色时,仿佛那腥味十足的滑腻腻的东西直咽我的喉咙。在生子不注意的间歇,我吐了一口涶沫,感觉才好了些。
我不想拒绝生子的那片好意,因而表面上装出十分兴奋的样子,生子有了却愿心的那种喜悦。
请不动假是我和生子早已料到的,无奈生子打定主意,非请我去吃顿牛肉不可。我们于是商定,下了晚自习就摸黑上路。那天晚上有很圆的月亮,地上的银光倒是消减了不少严冬的寒气,我们摸了二十几里的山路,到生子家时,已是子夜时分。在蒙蒙的月光下,眼前那两间沉睡的草屋明明预示着种种的不幸。
生子说这是我的家。我仿佛觉察生子还想说什么。生子上前叩门,好一会儿,才听见一个衰弱的声音问:谁呀,是生子吗?这正是她母亲问的。生子说是,其实,生子的父亲早就划燃了火柴,点上煤油灯来开门了。
进门后,我看见生子的家境这样的差,是我始料未及的。家里空****的,能够落坐的就只有三条板凳,围在那张四分五裂的小方桌旁。生子把父亲叫到里屋,问杀牛的事,生子父亲说杀是杀了,但肉让公社食品公司弄走了,牛架也没有弄到。生子急了,说:你不是事先说好了的,他怎就变了掛?他父亲说,刀把子掌在别人手里,别人说给就给,说不给又怎样。他说的自然是队长。生子沉默了好一会。
生子的母亲起来了,她脸像十分可怕,喘急的吼声使全身抖动,仿佛她立马就会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那双深陷的双眼告诉我,她老人家留在这充满阳光明媚的世界上的时日,将是屈指可数了。我的心情异常地沉重难忍,一句话也说不出。
生子母亲照样下厨做饭,父亲抱来一捆干柴,在堂屋里升起了一堆旺火,招呼我们搬了板凳去烤。不多会儿厨房里就散发出一缕缕葱蒜鸡蛋汤的香味,生子没有说话,一脸的消沉,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飘摇的火苗儿。
当我们再闻到苞谷面饭的香味时,生子的母亲已将铁炉灶架在了那张破旧的方桌上,那缕缕的蛋花香味更是浓烈。这顿饭我吃得特香,目的是让生子减轻那沉沉的内疚。实在说,我得深深地感谢生子父母的一片盛情。毫无疑问,这顿饭当是生子家招待规格很高的,那锅蛋汤及桌上炒的几碗青菜,起码得耗去两位老人好几天的生活,这不能不说是作出的一大牺牲。
吃完饭,与二老道别,我的心里特别难受,想到这两间草屋,想到这两老眼前的艰难,我直想流泪。顺着那条山路走过不远,这两间草屋的灯灭了,重新沉入了月色的安详之中。
走上大路,生子说去解手,我真以为他是去那林中小道方便,不多会儿,我的左侧不远处升起了一片桔红的火光,并火势越来越旺,让那方的月色暗然神伤。生子气喘喘的跑来了,他来不及换口气就说快跑,我与他赶紧奔跑。我明白了一切,这大火是生子放的,我同时预感到事态的危险。我轻声责怪他不该将我也扯进去。其时,我的心全乱了,仿佛我向前走就是一座警戒森严的牢狱。生子却一安百泰,说要是他那狗日的房不是砖盖的,连他也给毁掉。他说的自然是队长。生子点燃的是队长家的柴垛,一大垛干枝柴顷刻之间陷入火海,顿时呼号声杂沓鹊起。生子这次放火的原因我是再清楚不过了。生子解了恨,我却吓得好多天心惊胆寒,夜里恶梦纷呈,哭叫着是常有的事。以致老师表扬提起我的名字,我都惊乍不已。生子背地里说我是面糊一团,没有男儿气,我近乎求饶似地对他说,你以后不再约我出去了。生子笑说,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不说我不说还犯了事儿。
后来,队长找了派出所的人去查了现场,得出的结论是,队长自家烧火粪时,隔得太近,火星随风飘入枝桠柴垛中,熬了半夜遂起了大火。干警戏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吗。队长也只好自认倒霉。我听生子口述了这事了结的经过,心里的疑虑才算渐消。这一结果挽救了生子,同时也让我从参与放火的罪名下逃了出来,避免了我人生的一次灾难性的转折,因为两年之后,我在本不轻松的政审之后,依靠硬朗的考分跨入了大学的校门。
实在说,生子并没有多少篮球天赋。我之所以力争他加入球队主要是由于他与我要好,而且生子也富有到球场上表现自己的欲望。当那块水泥球场的白线外,围成铜墙般的啦啦队加油呐喊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风光劲儿,而且其间还夹杂着女孩子们娇嫡嫡的赞美。生子为此事向我说过不少好话,他说凭他的条件抓板卡位是一把好手,也正是因为有这理由,班主任才首肯他进队的。生子进了队,高兴得不得了,他在我耳边说,我抓到球就给你,不给别人。
我猜测,班主任之所以一开始就将他拒之球队大门之外,当是缘于他那糟透了的成绩。生子的文化基础差,那次作文他好不容易才整出三四百字,而错别字竟达到108个。班主任教语文,那次作文评析,我与生子同时都是典型,只不过是两个方面。我的文章班主任当众宣读,生子的文章也被宣读了,班主任在语气上加上调侃,于是一面读着,台下的哄笑声就鹊起如潮,就连生子自己也唧唧发笑。读完后,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水浒传。点生子起来认,生子说是水许传(船)。全班顿时又是笑声鹊起。班主任问,你们初中期间开了些什么课?生子说,班主任是生产队长,我们主要是劳动:割谷双抢打梯田,平整土地做河档。生子说得油,全班又笑了。班主任不问了,好一会儿,才叫生子坐下。班主任说以后多用些心思搞学习,生子说当然,全班又笑了。
生子训练很刻苦,一段时间后,基本技术有所提高,正如队友评价的那样,效果较好,动作难看。生子三步上篮,仿佛是一把粗糙的杨叉,将球捅到了篮网中。
实践证明,我的建议是正确的。生子个大体壮,腿脚有力,无论是防守、抓板,还是策应,效果都较好。他与我的配合最为默契,他的力量加上我的灵巧,被体育教研组誉为黄金拍裆,被戏称为校内的穆铁柱与吴昕水。赛事下来我与生子就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校篮球队。
那次新生赛进行到了中期,我们班队遇到了最为强劲的对手四班队,两队特点突出。论身体条件,他们整体优于我们,上场五名主力个个健壮硕实,打法硬朗。我们队则灵巧多变,攻防转换节奏明快,且有我与生子的黄金组合,双方有得一搏。赛前双方未尝败绩,赢得轻松。这场比赛是预料中的一场恶战,谁赢谁就是冠军,因而学校普遍关注这场提前的决赛。
那天下午四点钟,比赛正式开始。开场后,我们打得不顺,四班凭借身材的优势,篮下频频建功,比分一路领先。班主任急了,上半时进行不到5分钟,班主任叫了暂停,重新布置战术,我们看出对方脚步动作迟缓,便改打人盯人,加强抢断,局面有了改观,比分差距缩小,对方失误频频。下半时,我们占了上风,四班开始急躁,相互之间指责不断。终场前三分钟,我们已领先10多分。然而,此时出现了一件不该有的突发事件,而且这事影响久远。在一次快速反击中,我接生子的回传球飞步上篮,四班高大后卫成军伸腿将我绊倒,我几个翻身后蜷曲在篮下的水泥地上,全场一片哗然。
生子火了,上前就给成军一个嘴巴,顿时场面大乱,双方的啦啦队展开舌战,球场成了个大蜂箱。学校领导、体育教研组、在场的老师都出面阻止,方才平息风波。万幸的是我只是左手受了点轻伤。重新开战,我们换下了生子,四班换下了成军,双方的火药味轻了。四班明白他们大势已去,无法赢得冠军,反倒打得轻松自如。
然而,真正的较量还没有开始。成军就住在镇上,土生土长。生子当着大庭广众扇他嘴巴,那口气自是吃不消,心里窝着火。他打定了主意要找镇上的土游子来报复,一切还挺有骑士风度,约定时间和地点,决斗一场。并声明,如果谁怯阵不到,就在校园内当着众人的面高喊三声:我是王八。
这一次,我只为生子提心吊胆,生子力大是明摆着的,但常言一人不及四手,这也是明摆着的,硬顶上,恐怕生子会吃大苦头的,况且镇上的那帮子也是出了名的亡命之徒。
我背着生子去找了成军取和,并保证只要不打架,今后绝不为难他。但成军傲慢,条件一刻也不放松。成军以为这是生子的主意,于是更坚信自己已在这场较量中占有明显的优势。于是成军更是自以为是,表现得专横跋扈起来。那天下午课外活动,打半边场的三人篮球,成军百般排挤生子,甚致不让生子接班。他以为生子会软下来,去土场地上玩球,他万万没有想到生子就是顶着硬上,非上场不可。生子上场后虎虎有生,每遇成军在前,他直撞上篮,不分远近。他那双铁肘拐敲得成军东倒西歪,招架不住。成军不敢与生子单个对抗,只好忍气吞声离场而去。成军又一次吃了败仗。生子随后对我说,我就不信这等子邪。
双方的决战是在所难免了。
他们约定决战的地点在河滩的沙地上,成军带了一帮土游子,为首的一个名叫混混。而生子却弄来了那伙在学校搞修建的瓦工木匠,这伙子工人老早就与那帮土游子有过结,只想找个机会试试身手,于是这次为生子壮胆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大好时机。双方各执一边。
生子随身带来两把利斧,抢先一步走到沙地中央,指着对方说,我与成军的事,该由我与他之间解决。如果谁要插手,我们就玩硬的。生子将斧子在手背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下落。随即将这把斧子砸过去,斧刃砍进对方不远处的黄沙中。他说,这把斧子已开戒了,谁有胆子捡起地上的家伙,谁敢!生子吼出一声。对方无人上前。生子乘势而上,步步紧逼,那干人就节节后退。生子提起沙地上的那利斧,大吼一声:滚。那干人一溜烟跑开了。
那次篮球赛全班上下都十分看重。班主任是刚分来不久的社来社去大学生,在众多的班级中建立一定的知名度,形成一个好的印象,这当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而显得十分投入。班主任用自己本不宽裕的薪水在教工食堂打来饭菜为我们队员加餐。训练比赛的辛苦程度他是理解的。于是他动员我们班卫生委员蓉,文艺委员梅组织一支服务队,每逢比赛训练她们笑吟吟地为我们这些一身臭汗但春风得意的队员们端茶递水,班主任挖墙打洞托关系,在合作社自费弄来的几斤红糖,就是她们这些纤纤细手均匀地兑到那杯杯开水中的。就为这些,我们这帮男子汉儿没有理由不去拼命争抢。为了班级,为了班主任,也为了这一群活泼灵性的女孩子。
蓉雍容沉静,而梅却苗条外向。蓉和梅的统一之处是白皙端庄。尤其是蓉的皮肤,白得润泽,一颦一笑,那脸上的粉色立即泛上一层淡淡的红晕。那时候蓉已显示出女孩子发育成熟的各种特征,而梅正象一湾秀丽的碧水,一片未染的青山绿草,生气而张扬。
服务队的成员有分工,我的脏衣鞋由蓉负责洗,而生子的就分给了梅。衣物洗净晒干后就送到我们手上,蓉每次送来的衣服绝对是叠得整整齐齐,其他的姑娘们也一样。
送衣物时,蓉总是和梅约在一起,有时还给我们带来些瓜子花生蚕豆之类的小零食。我们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从我当时的心境来看,仍是处于概不设防的心理年龄,蓉与梅就是单纯的两名谈得来的同学朋友。偶尔看到蓉那遮掩得严谨的高隆的胸脯,以及白得油滑的脖颈,倒还是有那么一点忽闪的躁动。
那一次,我不知道是不是蓉有意抛开梅单独过来,又恰好那时宿舍里没有别人,她递给我衣服的一刹那,有意无意间,我触摸到了蓉那只美丽的左手,柔软而温润。蓉掠我一眼,飞快地转身跑出了宿舍。以后,蓉无论是与我讨论习题,还是在校园里偶遇,我能感觉到某种奇怪而温馨的特别。
球赛结束以后,我们就转入了期末复习阶段,紧张的学习任务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我进校时就是班上的头名,我的压力是想象得出的,我好胜的性格也决定了我会这样去努力。因而也管不了蓉在我心里能激起多大的波澜。更确切地说,那事还是风平浪静。
而生子就完全陷入了一种迷蒙之中。他暗恋着梅,而梅却完全蒙在鼓里。生子常常失眠。在**翻来覆去,有时竟然双手将那坚挺的下身拥住。
我发现生子恋着梅的理由是,他在书的空白处写上一个又一个的梅字。生子的字写得特别差劲,汉字的基本笔顺都不清楚,提笔就是错误,间架结构不堪入目。但那些空白处的梅字却是秀丽端庄,从中似乎还能窥出几分的柔情与谦让,这是我想象不到的结果。我从这零星的梅字中一眼就能看透生子的心事。进而我又发现生子每接近梅都显得那样呆板和拘谨,好几次,我与生子在校园遇见梅,生子老远就撇开溜之大吉。
生子向我承认这事是在该学期即将结束的一个课外活动。生子约我出去走走,我们对着斜阳到江堤上。江堤上的草坡在暖暖的夕阳下泛出熠熠的淡黄。
我与生子斜躺在草坡上。生子问我,你以为蓉长得如何?我说长得漂亮还挺可爱。这么说你喜欢上她。生子说。我说我说不清,我语气显得淡然。生子说,看得出她是对你有好感的,也就是说爱你。我转过头责问,你说些啥乱七八槽的,我们还是学生呐。生子笑了,说,你就没有那点意思?我反问,难道说你就有?其实我是有意识地套生子的。生子叹了口气,说,对你就不瞒了,我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什么意思?我问。我喜欢上梅了,你说我这想法合适么?生子直直地孩子气地望着我。我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预感生子马上会遇到一种阵痛象地震那样的憾人心魄。我私下度忖,无论从那方面,梅都不会看上他的。生子见我不语,也似乎明白了我要表白的意思,其实他也未尚不知。过了好一会儿,生子远望着江的那边,似有沉沉的失落。叹口气说,我知道梅不一定喜欢我,我要是你就好了,班上的女孩任你挑。我说,你胡说些什么呀?不是么?你不光人长得精干,成绩也好,两年后考上个大学不是稳当擒拿的事,能跳出农门是每个人的愿望,但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得到的,你能办到,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的男孩子。你强多了,我是怎么也赶不上的,这我知道。告诉你,蓉确实不错,又有女人味,你们就好算了。要是……要是……生子吞吞吐吐。我问要是啥,他勉强说:要是梅喜欢你,我就不与你争了。但别人我可是不能答应的。我迅即坐起,鼓着眼问他是不是发了羊角疯。
生子真正找准梅在自己心里浪漫的位置,要算是第二年的春天。学校每月在镇上的露天电影场看一到两次电影。随着样板戏、阶级斗争故事片的纷纷退场,人们那种纯粹的精神渴望也随之苏醒。这时镇上的电影广告开始出现了一些富有刺激意味的片名。《天仙配》就是其中一例。那天晚上我们全校师生观看了这一富有浪漫情调的影片。七仙女与董永那催人泪下的结局,着实让我们这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怅然不已,有的居然潸然泪下。电影结束后,我们扛着板凳回校,一路上还耐人寻味地追述惨兮兮的收尾,追根溯源地推测这对苦难恋人的最后结局。有的说七仙女送子下了凡,又被勒令回天宫了,有的则以为七仙女将是一去不返,董永将在难熬的守望中了此残生。
生子沉默不语,我了解他,他必然是在现实的情境中,绘述着一部活的喜剧。而且这部剧中已有了十分确定的角色。他也在渴盼七仙女会爱上他,但他不是董永,七仙女不在天宫而在人间,这正是梅。那一夜生子更是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我才在从未有过的迷惘中渐渐入睡。
从这以后,我发现生子格外地注重自身的仪表,几乎每天出寝室前都他将自己那一头油黑的厚发梳理得光亮平实。上衣下扣都整理得合贴伸展。我突然发现,生子多了些镇上那帮土游子常穿的时髦衣裤,大都是半新不旧的,也有崭新的。我想,这些东西绝对不是生子家能供给得起的,这其中必有问题。回想到生子每天夜里都长时间地出去解手,是不是——?我想到一个更为危险的字眼,我真为生子捏把冷汗。
那天夜里,生子依旧起床去解手,等生子出了宿舍门,我赶紧也起床,穿上鞋尾随生子出去。学校条件很不够成熟,一下招上十二个班的新生还是颇成问题,首先是学生的宿舍就十分紧缺,校方不得不将原来的礼堂临时改作另外七个班的男生宿舍,而且班级之间毫无遮拦。因而寝室的纪律很难维持。生子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就溜进了礼堂的大门。
也就是在我发现生子这一秘密后的第三天,生子差点犯了。那天夜里,生子一路风火地推门进来,将一双让露水浸得湿漉漉的双腿伸进了被子里,不久就听见礼堂那边乱成了团。原来,生子去取一把阳伞时,一脚踏空双腿跪在了一只站箱上,闹得一声轰响,**的人惊醒了,就高喊抓强盗,生子飞快地跑出礼堂,抄小道从菜地里跑了回来。
尽管生子逃脱了,但学生会的干部们还是明察暗访找到了怀疑对象,那就是生子。由于生子在菜地留有脚印,生子不得不将那双半新的蓝色网球鞋塞进几块石头,沉入院墙外的池塘里。好在学生会的那帮人没有挖掘出更为有力的证据。事实上,那天生子从菜地里回来,腿上粘满金黄的油菜花,第二天起床,我不声不响地将那些让我与生子的体温烘干的黄色片末抹了个干净,好在学生会没有从这一点突破。要是翻开我们的被单将那些黄色的班点与礼堂后面的那块油菜建立某种直接的关联,生子再怎么狡辩也是不可抵赖的。这一点连生子自己也没有料到,当我与生子说到这些,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说,幸亏你没有进学生会,不然我就惨了,开除是免不了的。生子说,他偷的那些东西都拿到镇上去处理了,帮忙的是成军请来干仗的那帮土游子。我不理解,我问他们不是与你接了仇的么?生子笑了,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归顺,那帮家伙服了我,是他们主动上门来请罪的。对付这些人就是得文的对文的,武的来武的,他硬你比他还硬,他低架子你就算了。我的那些衣服穿戴都是他们给换来的。我一时看不清生子心里装的是什么。我于是问他为啥非得这样子干,这么长时间不是也过来了吗?生子却说,我想好,想吃好,穿好,想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不知怎的,我仿佛从生子的口吻里听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梅。我隐约明白了生子的真实动因。
我们这个班比较平衡,说实在的,象生子这样在学习上一窍不通的并不多。但能够保持稳定的却只有吴新、我,还有蓉。吴新是班学习委员,学习上的上下联系比较多。吴新有很多的小心眼。每次考试或是参加学校的学科竞赛,只要他没有超过我,总会有好几天不与我讲话,我主动与他打招呼,他显得惊乍乍的,仿佛我是故意盛气凌人似的。晚自习时,他若是解下一道难题,准会马上来问我,故意装成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若是我的思路向正确的方向靠近,他就有意识地岔开打乱我的思维,以致引起无关紧要的小争论。
那次期中考试,吴新一下子甩在了蓉的后面,让他丢了面子。更让他气恨的是,我作为年级唯一一名代表,当着全校学生上台介绍了我并不成熟的学习经验。我算是出尽了风头。吴新好几天茶食不香,整天病蔫蔫的样子。以后我又荣获了一次又一次的荣誉,分别代表全校、全县(以后变更为县级市)参加县、地级数学竞赛。吴新自觉在我的光环下相形见绌起来。
吴新喜欢蓉,但对梅也有十分的好感。他喜欢蓉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构筑久远的未来,他不以为自己会高考落第,蓉也不会。但对梅的好感,就单单是她那女人特有的姿色。梅的成绩一般,依他看梅不可能在万人垂青的高考单行道上走多远。
吴新也明白蓉对我的态度,他似乎觉得在我与他之间作选择,蓉是绝对不会看重他的,很自然,他把目光转向了梅。
吴新从家里带来了许多的书。有小人书、杂志、还有小说。尽管梅没有向他主动去借,但吴新似乎知道这些书梅必定喜欢,于是他把书送到梅的手上。梅看了诸如《苦菜花》、《叶秋红》之后,在教室里也与吴新谈起了一些比较敏感的情节,吴新自觉惬意自得。
但生子却极大的反感,每见梅与吴新交谈,他总会骨碌碌地盯着吴新。
高二上学期,学校从外地购回了二十套北师大编写的高考复习资料。这套资料被校方看成是我们这届高考的福音。由于数量有限,因而消息一直封锁在校办。当时校方研究的方案是不余余力地保重点,好钢用在刀刃上。我当时就排上了号,除我之外还有蓉和吴新。然而,吴新作为学习委员到校办去领资料谎称我有一套同样的资料,校办主任不由分说,就把这套资料匀给了他在另一所高中备考的侄子。我们班分得两套,这两套分属吴新和蓉。我质问吴新是怎么回事,吴新又谎称这是校办的意思,可能是认为凭你的优异成绩用不着这套资料也能考上。我气得不行,我知道这是吴新捣的鬼,于是闹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弄清了情况后,狠狠地批评了吴新一顿,当即决定,吴新拥有的那套与我共用。我因在气头上,发誓不与吴新共用,我表态放弃这份权利。
这事平息之后,倒是把蓉为了难。那天下了晚自习,由我值日锁门。蓉迟迟不出来,我等在教室门口好一会儿,她才收书起身。她走到我的面前,递我一把抽屉上的钥匙,说,我的书全在里面,包括那套资料。她飞掠我一眼侧身就走了。我心里一热,急忙叫住她,她站住了,转过身来,我俩呆呆地站着,一阵沉默后,我呐呐地说谢谢。她清脆地回说:不用。她走了,低着头。
以后,我就顾不了同学们的议论与蓉共用了一套资料。
吴新的这种搞法确实让我伤透了心。如果不考虑后果,我真想揍他一顿。这话我的确对生子说过,生子说,这不好说,我叫镇上的那帮小兄弟端几碟小菜就让他完蛋。我赶紧阻止了他。我说,这千万不可,在备考的当儿,这一闹可就毁了人家一生哩。生子也说是。
但生子的那一手却更狠。那天睡午觉,生子装疯卖傻地跳到吴新的**,挠他的痒痒,开始吴新被逗得哈哈大笑,最后,生子就抚弄吴新的下身,吴新的那物件就立马坚挺起来,生子使劲地挎那**上的包皮,吴新就死羊子样地尖叫起来,一会儿就呜呜大哭。吴新在力量上远不是生子的对手,他只好提了裤子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让吴新放下裤子,看他那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已是血花花的一片,马上叫了几个男生,赶紧将吴新送进医院,一面把生子叫到他的寝室写检讨。
兴好,吴新只是受了点皮伤。坐门诊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她扒开吴新的两腿,用酒精棉棒拭去**上的血渍,笑笑说:没什么,擦点碘酒就好了,这也是好事,男孩子总有这么个过程的。不过不能性子急,硬来是不行的。女医生膘一眼吴新,可能以为这创口是吴新自己闹成的,忍不住笑起来。吴新还在气呼呼地呜咽,我们这伙护送者也笑得唧唧地响。
回校后,我们将情况向班主任汇了报,一听是这样一回事班主任也笑得转过了身。也许是这事不宜过多的张扬,也许是班主任出于对生子的庇护,生子写了检讨书,受了一顿训也就算了事。吴新也没有出现大的问题,伤口也未感染,只是好几天老师特批他不做两操,不上体育课,也不参加集体活动,一个星期后,完全康复。
这事发生后,吴新收敛了许多,生子也表面上规矩了不少,吴新似有抬不起头的感觉,每天都扎着头搞学习,班上只要有点点欢声笑语,他就耳脸鲜红,不敢侧目。
但事过不久,吴新终于报复了生子,而且让生子痛心疾首。那是在高二的上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那天中午梅带着一脸的愤怒找到我,仿佛那股子怒容是对我出的。梅气吁吁地对我说,你有时间不?我找你。这就是梅的个性,她的口吻不容半点质疑。我于是答应了她。我们来到河边那棵早已落叶的河柳下,梅先不言语却呜呜地哭起来,闹得我不知所措,欲走不能。我只好问出了啥事?梅好不容易才忍住看似悲切的哭泣,用那块纯白的手绢拭擦那张灵秀的面容。泪洗过后的脸庞是那样的白净,无形中留有几分的感伤。这一下似乎陡地改变了我以前对她个性张扬的评价,并觉见出女人那特有的温柔。
我只是觉得,生子有几分的可怜,说实在的,他有这个权利去喜欢一个人,包括梅,致于别人怎么想不关他的事。但这种情感的碰撞,必然依赖某种赖以维系的基础,如果没有,将会炮制种种尴尬和伤害。我料定生子必然会在不久遭受情感上的重创。
梅是做得出来的,我从他性格上可以推断。其实梅这次找我的目的也正是这样。她要我约生子出来,把这事讲个透明。我答应了。我觉得不管结果如何,也许是件好事。生子执迷于梅,也干了不少的傻事儿,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是自毁前程。如果他俩见面,说个明白,兴许也能使生子从梦幻的琼阁中,实实在在地回到现实,真正感悟到做人的珍重与艰难。
我将生子邀出校外,沿着江堤散步。我好几次想启口,但无形中又忍住了。生子发现问题,就质问我有啥大不了的事。我只好对他说梅今天约我出来了。生子面色陡变,诡迷地望我一眼。我说梅对我说,她知道了,生子惊起拦住我的路问,她是怎么知道的?我说不知道,从她的口气中好象是有人从中做了啥手脚。生子认定是吴新搞的把戏。他恶意地骂了他一句,说上次该把他那玩艺儿掐掉喂狗儿。我没顺着他往下说。我说,梅要见你。生子一听神精兮兮地跳起了多高,双手合在胸前面对滚滚江水,闭目默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突然他张开双臂富有**地诉颂:这一轮皓月你向我诉说吧……我想笑,但无法笑出来,有时能保持那种糊里糊涂的期待与幻想,也许就是一种境界。我想。因而,即使我事先预感到某种必然的结果,在这种情形,我实在不忍心搅乱那纯真的企盼。
一会儿,生子平静下来,他说,不知怎的,我觉得心里慌得要命,也许我还没走过去,两腿就软得不行了。我不语,只是笑笑。我希望他能从我不高涨的情绪中能觉察点什么,但生子完全执迷。他说,要是你能陪我去见她,我会谢你一辈子的。我当即就表示拒绝,而且异常干脆。生子说我不够意思,我没理会。
生子在惴惴不安中,终于等来了第二天下午的课外活动。这次生子梳理得格外周整,那一头厚发梳得特油滑。我从中转话,梅约生子到江堤下的河柳旁。生子去了。我虽说是彻底拒绝了生子的请求,但因为我毕竟参与了此事,我觉得我有责任关照这次行动。说实在的,我担心生子的那脾气,如果发作,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我之所以暗中关照,除了为他们好,同时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于是,我作贼样的溜到了离他俩不远处的河堤管理段的旧仓房里,这里的一扇窗户正好对着那棵河柳。
我对这种结果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不曾料到,生子会这样不堪一击,他在学校可是出了名的打斗高手。我可怜他,他受的伤害绝对不亚于折腿断膀。我走近了生子,发现他坐在草地上默默流泪。我说,生子,你很不错,天涯处处皆芳草,何必这样没有志气。生子仍在落泪不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哽咽着说,她怎么会知道的,连我害病的妈她也知道。我穷,我没有用,我家只有两间草屋,还有一个快病死的妈。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该那样说,不该那样说。生子呜呜地哭。我不能想象生子对母亲有如此深情。我明白了梅对生子说了什么,这恰是生子无法回避而又处处设防的心理阴影。他穷困,他不想骗任何人。梅的精明之处就是一下找准了生子的这一要害,那汹汹的气势、伶俐的口齿,像一把利刃准而又准地刺进了生子理性的心脏。我不禁感到这手法的狠毒,梅太过分了。
生子稍平静了,又恢复了他往日的那种刚烈,他愤愤地说:我要混出个名堂来,我要做人上人,让他明明白白地看见我生子不比任何人差。我当时毫不怀疑他的话,凭着那种纯纯的情感,我就能预测他会有出头之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