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挤眉瞪眼,恰成雕像

“你和韦志勉天天就忙活着鸿雁传书了?真有你俩的。”在宿舍走廊一隅,秋实大姐对琅琅神秘兮兮道。

琅琅挠挠头,显得很难为情。

秋实大姐笑道:“有一次,从门缝塞进来的信,大家都没看到,结果被踩来踏去的,弄得很脏。从那以后,大家起床后开门都会习惯性地往门口看看。”

“可都像武大郎打,打虎,一去不复返。”琅琅无限懊丧。

秋实大姐噗哧笑道:“别灰心,如果像你这样发射密集炮弹,她叶小叶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你磨软的!”

“我发出去的都是哑,哑弹啊,不见半点回响……她的心肠比铁还冷,比石还硬,都能用来作金刚石钻子。”琅琅恨恨道,“大,大姐,她每次拿到我的信,有什么反应呢?”

“没什么反应——不,她把它珍藏起来了,会一直到老,以后,千秋万代的人会在国家名人博物馆中看到它,也会在《历代名人情书佳作选》中看到它。”

“……”

“唉,就爱逗你玩——不妨事,生命就是用来追求的,别让脚步闲着,只要精诚所至,金石终会开的,反正我有耐心,你呢?”

“唉,没,没什么戏了……单相思……还给人留笑柄。”琅琅神情绝望痛苦,就连绝情谷谷主也不忍卒睹。

“都说感情的事不能勉强,要两厢情愿,这样才算美满……有很多事强求不得,真怕你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小叶挺清高孤傲的,不太容易接近,跟我们也是这样……郅强、栗挺之都对她动过心思,吕才俊也追得紧呢——”

琅琅心里凛然一惊。

“琅琅,爱情不能当面包吃,将来要过的是柴米油盐的日子,像小叶那样的女孩子,你能指望她能给你奏出锅碗瓢盆交响曲吗?其实,谈恋爱就像逛百花园,你不能光盯着一个,只见这花的妖娆,不见那花的妍丽——”

“可,可我真的就一叶遮目,不见群芳了。”琅琅垂头丧气,幽咽道,“我……已陷陷陷进去了,不能自拔……我也知道,回头是岸,可我……”

“你就是如愿了,你得天天仰着看她,曲意逢迎着她,你愿意找个得天天捧着的媳妇呀,你很快就会感到累的。”

“那,那……就此罢手了?”

“有时放弃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智慧。”

“那,那以前的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

“如果继续执迷,你可能因此错过了身边的美好。”

琅琅默然无语。

“我还巴巴地给你说理呢……琅琅,我给你嵩年大哥写了好几封信!他一封也没给我回。”秋实大姐神色黯然下来。

“那,那次回家,我哥说人家是大学生了,我腿又有残疾,配不上人家!”琅琅说。

“不,不,他越这样想,我心里越难受……你告诉他,我要去找他!”秋实大姐情绪有些激动,大声地说。

经过的学子向郁秋实投来异样的目光,她自觉有些失态,忙说了声“对不起”,便走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琅琅喃喃道。

进,还是退?进,渺渺;退,亦彷徨;进退两茫茫。数日来,琅琅一直徘徊踟蹰于进退间,举棋不定,得失难衡。

以抛硬币来决定进退,权且也是个选择。国徽朝上,为进;国徽朝下,为退。高高地连抛了三次,国徽均朝上——这是天意呀,琅琅大喜!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继续进军的战略方针已定,如何打法又萦绕在琅琅的心头。一味写信终有胆虚之嫌,正面强攻,死磨硬缠,方能显出好汉本色,人家都有“要恋情姐不怕杀”之血气,咱还怕吃几个不疼不痒的闭门羹?况且,上回和韦志勉一道去送花,已经迈出大胆的一步了,闹得沸沸扬扬了,还怕什么呢?

这天,他在宿舍见小叶孑然一身往外走,便尾随了上去。

在图书馆门口,琅琅迅速跟近了:“叶,叶……”

如果一位大爷听见此语,肯定回首,因为有人在叫“爷爷”呢。小叶头没回,继续前行,眼瞅着就要到楼梯口了。情急之下,琅琅猛拍巴掌,以吸引伊的注意。终于,伊回头了,不笑,但百媚犹生。

“噢,柯琅琅,你好,你也来看书吗?”

“我,我想和你和你……”琅琅一跺脚,始跺出“谈谈”。

“你说吧。”小叶的脸依然如镜湖,未起一丝涟漪,语音和柔得如深情款款的郎君轻吻着熟睡的爱妻。

“我,我,我……”磕人颤头挤眉瞪眼鼓嘴,脸胀得通红,额头热汗涔涔。

轰!规排矩列的大脑细胞瞬间崩圮,塌了方,滑了坡,成一堆浆泥。

小叶的脸风平浪静。

可怕的死寂,静默。

“我真想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快快过去,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归于寂灭。

……

“倘若能有来生,那一片叶子,让她自然老去,落到松脂上,一亿年后,化为琥珀,叶子裹于其中,历历可见,让世界上技艺精湛的能工巧匠,打造出一块心形的琥珀,永远地佩戴在我转世的某个躯体胸前,如影随形,今生无缘聚首,来世再不离分……”

——日后,琅琅在给小叶的信中描述彼情彼境时如此写道。

“你还是——先练习——把话说好吧。”那声音袅袅得如田舍农家早上的炊烟。

“我,我,我想……”

“走吧,一块上楼吧。”

“我……”彼时僵凝的琅琅恰似一座活雕塑,倘若米开朗琪罗在世,将那副张嘴结舌瞪眼状雕塑成《欲说语断流》,说不定能与《大卫》媲美同样名传于世。

此时磕人的可怜兮兮状比求爱遭拒的阿Q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人家阿Q尚能嘎巴溜脆喊出“吴妈,我想和你睡觉”呢。

“对不起,我先走了。”

见琅琅怔怔发呆,小叶径直上楼了。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不见面,她还能在意念里树立起你的刚硬形象;可一见了面,你在她心目中朝夕辛苦构建的人格雏形框架就轰然倾圮。

琅琅失魂落魄回到宿舍,吃力地爬到上铺,把绵软的皮囊四仰八叉地横在**,呆了一下午,晚饭也懒得吃,对众室友的招呼和嘘问也听而不应。

晚上众室友打滚子,摔得不可开交。琅琅翻看着《挪威的森林》,恹恹欲睡,却又不忍得睡,还有未竟之事……如此便强撑着眼皮。

又见初中时的嫣然了!

她还是一袭黑衣!

久违了,别来好吗?

她在痛苦地抽搐,满身是血。

他一直念叨着“明眸皓齿今何在”,怪不得,却原来是“血污游魂归不得”。

他扎煞着双臂向她奔去,忽然,在他她之间,燃起了大火,就像银河,横隔他与她于彼此遥望间;他不管不顾,奋力冲上去,大火伸出红舌,向他扑来。

头发燃了,琅琅扑打着火。

“怎么啦?琅琅——呀,着火了。”众室友扑灭了燃着的书。韦志勉摸了摸琅琅烧焦了的卷发,“没事吧?”

任大器笑道,“虚惊一场,你别以为咱离119近,可那帮家伙灭不了火呀。”

众室友笑,又打牌去了。

原来琅琅睡着后把书靠在台灯上,着了,酿出了一点小祸。

那书后面的几页被损毁了,斑驳焦黑。琅琅去书店又买了一本,《挪威的森林》是他心爱的书,爱物终要善管妥存。

查看了一下,正好是从玲子讲述直子自杀那段开始缺损的:“‘六点醒来时,她已不见了。睡衣脱在**,而衣服、运动鞋,还有放在枕边的手电筒都没有了。这时,我发觉不对头——打手电筒说明是天还没亮就走掉的……随即全员出动……结果花了五个钟头才找到。那孩子,连绳子都早已备好,带去了那里。’”

原来是从此段开始烧毁了,如此缺损也罢,这书不用重买也罢。

渡边君在朋友死后,和朋友的恋人直子相爱了。可直子终究摆脱不掉过去的阴影,心里背负着沉重的压力,虽然渡边君那么爱她,她也爱渡边君,她最后还是选择了香消玉殒。

琅琅当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在晚上就寝前又喃喃自语着:最后几页毁了也罢。

琅琅越想越蹊跷:《挪威的森林》此次意外燃毁,莫非是嫣然在隐晦地表达她也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挥别梦中人,琅琅又迅即给现实中人挥就了一封信。

……

我现在已越挫越勇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会轻而言弃的,我要像你的影子一样地跟着你。你的坚拒是徒劳的,我的执著终究不会白费。咱们等着瞧吧。

这末了一句“咱们等着瞧吧”有些挑衅意味,被琅琅忖度后勾去了,正要换纸重誉,斟酌后又加上了——琅琅以此铁定了穷追不舍的决心。

“你还是先练习把话说好吧”,时而在琅琅耳畔激**回响着,他揣摩着,好像已玩味出其中的潜台词:你只要把话说好,我们就可以……

可她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保票,这只是琅琅的一厢臆想。太累了,且不去想它,战胜口吃的决心尚需咬定不放松。新年将至,商人任大器果断抓住商机,到四美市场批发了一些贺年片。琅琅又从任大器那儿批发了一些,去各宿舍贩卖,以此丢弃畏缩怯懦,大胆地走向新生活的熔炉中。

琅琅往来游**于黄海几所高校的宿舍间,表演着拙劣言辞,展示着洋相和滑稽,辱没着贺年片的华美和雅致。

贺年片就像他这个人,也不怎么招人待见,也许是人们不爱屋亦不及乌吧,也许是充斥于校园中卖贺年片的比买贺年片的还多,最后积压滞销的贺年片他都随夹在每一封信中给小叶作贺新年了,每张贺年片作贺新的一年,最后一张贺年片上写的是“祝不老松的叶子2052年新年快乐!”

任大器在卖贺年片时在某宿舍邂逅了一位绝世美女,大器流着涎水说:“我一见她身子就软了,挪不开步了,我差不点就是爬着回来的。”

琅琅笑,“色,色狼。”

“对,色郎,是牛郎的那个‘郎’。哪个郎不色呢?不色就不是郎。”大器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