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晴了,风是欢快的,竹林跟着笑,那笑是低眉顺眼的,竹林弥散在房前屋后的山包上,不,到处都是竹。走路时,不小心你都能踩着一棵竹笋,平凡而不起眼。
郑慧智有点丧气,看着远处高大巍峨的山开始丧气。千年古林,那上面生长着松树、杉树、橡树,一棵棵茁壮挺拔。每到下半年,砍几批木材后,就是放排的日子,那场面可壮观了。村前的河流铺满了树木,一眼看不到头,让人不由得豪情万丈,一年一次,树木卖掉了,大把的钱就进腰包了。但那是生产1队的生活,他们的生活丰茂结实,扑辣辣的,想到这里,郑慧智的心里开始不平。抬头看看缓坡上的竹林,就像一袭绿云,一阵风来,绿团子一般摇晃,想到绿团子,郑慧智忽然就饿了。是的,妈妈去采青蒿去了,就要清明节了,妈妈会做许多绿团子,色泽鲜亮,玉一般,质地却是软、糯、香、甜,团子里有桂花卤,那是妈妈去年中秋做的,想想就馋。爸在剖竹子,他在一大团绿云下,风来云飞,那一大团绿云飞来飞去,有时也死命地跳跃一下,但最终还是伏在缓坡上,成了绿团子,焊在离地面一丈多高的地方。坐在竹林下的爸,脸是深色的了,被竹林染的,被隔年的竹林染色的,那色是黄、枯、败。郑慧智一下子忘记了饥饿和盼望,赶紧溜,爸做伞的时候,喜欢清静,赶紧将细竹丝打捆后滚蛋!村前难得一块大场地,太阳虽西斜,风很暖,还是找人玩去吧!郑为民瞄了郑慧智一眼,一脸的疲惫,为了跟父亲郑毅任较量,他在下苦工。做伞骨,先剖篾,做好伞,先剖篾,速度、力道、尺码都是练出来的,连续剖篾一个礼拜,那双手还不是自己的,学得蹩脚啊!郑为民看着自己一双破得血迹斑斑的、散发着血腥味的手,咬了咬牙。郑慧智幸灾乐祸地拍拍手,一溜烟跑了,郑为民憋了口气:一定要把这双手练成铁腕,否则就让小妹笑话了。
郑慧智不是看笑话,小孩子,就知道玩!村前操场边有个溜溜坡,孩子们就当它是滑梯。这会儿,郑慧智和村子里的孩子在玩,从坡顶哧溜一下滑到坡底,再从便道上走到坡顶,再哧溜一下滑到坡底。虽没有脚踏车,也享受了风驰电掣,这个游戏最受欢迎。脑袋轻松了,皮肤轻松了,肚子也不饿了!它实现了整个村子里的孩子飞奔的梦想,这是块宝地!郑慧智在欢笑声中可怜着郑为民:“三哥也是孩子,孩子们都一样,喜欢玩!所谓人生大理想,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郑为国衣冠楚楚地从村前的便道上展现出来,两条长腿特别炫目。是的,郑慧智认为郑为国是美人就是美人,大眼睛,高鼻梁,方嘴巴,皮肤白皙,是母亲汪腊梅的心肝宝贝。汪腊梅喜欢郑为国是挂在嘴上的,汪腊梅常常这样数落其他几个孩子:“你瞧瞧你,像个乞丐似的,一身脏,你看你哥哥。”确实,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郑为国整洁,他身上的衣服两个礼拜不洗,依旧干净,鞋子也是,尘埃不沾他的鞋,他每时每刻、每天、每月、每年都给人崭新如旧的感觉。
郑慧智看着渐渐走近衣履如新的郑为国,一下自惭形秽了!只有到了春节,她郑慧智才能装一回新人,新衣,新鞋,只要上身,眨眼之间,新衣变旧衣。
实际上,汪腊梅喜欢郑为国是因为郑为国的书读得好,学费都不用交,从小学到初中、高中,顺汤顺水地上了大学,凤村乡里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成为凤村中学的教师。一路顺顺当当的郑为国,从没有让汪腊梅烦过神,更重要的是,郑为国实现了汪腊梅的人生的梦想:读书,工作,吃轻巧饭!
“四子,快下来,跟我回家。”在郑为国的呼唤声里,郑慧智哧溜一下滑到坡底。郑为国也紧走慢跑到郑慧智的面前,用手掸了掸郑慧智屁股上的尘土:“四子,你还是个姑娘吗?看你这一身泥,你这衣服是铁做的啊!你从坡顶滑到地上,那衣服就被打了几十鞭子了。你想想看,一天打你几十鞭子,一月下来,你身上还有一块好皮肤?衣服烂了,妈又得给你补,妈不累啊!”
郑慧智吐了一个舌头,算是认错,认怂,跟郑为国回家才是正确的。他好不容易回家一次,而且,不一会儿,他就钻进房间看书了,打雷下雨也惊动不了他。
郑毅任也收工了,郑毅任一边掸着围裙上的竹屑一边数落郑为民:“你这剖篾的速度就是蚂蚁爬,剖了大半天还掌握不了窍门,孬子。”
郑为民低着头,一声不吭。
郑慧智嘴快道:“爸,你看三哥那双手,还能破篾么?”
郑毅任生气地说:“挫霉,有你说话的地儿?”
郑慧智本想反驳,被郑为国握住里手,赶紧闭嘴。
四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向家里。
汪腊梅已经准备好了晚饭,一锅炖萝卜,一碗腌豇豆,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醋泡蒜泥,一家人悄没声息地吃了饭,剩下汪腊梅打扫卫生,大家各自回到房间,日常都是这样,家里安静得很。郑毅任要操持他的业务,基本没有心思跟孩子们说话。但今晚很奇怪,郑毅任坐在饭桌后一动不动。郑慧智走到厨房门口,特意回头看了看,郑毅任连眼皮都没眨,很显然,他根本懒得搭理,郑慧智的好奇心涨了起来:爸爸还要跟妈妈商量什么事?
果不其然:
“我还是想跟你商量下,为国是上班了,但他还是应该做伞啊。王老师下学还种5亩地呢?他一个大小伙子,也应该操持家业了。”
“你那破伞还要花时间做?剖根竹子,挂上块油布不就行了吗?老大懒得做。为了避你这个瘟神,他只好住学校,我都没跟你理论了,你倒反过来找我麻烦了。”
“别这么说!我已经老了,家业总要传承,三子充其量就是个手艺人,能掌握做伞的手艺就不容易了,能打败铁骨伞的只有为国。”
汪腊梅一听到“打败”这个词,火一喷就出来了:“哼!”汪腊梅开始斥责:“你自己挂帅亲征吧,这几十年,你上蹿下跳也干了不少大事,难道就打不过铁骨伞,我就不信了!你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巫婆哦!老王到现在都对你俯首帖耳!”。
“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场仗难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还得靠为国!”
“别放妖孽了,你个巫婆,专事害人,你想害为国,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在汪腊梅的面前,郑毅任只有一张嘴,汪腊梅是100张嘴,他说不过的。
……
“我为什么要黑天白夜地做,就是为了将生活维持下去?不,我是把为国的事也做了,好让他专心研究学问。学海无涯!他还得继续学习,没时间做伞,懒得跟你理论。三子看不惯你天天逼,代为国受过,退学跟你学徒,你还不满足?我不阻拦,算是给了你天大的情面,你吃着碗里还霸着锅里,还想让为国也去做伞,没门!”
站在门口听墙壁的郑慧智感觉一脚踏进了阴沟:三哥真傻!三哥学习好,画画画得好,为什么非要去做那个破伞?三哥可以去当医生、教师、律师、法官、画家……可以有很多选择。爸又没有指望他学做伞!妈真偏心,妈枉长了100张嘴,三哥真委屈啊。郑慧智一边想,一边哭。这事也得怪三哥自己,为什么要去学做伞?爸霸道,那大哥怎么就不用做伞?还是妈偏心!
这就是郑为民退学做伞的原因?他是真的因为忍受不了父亲郑毅任的碎碎念才去做油纸伞的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个闷罐子,嘴闭得铜墙铁壁似的,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所以,郑为民到底为了什么跟郑毅任学做伞,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揣摩不到的。
从这次对话中能看出,汪腊梅已经痛恨郑毅任,她将郑毅任定性为巫婆,把郑毅任的所作所为定性为放妖孽,因为郑毅任的所作所为让她在巷子里抬不起头,汪腊梅觉得自己有必要反击了。他已经祸害了为民,还想祸害为国,坚决不答应!但她不知道,老子英雄儿好汉,郑为民为了油纸伞也会放妖孽,而且郑为民放的妖孽比郑毅任的更生猛,她根本吃不消,她会更加爱他的大儿子郑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