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嘉诚而言,这个灾难有点大,大到无法想象,无法接受,王嘉诚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自从他把黑焦炭一样的母亲从树林里背回来之后,他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并发誓不再出来。他起先靠在门上,不久,眼睛一黑,就跌倒在地上。他艰难地挪到门边,斜靠着门,心里不知怎么就爬满了蚂蚁,许许多多的,抓心挠肺的,让他倍感难受,靠着门也不敌。最后他体力难支地爬起来,脱了衣服,躺在**,昏昏地睡了。但瞌睡并不怜悯他,一个小时左右,他醒了,他发狠地闭上眼睛,把身体尽最大可能地埋进被子里,瞌睡还是不怜悯他,瞌睡嗖地一下,跳离开来,站在门口。王嘉成十分恐惧,原来瞌睡是这样的一个鬼:瞌睡鬼全身焦炭,披头散发,湿淋淋的。王嘉成很快明白了,这是妈妈。瞌睡虫不是这个样,瞌睡虫什么样儿?不知道。“瞌睡虫就是这个样。”那个瞌睡鬼说。王嘉诚看着瞌睡鬼,睡意全无。他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挺身走向门后,瞌睡鬼走了,一个颤抖,他又跌滑在门后,站起来的欲望一下消散。他坐在漆黑的屋里,咬指甲,当十个指甲都被咬掉之后,他把鞋脱了,开始咬脚指甲,他恨恨地咬啊、咬啊,可以听到一种噗哧、噗哧的声音,仿佛给板车的轮胎打气,打完气就得到家里的田里拉稻谷,自家的田很争气,稻谷一气长得很壮,结穗很丰富,必须出死力气才能将稻谷拉回家,拉回家就有饭吃,很好。十个脚指甲都咬完了,王嘉诚无事可做了。沉默,只能沉默,身体泥塑,外面人声嘈杂,没有人来叫他。妈妈死了,从此都不会有人叫他了,他活着干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原先,他最茁壮的愿望就是发狠读书,带妈妈离开这个地方,但现在,一切成了泡影。当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愿望,模糊地意识到了妈妈的危险吗?潜意识的,下意识的。王嘉成忽然“嗷”地一声哭了出来,对,“嗷”地一声,没有喊妈,因为妈妈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心里痛!心里太痛了,他“嗷”地一声把痛喊了出来。岁月从不跟你商量,就像岁月不跟你商量,就把一个恶魔般的父亲塞给你,让你的人生备受煎熬。岁月真霸道,他一声不响地将母亲带走了,让你活在黑暗中。

“开门,开门。”这是姑姑的声音,很特别,姑姑的声音像大河边的那一片白桦林在风中沸腾时发出的声音,哗啦啦的,带着一大片耀眼的白光,挺着一根根尖锐的枝丫,看得人酸楚,刺得人身痛。不,那声音是钢刺,刺得人想一跃而起。王嘉诚立即止住哭声,很神奇,哭声戛然而止,一点不拖泥带水。王嘉诚知道,原本那个糯米糊的状态已经完全褪去,自己就像那个搓好的汤圆,挺括、完整、毫无缝隙,对,完整了,有形了。走过了16年的岁月,受够了来自姑姑、叔叔、伯伯的冷眼,他们推啊、赶啊,搡啊,妈妈去世是最后一把的推力,王嘉诚就有形了。王嘉诚觉得一切没有必要,根本没有必要用哭声唤醒姑姑的怜悯,她向来喜欢看笑话。对,这么多年,她一直看妈妈的笑话。她会编,她在父亲面前编,编得越精彩,妈妈就被打得越惨,她就笑得越开心。是的,她就是来看笑话的,妈妈死了,终于印证了她的预言,她看到妈妈最大的、令她最开心的笑话。

“嘉诚,不要哭,人家都是来帮忙的,好不容易歇下来。让人家吃吃烟,谈谈心,下午可是要出大力气的,你不要烦人。”姑姑继续说,掀起一片喧嚣的白桦林,姑姑的话就是废话。当王嘉诚听到姑姑的声音的时候,就不打算哭了,哭有什么用?要别人来怜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嘉诚最希望得到怜悯的岁月已经过去了。那个时候,王嘉诚还是个孩子,拖着鼻涕,父亲在堂屋里殴打母亲,王嘉诚哭着去喊奶奶。但奶奶说:“你那娘需要松松筋,挫霉,不打可能就要瘫了。”王嘉诚信以为真。但结果是,被打了的母亲天天拄着木棍,过了很长时间,母亲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路。王嘉诚懵懂地感觉到奶奶欺骗了自己。奶奶根本不怜悯母亲和自己,奶奶为什么不怜悯呢?王嘉诚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生得不好看吗?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调皮吗?不知道。但有一点,奶奶不怜悯自己,奶奶欺骗自己,奶奶欺骗自己的事还有多少?不知道多少。王嘉诚费神地想。

奶奶说:“你去,你去骂你妈,最好打她一下,奶奶就会给你糖吃。”王嘉诚骂了,结果,连颗牛屎糖都没有。奶奶当众骂道:“要死啊,丢了我老王家的传统。”随手给了王嘉诚一个耳光,几个婆子跟着大笑。

冬天里,杀了年猪,父亲坐在桌子旁等酒喝,母亲只好让王嘉诚去洗猪大肠。天冷,大肠难洗,因此,王嘉诚用了一斤盐也没有将大肠捏得发白。奶奶来洗菜,说:“把大肠放在草上揉揉,就干净了。”结果,王嘉诚从中午洗到太阳落山,也没有办法将大肠上的干草洗掉。

走夜路,没有电筒不行,白天下了雨,黑漆隆咚的,奶奶说:“拣有亮的地方走。”结果,他一脚踹进水里,一双布鞋湿透了,好久都没有鞋穿。

……

打懂事起,奶奶不断地欺骗自己,可见,怜悯是要不到的。王嘉诚开始痛恨怜悯,王嘉诚痛恨怜悯的时候,便是发誓带妈妈离开的时候,但现在妈妈去了,王嘉诚更加痛恨怜悯了。

王嘉诚受够了,他要离开眼前的一切。于是走出房门,他看到母亲已经装进棺材,一群帮忙的人正兴高采烈地屋里屋外地窜。他还看到了大姨,他也看到了为国他们。对,他看到了郑为民,他郑为民就跟老天一样歹毒,他记得自己跟二姐郑容讨过油布伞,郑容答应了,郑容说让郑为民送,他在雨伞厂,拿一把有瑕疵的伞送给四姨没问题!但,那把破伞没有送过来,他郑为民太吝啬了,不,他就是个刽子手!王嘉诚的头炸了,他匆忙地往外走,他推开了郑为国的手,他拒绝了大姨的召唤,他疯狂地跑起来,他要推倒连绵的高山,他要看到一望无际的天边,泛着青色的、薄的、亮的天边。于是他抬脚疯跑,不,是脚疯了,他听到父亲在他身后嚷嚷:“让他跑,看他能跑到哪里?谁也不准去拉。”就这样,王嘉诚无遮无拦地跑了,跑得更快了,他本来就想快点离开家,离开众人视线,他不想看到人的眼睛,所有的认识的人的。路弯弯曲曲,他弯弯曲曲地走,他妥协了,但路没有妥协,路像小树苗一般,土肥水足,枝繁叶茂地拔节,瞬时弥盖了王嘉诚的世界,走哪一条路?不知道。只好任脚流浪,走一阵,跑一阵,路不断地在眼前衍生,最终,路死了,饥肠辘辘的王嘉诚也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