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郑为民的生活依然水深火热。雨伞厂的倒闭对郑为民的打击是巨大的,他觉得对不起祖宗,无颜见父亲。这个惨痛的教训让郑为民认清了一个事实——能力不强,本事不大,不能造福于别人,就不能怪罪别人薄情。人生无奈就做减法,但郑为民也知道,减法是无奈,减法不是消极,减法是集聚力量,最终出彩!郑为民想跟父亲母亲摊牌,但看到母亲异常兴奋的样子,无法开口,坐在桌子前闷头吃饭,连吃了三天,每天三碗面鱼儿。
父亲郑毅任开口说话了:“雨伞厂倒了有什么呢?雨伞厂要倒是迟早的事,城里的雨伞厂早就倒了,自打铁骨黑布伞面世后,雨伞厂就已经走下坡路了。”
父亲郑毅任的话像炸雷,炸倒了郑为民。雨伞厂倒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伤到父亲,他居然认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父亲郑毅任继续道:“咱们老祖宗本来就是开伞铺的,一天顶多生产两把伞。说到底,雨伞是我们老郑家自己的事。当年我力排众议,毛遂自荐当雨伞厂的厂长,在别人看来是利欲熏心,一心向上爬,一心向上爬就向上爬吧!只要雨伞厂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就行了。再后来,你辍学进厂学徒又是一阵风波,人都说:‘老厂长怕自己的宝座被人抢了,让儿子来接班了!’没有说错,儿子就是来接班的,我老了,雨伞厂就应该让我儿子来接班。油布伞得传承下去,交到谁的手里最放心,我儿子!因为油布伞的事向来是我老郑家的私事,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铁骨伞抢占了市场,又引起一阵风波,这风波是笑我的,人们说:‘霸啊!人算不如天算吧!雨伞厂要倒了吧!’我心里好笑:‘雨伞厂要倒,难道只有你们能看出,我看不出?老子早八年就看出了。老子满世界送伞,还看不出油布伞的捉襟见肘么!老子正是看到油布伞江河日下,才让我儿子进雨伞厂的。因为油布伞是我老郑家的事,我老郑家受了油布伞的恩,不能因为油布伞不受欢迎,就将油布伞抛弃,我老郑家的人祖祖辈辈都要对油布伞不离不弃。雨伞厂倒就倒吧!我们自己开雨伞铺。’”
郑为民眼珠子要掉下了:原来一切都在父亲的预谋之中。郑为民含泪望着父亲。
父亲郑毅任这样说道:“自己干吧。”
郑为民说:“不自己干,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都怪你,不做雨伞,我可以读书,我可以像大哥一样去考学校啊!考了学校,我就有了一个金饭碗啊!爸。”
郑毅任笑道:“看把你能的,考学校有做油纸伞好吗?学校里的东西哪有我老郑家口口相传的东西好!那是金子。”
郑为民艰涩地说:“铁骨伞都把咱压瘪了,您还笑?”
郑毅任淡定道:“铁骨伞有什么好?有我们油纸伞好看吗?黑漆漆的,而且风一刮就翻翘,还不如我们家八根油布伞牢!一不小心就散架了,一不小心就撕破了,败像。八根伞骨的油布伞虽然没有油纸伞好看,挡雨挡得严实,不像铁骨伞,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千页油纸伞是我老郑家的摇钱树,他们没有福分得到!千页油纸伞养活了我老郑家多少代人啊!千页油纸伞就是个摇钱树,只要你一伸手,无数的银锭子哗哗地落下。就因为那破铁骨伞,我们就抛弃祖宗留下的摇钱树?傻子才干呢?”
郑为民愣愣地看着父亲:“这真是自己夸自己,哪哪都好看。”
“不好看么?好看着呢!不好怎么能成摇钱树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瞧着。还有,我们的油纸伞是伞业的翘楚,你再做就做油纸伞,不要做油布伞。”郑毅任说。
“怎么做?您传给我了吗?”郑为民赌气道。
“一口能吃个胖子吗?你个20根的货,你不是贷了款吗?你手里有钱啊!买工具、买桐油、买帆布、皮纸。”郑毅任说道,“从简单到难,你做好了,我就传给你。孬子,做伞肯定让你发大财的。”
汪腊梅被爷儿俩的话给烧煳了,一言不发呆了很久,然后放声大哭:“你个老砍头的,你到底要把三子害到什么地步才肯放手?”
郑毅任既没有劝解也没有接腔,郑毅任把碗一推,撞孤山去了。
王凌菲安慰道:“妈,我们能干啥?我们只能做伞,而且,您和爸的身体不好,我们出去打工了,你们怎么生活?三子辞职,就是为了自己干!”
汪腊梅止住了哭声:“你们就欺负我吧,你们发狠地欺负,你们把我欺负死了,也不会得到半点便宜,因为我是为了你们好。”
郑为民无奈:“妈,您怎么能说我欺负您呢?做油布伞怎么就不对了?”
汪腊梅道:“你看看你老子。”
郑为民莫名其妙地向门外看。夕阳中,父亲拄着拐杖,沿着长宁巷向西,一瘸一瘸的。丁香只剩下繁密的树叶,在夕阳下溶化成一团墨,那深深的墨色将父亲的背影衬托得更加无奈、无助。郑为民想:“如果我放弃了这祖宗基业,爸会不会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