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自从外出打工之后,阿宝带着春天的消息飞向北方的莽原,那里有纵横交错的丘壑,有绿草如茵的土地,有果实累累的树林,有搏击长空的苍鹰,所有的一切都吸引着她无所畏惧地在理想的沃土上奋斗。常芳对这个女儿倒是没有多少担心,她具备和自己一样敏锐的目光和睿智的头脑,还有顽强的斗志和倔强的性情,面对随风而至的一切困难都能积极抵挡,灵活应付。在起初每周两三个电话的叮咛中,在阿宝不耐烦的腔调中,她们母女的联络逐渐变少直至中断,最后在彼此生活节奏的错落中失去了亲密感,但这些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不适,只有常芳多余的惦记在生活中体现得非常明显。直到后来,她才发觉自己的担心是如此多余,如此可笑,就在她以种种不幸强加于为阿宝杜撰出来的生活困境时,她那可爱的女儿早已乘上了欢快的马车向着繁荣富庶的国度进军了。

又是一个可爱的早晨,春日的红妆已然褪尽了冬姑娘的泪痕,天地也被重新打扮起来——枝头的嫩芽对着鸟儿诉说着酷寒的恐怖,僵直的土地也打起了软绵绵的呵欠,初升的太阳掸掉了眉心的最后一抹雪滴,恬静的空气里酝酿起一股暖洋洋的笑意,包括夫妻的被褥也多翻了几层红浪,孩子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这个当口,常芳早已跑到奶牛场打好了牛奶,并且准备停当了今天的早餐;多年形成的习惯已经让她与懒惰无缘,甚至多打两个盹都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吃过早餐后,她又开始盘算起午餐的吃法来,好像漫天温煦的阳光与她无关,她也不愿意在吐露着芬芳的空气中稍作停留,只是一如既往地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购买生活用品;她万万也料想不到,即将有一股来自南方的飓风转眼之间便要吹灭身旁这支宁谧的蜡烛,进而让碎裂了一地的红焰蔓延到寂静的帷幔当中,燃起愤怒、郁闷、挫败、伤感等诸般情绪的恶火。

当她吐了一口气把捏好的最后一个饺子放在篾盘上时,脑畔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开始她还不以为意,现在正是孩子们放学的时候,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学生从窑洞上面的马路上走过总会形成一阵短促的风波,就在她准备往冒着喜气的滚水锅里下饺子时,邻居家的女人从门口探进了头,带着一种令人莫测高深的笑意说道:“还做饭呢!你女儿回来了!有人陪着来的,你还不赶紧出去看看。”

常芳那张白纸一样空白的脸顿时涌上一股绯红的色彩,她已经整整两年不见这个旧年常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儿了;思念的蝴蝶经常闯入她的梦中拨动她那受尽炙烤的心灵,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孩子长大了,都要自己学着去觅食,去寻找水暖草肥的地方。此时此刻,她完全遗漏了邻居脸上盛开的奇异笑容,只是顺便把粘满了面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便跑出门去迎接女儿了。

阿宝没有多大变化,比起离家那年只是显得更加成熟,更加丰润了。她那原本黑黝黝的头发已经染成了紫红一类的颜色,并且还泛着风情万种的波浪卷儿;胸部发育得很好,坚挺地傲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觊觎眼神;上身的韩式衣服绕下来几缕晃眼的绒毛,下身则是一条精致的皮裙,同黑色的底裤相得益彰,带着挑逗和撩拨的风情;手上耀眼的钻戒格外引人注目,配着垂在耳际的香奈儿耳环更像一朵绽放的牡丹,美不胜收。她的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中等,一身淡蓝色的西服,油光锃亮的皮靴,还有散发着富贵气息的手表,一眼望去便知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常芳还没有来得及招呼,这个男人已经主动走到近前伸出手来,文质彬彬地问候道:“阿姨,您好!”

这可让常芳懵然而不知所措了,但这个聪慧的女人就在再一次打量这个男子的过程当中便已明白了其中的奥秘。今天这一幕和电视剧里编排的情节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令人难以置信,难道小说中的奇思妙想竟然要在现实中重演,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常芳勉强地敷衍了两句之后,便开始向阿宝询问她的近况,主要是她的工作情况和生活状况,仿佛要从女儿的只言片语里看出什么端倪来,但这纯属徒劳无功的枉然,阿宝只是用她那微妙的眼神来告诉母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一鳞半爪的故事,其他的只能依靠常芳自己的猜想和臆测去判断目前所处的困境了。

饺子还在案板上冰凉地躺着,仿佛并不喜欢接待眼前的这位陌生客人,就连炉灶里的炭火也失去了燃烧的**,用死灰堵住了耳鼻藏匿在无声无息的角落。阿宝的归来带给这个瘦骨嶙峋、危如累卵家庭的只有不被理解的惊诧和无可奈何的拒绝,因为她竟然爱上了一个年龄悬殊巨大且家有贤妻的男人,虽然多金而多情,但这种感情只能通过小说家之口张扬而已,如果一旦真实发生,那是任谁都无法承受或者接纳的,何况于自己的生身父母。

阔别后的相遇本该像沸腾的饺子一样,既有洋溢着幸福的满锅热气,又有肉满馅嫩的无限话题,可是摆放在阿宝桌上的只是两碟略有余温的饺子,既没有热气腾腾的蒸汽,也没有觥筹交错的笑谈,这从常芳黯淡无光的眼眸中便能瞧得出来。这顿饭吃得了无趣味,只是在沉默中咽进了无数的压抑和尴尬,当常芳转身收拾碗筷时,他们这次不愉快的会面已经被无情地判了反对的死刑,再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

阿宝不像以往一样,每次回家总要待到日落西山才出发,这次当朝阳的熹微鼾声刚从东山发出声响时,她已打点好了行囊,再次奔向梦的旅程了;没有告诉父亲,也没有告诉母亲,唯一的痕迹便是搁在炕头的那封充满敌意和叛逆的信:

“我以为一个人凭借智慧和勇气总能在现实的罗网中撕开一道呼吸的口子,但我错了,冥冥中有一股主宰人生的力量,它用无形的手指挥我们做这做那,不仅剥夺了我们的意志,而且还麻醉着我们的思想。我看不到它,但每当夜幕降临,瞑目沉思的时候就能感到,感到它轻而易举把人生梦想葬掉时铁锨落地的声音,感到它毫无怜悯把爱情理想塞到腌臜妓院时的得意忘形。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计算着背叛它,但那是怎样的一股力量啊?在先知先觉中便窥伺到我们隐匿在内心深处的挣扎与抵抗,并再次毫不手软地将其扼杀在冲动的摇篮中,而我们连这个恶魔的影子都抓不到一丝半毫。

我不相信命运,我宁愿相信自己,但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只是可悲的笑话。我一心一意追寻的爱情被塞进了充满**欲的地方,我幻想的纯洁与美丽转眼之间披上了龃龉和污秽的外衣。我也曾想过当一名学业有成的有为女性,不管是科学家还是音乐家都可以,但是我不喜欢学习,我讨厌繁冗累赘的书山书海,讨厌每天削尖了脑袋把生命的意义寄托在纸张上,尤其讨厌装满了一肚子书后向着观众高谈阔论而私底下却男盗女娼、蝇营狗苟的伪善者。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但这要看命运的心情——社会上的成功人士不一定是知识分子,而你或许可以从马路上的清洁工里找出几个满腹经纶的研究生来。或许您会认为我这是在为自己的懒惰和不求上进找借口,但您也不会否认在大学生多如牛毛的社会上找一份工作有多难!一个女孩子仅凭智慧和勇气还有努力登上人生巅峰的可能连万分之一都不到,能够鱼跃龙门的只是命运的宠儿而已——这部分成功者或许仍然觉得这与他们的努力奋斗成正比例关系,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社会底层有许许多多比他们努力百倍而只能拥有失败经验的人有多么伤悲!他们永远不会承认这是命运对他们的眷顾与娇宠,他们永远都会冠冕堂皇地把成功的原因归结为自身的优秀与杰出。这才是世上最为荒谬的语言!

虽然我只有短短两年的打工经验,但我却从很多同龄人身上证明了以上的观点。我们当中最优秀的同学已经考研考博了,他的最终归宿应该很好,可谁又能体会一个整日徘徊在实验室当中,每月领着三四千工资,面临经济危机和头发脱落的佼佼者的无奈?我们当中学习最差的也不见得衣食无着;与之相反,因为家中的土地有煤,全家一年仅煤矿的分红一项便已吃喝不尽,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您认为这是个例,那么我自己呢?自出门以来,我勤勤恳恳地工作,从来不敢有一丝疏虞,一年到头只能换取简单而朴素的平稳生活而已,这便是一个人的宿命。我们经常要求平等,可事实上,人从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了不平等的存在;我们不可能从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当然也不可能同时到达人生的终点,更没有人会在你苦难的时候帮助你,安慰你,当然,除了您以外。我们应该臣服于命运的安排,敬畏神灵,敬畏苍天,接受因自己的倔强和抗拒带来的一系列惩罚。比起那些因为生活困苦,从来没有体验过甜蜜爱情的女子来说,我应该是幸运的,因为我曾见识过这个冷酷的世界里闪烁着单纯无邪光芒的爱情王冠,甚至差一点戴上了它,有好多女人直到生命的终点都还没有闻到它的一点气味儿呢!

我已经丧失了对美好爱情的追求,或者可以说这种追求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存在,一个执着在自己天真幻想里的人是要被时代淘汰的。我必须抓紧时间逃离自己为自己铸造的感情囹圄,用真实的想法去迎合真实的人生,我必须为过上富足的生活考虑,虽然在这个不一样的世界里没有爱情、没有纯真、没有思念、没有独立,但它有着让你远离忧虑、远离喧嚣、远离困惑、远离颓败的真实生活。我相信,我的选择会因此而改变命运对我的原始设定,不,应该说这也是命运赋予我改变人生际遇的一部分内容,我必须用最热情、最诚恳的态度去善待它、温暖它!

我们习惯于用旧习俗和旧观点来衡量事物的对错,但我们无一例外地忽略了被我们贴上传统标签的对象的感受。一棵树、一束花都有它自然的媚态,把它置身于清泉幽谷之中,抑或悬崖峭壁之上都会散发出一种得天独厚的美丽,倘或按照人的意志来培植,那么这种天赋的美丽便会消散,在斧钺的摧残下变成人们想象中的妖娆模样,可惜的是这些自以为是的雕琢者在凝视按照个人欣赏习惯塑造的活的雕塑时,竟然未能丝毫察觉花木业已凋零的心情。我不愿做艺术家笔下的塑料花,虽然有着不败的花蕊和长生的鲜妍,但却永远不能享受芳香的青睐和生死的苦恼。当我推开一切伪善的门去迎接真实的阳光时,我的灵魂和肉体同时得到了圣洁的洗礼,不管是异样的眼光还是背后的耻笑,不管被戴上**贱的帽子还是**的字眼,我都能一笑置之,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远离了世俗的评判并且进一步靠近了内心的呼唤。

爱情的枝丫只是随着心灵的肥沃或者贫瘠而变幻,它与婚姻无关,与道德无关。我们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异性之间相互吸引、相互爱慕的天性呢?不要用道德来束缚个人情感,那才是对神的旨意最不道德的亵渎;不要用下贱来形容迟来的爱恋,那才是对真实情感最为背叛的语言。我们的相遇是一种缘分,是命运的触手把我们连接在一起,并且给予了彼此无限的电量,这种来自宇宙的能量足够摧毁八荒六合间的一切虚伪,足够撕裂笼盖在世人头顶的一切伦理道德。我们对良知的定义只是局限在不戕害别人,不破坏别人,不诬蔑别人的范围之内,反而遗弃了真正的合理和自我的真实。我觉得拆掉一座搭建得乱七八糟的婚姻殿堂并不是一件有伤风化的事情,与之相反,在摧毁这种不合理的存在之后我们可以营造起更为合理也更为辉煌的人间美景。不要单纯地对待毁败,不要把道德的枷锁系在感情的脖颈上,这样只能加重人们情感的负担,却不能耕耘出丰硕的幸福果实。

在追求幸福的路上,年龄的差距不过是驾着希望向前扬蹄的羸弱老马,尽管缓慢,尽管艰难,却一点也不影响我们欣赏沿途风景的心情,也不影响我们观看七色彩虹的憧憬。我宁愿坐在这辆颤颤巍巍的破车上聆听夜的语声,昼的喧腾,也宁愿在慢慢吞吞的沙漏中享受自由的清风,花瓣的亲吻,但我决不愿坐在密封的华车宝马里在短暂的时间走到人生的终点,而陪伴整个过程的只有窒息的气氛和凝固的灰尘。

就这样吧!我想我将再一次踏上命运为我选择的渺茫之路,我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幸运还是悲哀,但我的信念告诉我:选择的路要自己去走,放弃的路也要自己去丢,没有人能够替代,包括自己最亲爱的人!

别了,妈妈,我将永远想念你!”

面对这份充满伤感心境的书信,常芳那汹涌澎湃的情绪登时得到了有效的抑制,尽管大多数文艺语言让她似懂非懂,但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母女天性和血浓于水的感情让她总结出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如果自己继续坚持原来的看法,那么这个倔强的女儿真的会像大树上分离的枝叉一样,在成熟之后张开翅膀愈飞愈远,最终逃离根蒂的影响,形成自我的品格,而自己甚至连眷恋的机会都没有,包括抓住她逐渐拉长的那道影子的尾巴!

常芳开始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