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从真正意义上讲,为了了结翀对爱情世界的所有美好想象,常芳费尽心机只是营造了一所埋葬美丽风光的坟茔,里面阴寒而冰冷,除了耗子惬意的窸窣和野草的哭泣再也找不到任何生人的痕迹,就连秋风都开始厌弃这无情无义的荒芜之地,而这块土地上却倾注着常芳毕生的心血和记忆。

翀的工资仅仅可以维持自己的生计,有时还自顾不暇,遑论每个月高达数千元的房贷,不知不觉中他既成了背负“大山”的房奴,又沦为世人所不齿的“啃老族”,但这原本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既不是他所求,亦不是他所好,只是这个社会向他吹来的一股狭隘而偏执的劣风带来的恶果而已。这股劣风不仅吹伤了这家,也吹伤了那家,只吹得花也凋零,树也颓败,人也流宕,心也萎靡。

这天是观世音菩萨诞辰,多年来,常芳一直坚守着佛的信仰,不久之前,还接受了佛门高僧给予的皈依礼,成为众多在家修行的女居士之一。她对佛的敬仰完全来自拯救内心苦难的渴望,她希望在氤氲笼罩的香龛下,在青灯古佛的烛照中得到所有困惑和秘密的答案,得到心灵的超脱与释然。无形的大石这些年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而这种压迫感也只有在众多佛法渊深的高僧当中聆听人生妙义的讲读时才能得到短暂的轻松。为此,每到佛教的大节日,她都会会同相识的居士前往不同的庙宇顶礼膜拜、祈福祷告;观世音菩萨诞辰更是尊崇隆重,在法会开始的前几天她便早早赶到帮忙打理会内的各类事务,和真正的修道者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

在经过一番番《金刚经》《法华经》《无量寿经》的洗礼之后,法会渐渐接近尾声。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鸟儿刚刚出巢,才始听着香风送来的阵阵梵音纵到枝头吟唱,便嗅到了最后一刻孤星宣泄的万点光华——那是明亮的光、希望的光、振奋人心的光、穿越时代的光。一个穿着皮革西服的男子,蓬松着蜷曲在睡梦里的头,用乜斜的眼睛探到常芳居住的这间屋子中来,略带些尴尬的兴味问道:“谁有梳子,借一下。”

佛门弟子是要与人为善的,这里的修行者大多天性善良,在经过数年的佛法浸润后更是把修行当作人生的头等大事来做,可惜的是,她们的确没拿几把梳子——作为苦修者来讲,容貌的修饰远远不及对佛法的领悟重要,只有常芳翻出了一把颇有年代的木质梳子递在他手中,随即转过了头继续翻阅那本厚厚的《般若经》去了。

相识是种缘分,有时会衍变成友情,但有时也会生长为憎恨。第二天,这个男子和常芳便熟识了,他修行的是密宗,常芳修行的则是净土宗,虽然求道的方法不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所谓殊途同归,藏传的佛教也有很多不为人理解的法理在内,但同样可以修习到内心空明的境界——常芳同这个陌生的修道者开始了关于修行方式差异的探讨,熟识之后,彼此家庭情况和生活状况都已成为聊天中的谈资,也因此而增进了双方的了解。常芳万万没有料到,因为这个新交的朋友,自己摆脱了目前陷入的经济危机,也暂时让翀看到了生活在乌云缝隙里的一束阳光。这个男人告诉常芳:现在民间借贷非常流行,把钱存在他们那里的典当行可以获得三厘甚至五厘的高额利息,仅他个人便在典当行里放有两百多万,其他亲戚朋友的钱更是数不胜数;他觉得在这个小县城更容易贷款,而且利息较低,因此建议常芳可以从县城的银行或者亲戚朋友那里低息贷款,然后由自己代她通过熟识的关系放到典当行中,这样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收入,而常芳也能快速地摆脱因买房带来的一系列经济问题和生活困难。面对巨大的利益**,这个在大风大浪中闯过来的女人竟然鬼使神差地受到了触动,她迅速盘算了一下自己目前可以筹到的钱数和贷款以后需要承担的风险,在一杯热水还未完全入喉的当口便已作出了人生中极为关键的抉择,并且同这个接触不到一周的男人达成了一致的协定。

人生就是这样奇妙,崛起也是一瞬,堕落也是一瞬。我们的主人公开始要面对更为严峻的考验了。

这段时间的翀可以说是最为潇洒自由的一个人了,所有的花朵都为他绽开了芬芳的笑颜,房贷全部由母亲负责缴付了,他的生活重担被卸掉了一大半。常芳在每月增添了大量收益后,还收获了无限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她认为这完全是佛祖的威力在庇佑一个虔诚的教徒,也许是佛祖看到了自己在尘埃中翻滚的苦难,也许是佛祖看到了痛苦生活带给善良心灵的沉痛,他发着慈悲让一个无辜受难的灵魂在救赎中得到超脱。一个内心炽热,对生活充满**的人在死寂的森林中漫步久了,忽然看到谱写在大地上的光芒,无疑会给寂寞的脚步增添几圈泛着涟漪的**。但是所有人都容易在胜利的曙光面前抹掉清醒的箴言,把自己变成大多数心潮澎湃、不顾一切的忘情人。随着利益的逐渐滚大,常芳那好胜的心理也开始作祟,她凭借多年来积攒的威信和名誉从亲戚朋友手中低息贷到了大笔款项,并将之迅速地投入到放贷的潮流当中,膨胀的口袋已经让她丧失了关于风险的考究,丧失了起码的理智和英明的策略,同陷溺在“孔方兄”怀抱中的求救者一样,在风暴来临之前并未意识到任何吞噬的危险,只有享用不尽的幸福感在全身蔓延。

经济的宽裕并不能改变人心本质的情感,也不能改变头脑中的观念和生活习惯,更不能改变一个人由衷的厌憎和眷恋。翀的家庭生活步履蹒跚地旅行在坎坷无边的高坡上,看似一直向着光明与辉煌前进,实际上每靠近一步梦想的边缘,便离被炽热烤焦的命运近了一步。常芳心目当中美好媳妇的形象早在翀的心中同恶魔无二——她的来往对象以男性居多,这倒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言谈举止之间戏谑调笑,她倒更像一个慷慨大方的卖笑女;而在家庭生活中,这个女人简直把懒惰的字眼刻上了额头,结婚后的三四年里不管地面多么脏乱,连拖把都不肯挪动一把;论起孝道,除了认识自己的父母,别的一概不知,翀的亲戚朋友在她眼中视若无物,而翀的父母她连叔叔阿姨都不曾叫上一声,不知是家庭教唆,还是秉性无礼,只能归结为人品的卑劣;说起言谈举止更是不能提起,也许是学历不高的缘故,这个表面光鲜的女人连基本的成语都不识几个,同翀这类文艺青年可以说是毫无交集,沟通困难。他们每天下班之后的生活除了吃饭以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乐趣,翀一有空闲不是躺在**看书,就是在附近的佛殿里转悠,再不就是同朋友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方始回家,而这个名叫杨梅的女人从来都不曾过问,也许她把时间都用在手机上和不同男人调情了,自己的丈夫却很难得到她的一丝关怀和爱抚。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长此以往,常小军的戏文将会在翀的人生舞台上唱响,这一切来得那么突兀,却又那么自然——悲剧像是一颗毒苗,在人们漫不经心中滋长,在人们漫不经心中释放,又在人们漫不经心中带来死亡。

一切分歧都是矛盾的起点,它不仅带给人们烦恼苦痛,还会引发一连串的恶性循环。翀在婚姻当中失落的情感世界,在传统压抑下的强烈抗拒,淳朴内心中追寻的爱情,渺茫前途里蕴藏的斑斓愿景都在噩梦碎片的遗踪里找到了答案——既然道德感只能给人带来悲伤与凄怆,那么他将脱光衣服任凭羞耻和丑陋**在阳光下诠释伤疤脓血流出的无奈。一个偶然的机会,哪怕是一丁点儿希望都能让他找到罅隙呼吸到放下道德包袱后的凉爽空气。

又是一个复杂的白天,不但街面的行人稀少得可怜,就连枝头的黄雀也慵懒地垂下头来,它们都在为一场画了句号的邂逅打着伏笔,仿佛些微的语调或声色都能破坏即将到来的剧情。昨天对于杨梅可是个难忘的夜晚,由于她和男人的暧昧聊天无意中被翀发现,因此原本酝酿了许久也压抑了许久的争吵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响彻了星空,也把这幕荒唐的丑闻带给了小说墙角里**的狐狸。时机来得总是那么凑巧,总是那么怪异且令人不可思议。就在翀满腹怨气,彷徨在马路之上,无所适从之际,一个熟悉而震颤人心的声音在电话对面想起,原来是阔别了几近十年的梦瑶——这个名字对读者们来说可能已是极度陌生而新鲜的了,那是翀大学时代的唯一挚爱,因为她的出现,让一个心碎肠裂的男人寂寞了多年之久,而好不容易得到的情感窗口也在打开的瞬间被一阵狂风关闭掉了。翀到现在都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次邂逅啊!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主题,有的只是惊喜和诧异……

当这个当年还若即若离游移在身旁的女人坐在自己对面的时候,翀都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玻璃上透出的熹微阳光打在盛了半杯红酒的高脚杯上,晃得双眼都染上了绚曼的颜色,从摇曳着的淡淡血色**上还可以隐约看到似曾相识的酒窝和笑靥如花的青春。多年之后,一个爱过的人和一个被爱的人在一个尴尬的时间、尴尬的地点、尴尬的环境里见面了——翀本来可以拒绝这次无话可说的会面,但多年前的情感波澜在熟悉的笑语声中竟然按捺不住安静,随着风的悠扬,卷起了一圈一圈回忆的陀螺,东西南北也沉睡其中了。

至于梦瑶为什么联系自己,这个翀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明白,不过他也不想明白,这个世界本就有很多永远无法解释的秘密沉淀在历史的河流里随着时光的推移变成传奇、变成美丽,这也是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的原因——留在空白里的回味要远比繁冗拖沓的高论更有写意。翀隐约感觉到对面这副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有着同自己相同或是相通的境遇,这从梦瑶绝口不提的婚姻状况就能体会得到;他更不愿意提,因为这个问题无形中牵涉到被爱神抛弃的自己还有被绝望之剑刺穿的自尊心。他们频频举杯,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在曾经的恋爱和无限的遗憾当中——这是极度危险的,一个颓丧的男人在一个失意女子给予的慰藉中很难抵抗涌上心头的那股情感需求。于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不该有的孽缘也有了浇灌的土壤。在夜的沉默中,沉沦苦海的一对旧爱擦出了新的火花,伴着凌乱的人生恣意行事——这或许是解脱精神枷锁唯一快捷有效的办法,尽管不为道德家所提倡,尽管被大多数正人君子所鄙弃,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这座被伦理道德熔铸的炭火炉中去了。只有他们那积郁的情绪才能深刻体会到这座熔炉带给他们的痛苦,以及“围城”内任凭情欲**的奴隶们永难扑灭的魔火。

这可真是个温馨的夜晚!既没有电话的骚扰,也没有噩梦的羁绊,就连皓洁的圆月也在半空掩上了羞涩的眼,唯一能够听到的便是隐藏在热情深处颤动不已的心跳,还有在永远不知休息中细数光阴蹉跎的时钟……

黎明带来了**裸的清醒,可这丸药剂并不能消褪翀和梦瑶脸上**漾的红晕,相反,让他们更有理由相信:已经死亡在婚姻坟墓中的行尸走肉索性就让蛆虫去啃啮它枯干了的尸体,让蜕化的灵魂离开无情阴森的鬼蜮展开温暖的翅膀去寻找天堂。毕竟,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比起一场相爱的**更加不道德,也更加容易激起人们内心的怜悯。为此,翀并无丝毫悔意,他像在腐肉堆中过活的野狗叼到了鲜美的肥肉一般,包括偶尔坠落的一滴鲜血都不肯放过……

时间想拉住阳光的衣袖,不想月儿惊跑了拉车的玉兔,提早赶着踩碎清辉的步子来到人间。梦尚未醒,回眸间,人已去,楼已空,心也碎,肠也断……翀仿佛做了一场难以置信的美梦,恍恍惚惚间剩下了一个人的舞台和空****的回声。

被利益冲昏头脑的常芳一刻也不停歇,她马不停蹄地来往于村镇之间,左凑右凑地贷下了一笔笔钱款,三个月一到,丰厚的利润便像兴奋剂一样赶来刺激她那慢慢平复的心情,一次又一次;两三年间,剩下的房款直如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了,这一时成了她炫耀的资本——金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乃至习惯,好像干瘪的气球,一旦有了气体的支撑,它便顿时摆脱了萎靡的宿醉,扶摇而欲上九万里了。常芳也是如此,可是她却不知道平静的湖面下一双双罪恶的眼睛正自恶狠狠地盯着她,而且还带着欺骗与狡猾的光。

经济泡沫的光彩只是昙花一现,人们都还没有做好欣赏的准备,闪烁在梦幻中的斑斓便已碎裂在喧闹的人间了。这些天,不管是哪家典当行,门前都熙熙攘攘地积满了人,穷形尽相,形态各异——有面目狰狞破口大骂的,有垂头丧气捶胸顿足的,有心烦意乱惊慌失措的,有悲喜交加痛哭流涕的……危急关头,常芳总算在佛祖的庇佑下从这场灾难笼罩的天空中漏网而去,当然,刮伤鳞片,割伤尾巴在所难免,但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在别人还懵然不知的时候,她已经在法院起诉并获得了一套房子的赔偿,总算没有伤筋动骨。

但翀可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刚刚追寻到的纯洁爱情根本经不起现实的检验,原本还憧憬第二次相遇的他无形中已然陷入了卑劣的陷阱无法自拔。世间本就不存在美丽的邂逅,也不存在重复的爱情,执着带来的后果只能是更多的圈套和幻影。当他沉浸在温柔乡里安眠回味时,梦瑶打来了一个令人惊诧的电话,看得出来,这是个生活陷入困境的女人,在绝望乌云盘旋的天空下整日号泣,而翀则充当了这个停留在过去的倾听者;她要借钱,而且是数目不小的一笔款项,那可怜的语气轻易击破了翀的任何犹疑和置喙,在脑海中还没有形成思维路线时便毫无理由地答应了这个来自温柔乡的最后一声哀求。

这个曾经抛弃她的女人再一次消失在翀渴望的眼神里,像梦境中转瞬即逝的电波一样,用它梦幻的语言抚慰了这个受伤的男人之后便没入海底,再也看不到关于她的任何美丽故事,也听不到关于她的任何动人传说。作为梦中的爱恋,尽管留下了一条龌龊的尾巴,但翀却没有生出任何怨怼,也不忍心回忆那丑陋的转身,美妙的夜晚只是留下了无尽的怀念和感伤。

在经过民间借贷的浪潮之后,常芳的脸上爬满了龃龉的沮丧,虽然她没有受到多少伤害,但以往的骄矜与自傲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着实令她难以转过角色,做回自己。一个失去财富巨浪推动的船只,同失去心脏的飞鸟一样,在飓风来临的瞬息,不但遗弃了彼岸的消息,而且遗忘了浪花的踪迹,等待她的只是数不尽的迷茫。

杨梅还是那个人,她似乎并未觉察到发生在自己丈夫身上的些微变化,至于心理的曲折更是莫测高深,难以企及。她一直以来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想法行事,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喜欢把脑袋里的东西装进别人的脑袋,强迫别人喜欢她所喜欢的,厌憎她所厌憎的,而总以为自己的决定又是准确无误的——其实某种程度上这只能证明她的愚蠢和愚昧。一个唯我独尊的人加上蒙昧的无知和偏狭的荒蛮只能创造出一个个令人齿冷的笑话,却断然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与崇拜。杨梅并没有领略到做人的风光不再于强迫别人改变什么,而在于改变自己去挖掘美的宝藏;她所求的尊重、抬举、夸赞、一致,只能给她的家庭带来无限的矛盾与摩擦,却得不到丝毫怜惜的语气和安宁的心境。就在常芳在经济泡沫中奔跑的那刻,就在翀陶醉于爱情天地的那刻,杨梅只是一如既往地用詈骂、苛责、诘难、狡辩和红杏出墙的妖艳姿态增加她在丈夫心目中的恶心程度。在这样的环境中,争吵只是家常便饭,而打架也成了堂而皇之的桌面常客,尽管翀的拳头不留情面地在她身上形成了严厉的讨伐战线,尽管翀的愤怒已经烧彻了整个情感的平原,但疼痛和鲜血并不能改变这个在粗陋风气和荒唐家教下诞生的可悲灵魂,与之相反,她用更为仇恨的目光和鄙夷的手段来滋养家庭生活,而这只能带给翀更多的苦恼和痛苦,带给常芳无限的悔恨和内疚。这个年过半百的母亲用自己所有的心血去设计和营造儿子的美好生活,结果适得其反,到头来看到的只是儿子没有前途的婚姻和没有远方的追求。

常芳用自己的眼光和喜好为翀选择的伴侣在某种程度上是她所希冀的托付者,她一方面想要将其变成自己残留下的影子,却又想把这道影子控制在手里——或许天下的婆媳都会面临诸如此类的问题,既要找一个代替自己照顾子女的人,却又无法接纳对方侵占统治领地的现实,这本身就存在着很大的矛盾。常芳对翀的疼爱更胜于阿宝,她向来习惯于用敏锐的目光找出即将发生或可能发生在儿子身旁的危险予以清除,但她忽略了翀自身的需求,比如儿子喜欢什么,喜欢什么样的人等等,她只是用一己好恶不假思索地去判断和引领儿子的爱好——不管怎样亲近的人都有他们的不同之处,想要复制一个同样性情的自己已属难能,何况改造一个与自己同等成分的人呢?常芳原以为杨梅的成熟稳重可以代替自己去弥补翀性格上的稚嫩和生活中的杂沓,可她忽略了一点:杨梅并不是她,也不可能具有和她同样的心境与感情面对翀,她只是许许多多为了完成婚姻而完成婚姻的诸多女性中的普通一员;对翀她并不具备多少真情实意,而对刚刚进入的这个陌生家庭也没有太多眷恋。她的更多关注点仍然存在于旧日的家庭之中,而这个充满陋习与糊涂、卑劣与无赖的地方也正是在她和翀之间滋生病菌的元凶首恶;这个看似成熟的女人其实并没有多大主意,在那个满脸酒意、出口粗鄙的恶妇和唯唯诺诺、一呼百应的老丈共同怂恿下,她无事生非的次数像除不尽的余数一样缀满了婚姻数学题的尾巴,让翀沉溺其中头痛不已——一会儿要在房产证上写自己的名字,一会儿要买女士用车,一会儿又要钱另外集资买房……这些都是那个无耻恶妇作出的筹谋与计划,如果说翀厌恶杨梅的话,那么他更加厌恶杨梅的父亲和母亲,厌恶她的生活习性和人品性情。

积蓄的炸药在潮湿的地方可以暂保无虞,但是一旦接触到火焰的味道它便会疯狂地激起破坏的情绪来。常芳虽久不在翀身旁,但偶尔前来住的一两天便立刻让她嗅到了隐藏在整个家庭中沉默的硝味,起初她还并不在意,用她的话说:哪家的夫妻还不吵几句嘴,可是不久之后,这个在她心目中知书达理的媳妇竟然当着她的面口出秽语,甚至以不肯养老之类的话题敲打起自己来。按照常芳的脾气,对于小辈这种无礼的行为当然不能纵容——义正词严地斥责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直到让她哑口无言为止。可这并不能解决本质性的问题,杨梅在丧失任性、横蛮的土地之后,便把怒气的洪水全部宣泄在翀的身上,由此而引发了更为复杂、周而复始、互相攻讦的恶性循环。人们的运气似乎在出生之际已被上天写进了人生的日记,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在逶迤地诠释着文中的内容,可是我们却不能改变,也无法改变。

糊涂的人看到糊涂的人往往欣喜,聪慧的人看到聪慧的人往往默契,有勇气的人看到有勇气的人往往会意。每个人都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相似的脚步和同样的声音,可是找到的机会微乎其微,但也不能因为难以寻觅就决然放弃或是厌弃沉淀在眼底的沙子一样的踪迹。出人意表的是,俊风和他的父母竟然和杨梅这家人有着同样的看法和作风,在所有人都还蒙在鼓里时,他们已经水乳交融,达成统一战线了;当然,他们共同的敌人自然是常芳了。

现在不管家中有什么事情,俊风都会事先给杨梅一家人通气,不知是出于对他们阴谋诡计的崇拜还是出于无端殷勤的讨好,总之,糊涂与糊涂结拜了,卑鄙与卑鄙**了,无理与无理融合了,无赖与无赖成交了。常芳因为经济崩盘的事情已经跑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应对这些无聊人们的蝇营狗苟,鼠窃狗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俊风一家的恩怨已经在时光的镜子里逐渐模糊,某时某刻、有意无意间或许会提到当初彼此之间的争斗,但那只是云淡风轻的笑谈和碎语而已,并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在内。她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她也记不住仇,到信奉佛教以后,她更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当作过眼烟云,不值一提了。可是,总有人喜欢翻开历史的尘埃,找出留在记忆中的血腥,对之进行不服气的篡改和杜撰;尤其俊风一家在多年前对常芳的坚强与独立表露出无可奈何之后,他们的腐朽念头一直以来都在祈盼一个翻身的机会,而现在似乎正是时机。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一个家庭的和睦比起彼此的输赢尤为重要,而他们再次掀起的这些生活杂质除了给翀带来刺耳的噪声外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常芳那些令人讨厌的行为从真正意义上帮了刘家的大忙,否则在社会滚烫的乱流中,那些污垢守旧的思想宫殿将被冲刷得片瓦不存,而他们就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保证。

这个世界睚眦必报的人很多,但以德报怨的人则是凤毛麟角。记住一个人的好处很难,而记住一个人的坏处则非常容易。这原本不必抱怨,人性的劣根几千年前便已深种,要想一时之间根除,是万万不能实现的事情。常芳人到中年本该坐享天伦之乐,可是无风的水面却也**起了数不尽的波澜,俊风一家时不时站在她的对立面编排她的不是,不管家里还是家外,这样似乎可以找回他作为男人没落的自尊。杨梅作出的幺蛾子更是令人发笑,她不顾别人的耻笑把自己与婆母之间的矛盾说得绘声绘色,娓娓动听,却又楚楚可怜,招人怜悯。她完全体会不到假意倾听者那嘲讽的眼神还有背后的议论,更猜不透这个世界会给一个到处宣扬家丑的人什么样的馈赠。她更像一个站在舞台上自导自演的小丑,用打扮巧妙的鼻子和暴露的屁股向观众讨取嫣然的笑容和一两文铜子的施舍,最后在一阵敷衍的掌声中落幕。

就在戏台搭起,帷幕拉开的时候,这帮跳梁小丑根本料想不到作为主角的常芳早已写好了退场的文书,在欢声雷动中悄然远去了,只剩下一堆无辜的看客和一方空****的舞台。常芳多年前因为孩子而舍弃的种种情愫在经过众人的摆弄之后又一次焕发出了蓬勃的生机,本来她想让这段寂寞的感情一直沉睡在死灰里,可惜的是有人拨动了琴弦,添加了柴火,无意中让她离开了无奈和沉寂的生活走向了温煦而欢乐的新世界。

翀近日来感觉到了一些母亲的异样,但由于见面不多,他也说不上来这种些微感知从何而来,他只是隐约觉得:母亲已不是原来的母亲,原来的高谈阔论、促膝谈心,变得讳莫如深,欲言又止。他想:或许是年龄的缘故,母亲活泼开朗的性格也开始陷入了沉默的姿态,这可能是大多数畏惧年老、畏惧病痛、畏惧孤独、畏惧空虚的老年人的心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