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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书其实内心很矛盾,赶走六子也确实于心不忍。但接下来他却要面临更棘手的问题了。

这天早上到办公室上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是镇长打来的,让马上去会议室。今天没报会呀,什么情况?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不是临时加了什么安全生产工作会?文书拿了笔记本和钢笔,按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来到一号会议室,没人,再往前走是二号和三号会议室。一般政府日常会议都在一号会议室开。二号、三号面积小些,一般都是专题会或部门会才用。走到二号、三号,都没人。这下文书有些吃惊了。再往前走只有一个会客室,一般只用来会见重要客人。今天难道镇长要我和他一起会见?文书心里一喜,可马上又感觉不对劲,会不会——

果然,会客室里有人正在寒暄。文书敲了敲门,里面传来镇长的声音:“进来,小刘。”

文书赶忙推门进去,一进门就看见,镇长正在和一个头发有些谢顶的中老年干部坐着交流。镇长对来客很谦逊,上半身微微前倾,满脸含笑。来客似乎在哪里见过,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镇长见文书进来,忙站了起来,拍拍文书的肩,意味深长地说:“小刘,这是咱们县人大常委会丁副主任,今天过来调研指导工作,特意提出找你了解些情况,你呢,要全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的,您放心。”文书忙毕恭毕敬地回答。

镇长出去小心地带上了门。丁副主任笑着指了指刚才镇长坐过的沙发说:“小刘,来来来,请坐。不要紧张,咱们只是拉拉家常。”

文书心里有一百只兔子在跳腾。脸上还得尽力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带着一副谦卑的神态说:“丁主任,在您面前我哪敢坐啊?您吩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丁主任坚持让文书坐下来。文书只好捡半边沙发坐了个沿,欠着身子面向老领导。

丁主任慢慢含了口茶,不喝下去,也不吐出来,看着文书。文书后脊梁有一股寒森森的凉意在往上爬。但额头却因为高度紧张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丁主任终于把那口茶吞了下去,清了清嗓子,干咳了几声,这才进入正题,说:“小刘呀,来河口几年了?家里都还好吧?”

文书答:“调到老河口镇政府四年零三个月了。家里还有老娘老爹和一个妹妹,都挺好的。”

丁主任接着说:“我看了你的简历,师大中文专业,正规学校高才生,又有基层历练,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文书忙答:“您过奖了。我还需要多多磨炼。”

丁主任说:“嗯,很好,年轻人谦虚谨慎总是好的。老河口镇是我的联系点,发掘人才并向县里推荐,也是我的职责。我们的事业需要一大批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人才。”

文书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地往外渗,他用手搽了把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事实上,很多时候领导讲话,看似在问,其实不需要回答,因为领导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丁主任又说:“听说你还没有成家?咱们干工作,既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可也要修身齐家嘛。组织上很关心你,小刘同志,希望你尽快成家,按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先成家后立业嘛。”

文书不住地点头,回答:“感谢领导关心。我会尽快落实您的指示。”

丁主任很满意,末了突然想起什么,问了句:“小刘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镇上有合适的对象吗?”

文书答:“暂时还没有。”

丁主任站了起来,笑着拍了拍文书的后背,说:“需不需要我替你物色物色啊?不用客气,我这人最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

文书突然想到了他所指的年轻人是谁。他也一下子明白了这个老丁今天找他谈话的主要目的。

从会客室出来,文书没有立即回办公室,而是低着头走到政府大院外面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再长长地吐出来。他似乎是要把刚才半个多小时谈话的憋屈、紧张和恐惧全部吐掉。

文书知道,在老河口,在整个石城县,自己就像一只蚂蚁,怎么都爬不出他的手掌。瞬间,一丝强烈的挫败感向自己袭来。他开始回顾自己走过的路,从当初绸岭小学当老师,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后门调到政府上班,以为可以才尽其用,大展宏图了,没想到,这四年下来,碰到了太多想不明白的事,碰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人。放眼整个老河口,他感觉只有六子才是自己唯一能交心的人。

每次只有在六子面前,文书才能找到存在感。每次和六子交谈,才能发现自己的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以及深刻的思想、敏锐的预见力。

可眼下,六子已经快穷途末路了,自己也快要被逼上梁山了。

这么想着,他的心越来越像一块冰,在一点点凝结。他到镇长那里告了假,说身体不舒服,要去卫生院看看。镇长挥了挥手,不知可否,算是批准了。

文书像丢了魂似地在路上走着。偶尔碰到一两个熟人打招呼,也像没看见,没有一点表情。走到林场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六子已经不在这儿住了。他摇了摇头,从桥头饭店那里穿过去,准备去六子家看看。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了老何。文书忙过去打招呼,正要问六子哪去了,老何气鼓鼓地瞪了文书一眼,甩手擦肩而过。

文书很奇怪,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些人都这样怪异。

等到了六子家,他才终于明白,出了状况了。

六子跑了。说是去上海了。六子姆妈拿来六子歪歪扭扭写的留言,给文书看。

文书心里顿时像身上割了块肉一样重重地失落起来。六子姆妈还一个劲地往外倾倒着担心和焦虑:“文书,你知道他去上海干嘛?能干嘛?身上也没有钱,咋活啊?”

文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人,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六子家,一个人来到河边,望着静静流淌的秋浦河。这时候,太阳已经高挂中天,照耀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金灿灿的,像是有无数个小太阳星星点点地在水中闪耀。

望着望着,文书的眼睛里也闪出了无数个小太阳,鼻子瞬间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