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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接到上海的来信,六子一下子觉得生活很无趣。一个人,当他最长久的期待遥遥无期后,对耐心、毅力会是个巨大考验。文书说过,有些人过不了这一关,因此自己主动结束了生命,从而结束期待,比如每年端午节南方人用粽子祭奠的大文人屈原;有些人选择硬抗到底,乃至最后破釜沉舟,比如就出生在石城大演乡的复社领袖吴应琪;这两种人的下场都很悲壮。唯有一种人,选择了顺其自然,无论能否等到那一天,既要洁身自好、更要不负人生,比如陶渊明。
六子虽不能跟这些历史上的大人物比,但他也不愿轻易就结束一段刻骨铭心的所谓“恋情”。找了文书私下商议,文书皱着眉头思虑了半天,才字斟句酌地对六子说:“上海姑娘,据说都那个,很精。”
六子眼巴巴地瞅着文书,插了句话:“可婷婷不是上海人。”
文书深深地看了一眼六子,又说:“江苏跟上海挨着呢,何况她不一直在上海生活吗,能不变吗?”
六子很着急,要哭出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文书看着六子痛苦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便将话说得尽量婉转些:“咱老河口人可能跟她们不是一路人吧。”
六子急了:“哪路人?咱们是哪路人?她们又是哪路人?”
文书苦笑了一下,“我也说不好。”
两人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了,默默相对,空气有些沉闷。
文书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江苏大哥上半年的货运走了几批?”
六子答:“三批都运走了。”
“哦”,文书若有所思。
六子问:“有什么问题吗?”
文书吞吞吐吐没有回答。六子觉得很奇怪,但文书死活不再细说,只好闷闷地走开。
回到林场,六子茫然地看着整个院子,心境低落。去年春上新培植的一批盆栽刚生了根,这次就被起出来全拉走了,上半年先后走了三批货,目前林场几乎没有什么存留了。六子曾经问过大哥,下半年要不要再进一批,大哥不置可否,六子揣摩不透大哥的意思。这几年来,六子习惯了令行禁止的工作方式,大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少静下心来去想一想为什么要那么干?可不可以不那么干?今天文书的反常举动,让六子开始了思考。很多时候,在六子看来,文书就是个智慧的化身,知识分子,善于动脑子,这让六子不能不佩服。
尤其是上次在桥头饭店,文书说的那番话,让文书在六子心中的分量不由得大大增强。今天,文书最后说的那句话,看似漫不经心,但似乎别有深意。六子隐隐约约感触到了一点微妙的气息,但内心里又并不想去接受。
他决定晚上还去文书那里,再做最后一次努力。让文书帮忙再写封信去上海。
文书满脸都是怪怪的表情,直勾勾地问六子:“你觉得在婷婷心里,她会怎么看你?”
这个问题,六子还真没想过,一下子被文书给问住了。想了好一阵子,才回答:“不好说。不过我还是相信,她对我有感觉。不然,她不会主动拉我的手,也不会主动留电话号码,更不会主动说,要来河口玩。”
文书的眼光看着窗外,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正在风中微微摇曳。文书收回了眼光,叹了口气,说:“也好。可以再写一封,最后一封,你做好心理准备,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你要有长远打算,不管结果如何。”
六子听了文书这话,不觉有一份悲壮的感觉涌上身来。信很快就写好了,这次话语更加有情调,像诗歌,很好听,虽然词语六子不是很能接受,但意思却到了。里面有一段话,六子印象很深,几乎能背下来——
秋浦河的水很深,但深不过我对你的想念;在上海的日子,每一时、每一刻,都让我永远铭记;上次你说到要来河口,我每一天都在数着日子;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此刻就能飞到你的身边。
写完后,文书又认真地读了一遍给六子听。问:“还改不改?”
六子咬着牙说:“就这样,挺好的。”
拿着信,六子突然间感觉有些沉重。在老河口与上海之间,他终于发现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从政府大院走到邮电所,平时只需要十分钟,可今天他竟然耗了半个时辰。甚至在邮电所,付完邮资,封好信封,准备投入邮筒的那一刻,他还犹豫了很久,最后闭着眼睛,投了下去。他才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