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刚才她见到了自己的衣冠冢,看到了力中力华力强和苏兰的坟墓以及新哥的新坟。她怎么不去痛哭他们呢?她怎么不去回忆着那段历史那段人生呢?
……她当然记得,她被太公那伙人用麻袋抬去扔在别省的深山老林里。她在那里整整地待上了好几个月,如野人一般的。她几次都想到了死,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也没有去死。她活下来了,大概是因为家里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在顽强地活着,自己也为母亲而活吧。在那深山的林子里,她过着非人的生活。每天仅靠着山里的野果过日子。一身褴褛不堪,头发自然地打着结,盘蒲起来。晚上就趴在死树洞里或大树枝上睡着。好在山上没有野兽。据说,山上的野兽被大家追吃光了。为了度着饥荒,许多城里人乡里人都成群结队地往山里跑。她被好些猎人强奸过,尽管她这个样子,他们总觉得她是美丽的。强奸后猎人们便扔给她一点野果或野兽肉给她。她没有能力去反抗。无奈,她决心要逃出大山。那天她往东边走着走着的时候,在那深山的高山垭旁,发现了一座庵子。这么久没见到房子,她觉得格外的新鲜和亲切。她准备进去讨上口水喝,或有幸讨上口饭吃。她站在进庵寺的那条草径的路口上张望,迟疑。庵子里的尼姑们就在那时也发现她,她们只以为她是从天上掉下了一位仙女,或是什么善良的狐精妖女,参女药姑要来到凡间来修炼。想到这里,她们欣然地把她带进了山间庵寺的木屋里,给上了她的喝,给上了她的吃后,看到她这么浑身颤抖抖的,还烧了一盆木炭火给她烤,睡时另还让她换上了衣服。那晚她在被子里哭了,她觉得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做尼姑。尼姑是无忧无虑的,尼姑能可摆脱人间的尘世和烦恼以及忧愁。
十几天后,在她自己强烈的要求下,庵里的师太亲自给她把头发全理了。没有头发掩盖的头皮似一个青皮鸭蛋,她不在乎,倒还觉得自己的脸上是格外的轻佻与美丽。接下来,她的头顶上就要烧艾条火啦。为什么尼姑斋公们的头顶上要烧艾条火呢?因为这是起到标记和象征作用的。俗话说,尼姑容易做,可就怕艾条火来烧。每个做尼姑头顶的天庭穴上,都得要烧上六记三排艾条火的疤痕印。有的尼姑怕得发着**大喊大哭起来,可她不怕,那天,额头上的天庭穴位上,她任随师太在那儿添上了一排排有序的红红的火血泡,六颗小红豆般。烧上艾条火后,她身上穿上了一件长长的灰灰的长袈裟。她做上了尼姑,并默默地发下誓来,今生一定要做上位好好的尼姑,在这庵里做好佛门弟子。
尼姑的生活虽是清苦的,可对她来说,偏偏是多么的幸福啊。她爱上了做尼姑这门佛业,她觉得,一则,这里能使她结束了野人般的流浪生活,过着有规有律的日子。二则,每天都能使自己吃得饱,睡得好,过着的生活再也没有了一种愁苦流浪与恐怖的感觉了,而且风雨天里都在有遮有挡的屋子里。她感到这里的生活是多么的舒心与惬意。她每天打坐念经做得很自觉很认真,师太看到她这样都默许地点上头,其他师姐们见她这样都偷偷地朝她龇上牙会意地笑一笑。见到这些,她总感到悦然与兴奋。每天她都能吃得饱,睡得好。
几个月后,她变得更加美丽着了,那单薄高粱般的身子开始微微地胖起来了,寡瘦的,黯黑的脸庞全都消失了,臀部开始丰腴着,微翘起来,走起路来两边的肉块开始拧动着了。过去那脸皮儿巴巴拉拉牵扯着,两个月后就已开始着如春蚕一样地蜕着一层层的黑黄的皮痕,刚蜕去的那地方,鲜白的肉色**着,让许多尼姑们误认为她是癣病的到来,怕接近着,每天只呼之而不近之。结果半来个月后,她脸上全都是白嫩嫩的鲜色了,娃娃脸般。后来接着那脸上的肉儿如发馒头料一般地慢慢儿鼓起来了,随后在那丰满的脸上长出了血色,变得红扑扑的。嗬——她是一位红颜美丽的尼姑了。大家惊之呼之,都明里暗里夸她羡慕她。有的尼姑开玩笑地说,“可惜一副好脸蛋,倒落在尼姑门第里,真正是白费了——一眼好塘没放鱼,白装了青光碧水。”师太一听,对她们张眼一瞪,斜睨着说,“我们这尼姑门第里难道就不要有张这样好看脸蛋的尼姑吗?”一听一看她这样子,大家就怕起来了,忙地哗啦地散开溜走了。
她这红颜美靓的脸蛋,在以后的日子里可就惹来了麻烦,毁了她的尼姑之道。
俗话说红颜薄命,在以后的日子里让她的生活也就真真实实地验证了这么的一个说法。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这红扑扑美丽的脸蛋也慢慢地惹得一些尼姑们的妒忌。在那个年代,上庵吃斋的女人们一般都难以入门,要入门一般要经过各级各层的批准,是要完全证明其本人确定是有身体缺陷的或是绝对孤苦伶仃的,一切都失去了劳动靠望的人,才有这个机会去做尼姑。自从她来到这个庵里起,大家看到她这么四肢健全,又长得这么好。当然许多苦差事和要联络外界的事务就要由她的肩头扛上。她不推辞,并还时常乐意地去做上,她总觉得来到这庵寺是她的福缘,要十分加以珍惜,多做点事不要紧。师太见着越来越对她特别地好着,特别地爱着。每月的初一十五念佛念法时,她都手把手地教给她去念着比划着。但是爱归爱,许多重体力的活儿总得要她去做,去完成。每次到山下去挑柴米油盐总少不了她,师太总站在门口看着她走向好远好远……
有一天,她和平日一样,早餐后叫上几个尼姑从山下挑着担子往庵里走来。她们没走多久就进了一段葳蕤的树林路,走着走着,有一个跛足乜眼的小尼姑朝她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后,后面跟上的两个就呼啦地忙闪开,说要解手转眼不见了,随后连一点应声也没有。当她放下担子去寻找着她们时,哪里还找得到她们。于是她就害怕起来了,想担起担子就跑。当她一起肩,突然她的身后的树林里冒出了一个武高武大的打猎人。当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他就一把把她肩上的担子扔了下来,捂紧着她的嘴,几个回合就将她按在路边的草地上强行不轨。她哭着喊着,可一切都没有人来救助着。当那个打猎人准备走时,尼姑们又在她身后的不远处出现了。她们齐都在挤眉弄眼地狞笑起来。她觉得这件事很蹊跷,联想到着她们前前后后的这一行举时,就觉得里面有阴谋,很畜生,于是她愤怒地哭上了。回到家,这一幕被兴致乐乐的尼姑们添油加醋地宣扬起来。师太一听完后,就把她叫到跟前抚摸着她的周身说,“别哭,你是被陷害的,你是无辜的,你是一位好弟子。”这话说完后,她再也没说了。第二天天刚亮,那个跛足乜眼的小尼姑不知为什么,她拎起着几件衣服,勾着头阴魂般地溜着走出了庵门,从那以后庵寺里再也没见到她的影子了。
可是,就是那一次后的几个月里,她经常出现着呕吐,肚子也在一天天长大起来。一天,师太来到了她的房间,用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又截了截脉跳后说,“阿弥陀佛,你怎么有了,这是咱们庵门第里不愿见到的一幕,孽迹哩。这是咱们忌煞和戒防的东西,这气场有污咱们的门庭和佛菩们的啊,你明天趁早赶快下山去。”那晚她哭了一夜,师太还是抚摸着她的头,十心痛心地说,“弟子啊,这是没办法的事哩!我怎么不想把你留下来,你在这里除了念经修佛外,还给我们减轻了许多担子,叫我一切都很放心啊。其实你是一个很有悟性的佛心人哩,可惜让她们败坏了你,玷毁了你。阿弥陀佛,有缘你以后再上庵来,我随时接纳你!”话完,她掏着一个包裹给她,叫着说,“里面有几筒米,有十块钱(在那个年代十块钱的作用可不小的)。”第二天她告别了师太后,流着泪一步三回首地下山了。
她胡乱地走着走着,胡乱地讨起米饭来—-不久,师太给她的钱粮她全都用光了。一个多月后,她无奈地来到了吉安的街头,一到时,她很高兴,总觉得来到了城市,见到了一生以来从没见到过的这么多的人。她想向他们讨点饭米,可她讨了两天,结果一点也没有讨到。她饿得慌了。那个年代谁家还有米饭讨?她所见到的人都是清一色的饥黄寡瘦。街头巷尾经常见到许多饿倒的人。她饿得一点也走不动了,眼睛昏花花着,刚来想往街边的石头上一坐,就见到一个中年人全身发着水肿病,满身都丰腴般地肥胖着,似乎显得很饱绽,手足全都鼓得如牛腿马蹄一样大细,而且那皮色全都是黄黄亮亮的并带有血丝般的红鼓着,看上去那皮儿的样子,好像是在油灯上蒙着的牛皮纸照出光色一般的通亮。他大概是想要朝前面的那所医疗点走去。蹀蹀躞躞的步履很艰难地迈着,看上去那足步似乎有千把几百斤重一般,也似乎是每步落地的足儿的下面都生下了很深很深的根儿,可怎么也拔不出来。有位牛腿马蹄的人刚到她面前,也想往地上蹲一蹲,她看他这样子,刚起身想来扶他一把时,他嘭咚一声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她赶忙颤颤抖抖地站起来。她这时恨起自己来,当初不该离开那里的深山,因为那里有许多甜甜的树叶吃,有许多甜甜的茅根野草吃。更不该离开那儿美好的庵寺。这时,她咬着牙儿骂起了那个跛足乜眼的小尼姑给她自己作的歪孽。还好,就某种意义上来讲,她虽然长得这么样的年青,这么样的美丽,可街头巷尾从没见过一个流子或“水老倌”来骚扰她。因为这个时候所有的男人都饿着荒了,所有的男人都顾不上了自己,他们根本就没有精力。
于是,她抬上头,就大大方方地向前走着,大大方方地看着前方那绰绰影影高山的轮廓。走着走着,路的两边就开始有蒿草甜菜等野草吃了,高山也依稀可见了,也近了。第二天她刚挨近山边,可天就马上黑着。她早已饿晕了头脑,两足下如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见路边一间大土墙厕所,她就往里靠,不管里面的脏兮兮,一到就忙着把个席子一铺,倒在上面苦苦沉沉地睡起来了。饿过了头的人怎么也睡不着,肚子里的空肠如寒风般地呜呜叫起。后面不知什么时候,总算睡着了。睡着睡着,大概是半夜过后一点点,她觉得口里有着渴望般的饭香和野草的味道,这难道是梦吗?是梦中的天堂吗?她还记得,她饿鬼般地往肚里吞着痰水。不,她把嘴巴闭了闭,又转过身子来,记起了,莫非自己已经掉到了那口足有半间房子大的茅缸里,口里是吃着粪水。粪水怎么有香气?她还在模模糊糊地,但又在确确实实地以为是场梦,侧转过身子来又按捺着饿得微微作痛的肚子后,想努力勉强去睡着。可口里确实有饭的香味,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把神智一静一清着下来后,眼睛就哗啦地一下睁开了。这时,一个模模糊糊的老者就凑上她耳边说着,“我知道你是饿懵着了,傍晚时看见你来到了这大厕里,看着你那样子也快会要死了,你也如我一样好造孽的啊,并且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在吃血。那孩子好无辜,要活下来呀!这样你要死不就一死两个吗?阿弥陀佛,我见死不救罪大恶极啊!我眼睁睁看着不来救你,叫我的良心往哪儿去放?少女人啊,我也是位鳏寡孤人,是本地人,大前年的时候,我的儿子和其他几个年青人为了每天要出硬性数字的铁水,他们几天几夜没吃没喝,后来全都死在高炉下面。去年我的妻子饿死了,她死得好惨啊。”这时他借着微弱的星光,着实地擦了几把泪水后,在继续地贴上她耳朵说,“她好造孽啊,她遍体水肿病殍得变成了小水牛一般。没办法,她每天用砂罐煮着井水喝——井水当然是没有营养,为了抵御饥饿,她只有这么去做。她死在柴火灶边的灰塘里,临落气时双手还死死地抱紧着这只砂罐,全身就趴在灰塘里,临到她入土时,才让几个人拉开她的手把砂罐取下来……料理她后,我没有吃的,工作队和作业组长天天是命令风,刮得大家受不了了。眼看自己天天不行了,就带着一身水肿病,偷着讨米溜走了,不然我也会死的,这样我就免去了一场死,逃跑到了罗霄山脉的一个大山冲里,每天吃着树叶野果草物,腾出时间种下了几块稗苗(野生的,谷种当然是没有的),成熟时,我就用石臼捣出了稗米。冬天快来了,我就偷偷地把稗米从那儿用乞讨的办法晚上用袋子背回了家,我没有了家,这厕所就是我的家。过去,我几间房子的木料楼袱全被大前年从屋上拆下来背去烧了,现在家里连土墙也坍倒了。我冬天就住在这厕所里,你睡的席子下面,我就在这松土下面埋下了一坛子稗米,刚才你饿得不省人事时,我扛开你,就用这积储的稗米做了这饭给你吃。哩,我还没有给你吃完,还有半碗。快,你快点吃下。”她狼吞虎咽地用手指挖着吃下了。她边吃他边告诉她,煮熟这稗米饭也不容易,因为方圆都有工作队晚上窃侦,只要看到或闻到哪儿或哪家有烟火的气味,他们就会立刻来抓捕。因为只准食堂里存有烟火,杜绝私自生火煮食,违者都要坐牢或接受惩罚。他说他刚才煮上这稗米饭,是在远处的一座地道里……这时,他还在小声哇哇地说着,可她还没听完他的话,就哗哗地流下了眼泪,她不停地摇着头,把大颗大颗的泪水种在自己的身上。多好的人啊,为了我这个叫花子,他自己宁愿空着肚子挨饿挨苦。我怎么能吃得下去呢?饭真正是土人参,生命的支柱。她刚吃下这碗饭,就顿时觉得自己精神了许多。她能坐起了,能有力说着话了。
这样的夜晚总是漫漫长长的,总是凄凄苦苦的。向厕所外望去,远近都显得很静很暗,没有一点声音,一切好像显得没有一点生命般,好像是死一般的宁静与黯然,似乎是在地极中生发着的一般。没有鸟叫鸡鸣声,过很长一段时间后,便偶尔听见一声或两声狗叫声,这声音也只是象征性地传过来,有气没力懒懒洋洋地,似乎觉得它们是在叫给自己的肚子听,生怕其他狗和人听见过去。她终于有力气慢慢地坐起来了,借着微弱而又稀疏的星光,她终于看到了这位好心人的模糊的面孔。他大概有六十来岁,脸很瘦很瘦的,瘦得上面好似只用黑黝黑黝的皮包着的一般,两边的颧骨就将皮儿撑破露出来了,深深陷进的眼窝儿好似两颗空空的田螺壳,里面的肉全都掏掉了。整个脸面充足量只不过有三个手指那么宽,头发和胡子全白了,土地神儿一样的白。宽宽的嘴巴,上下唇皮都薄薄的,没有一点元气地耷拉着。“你怎么老是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何必要这么认认真真来认着我呢?告诉你,少女人,我姓杨,木杨的杨,名九乃。是吉安杨万里的后代。你这么年轻,我又不要娶你做我的婆娘!”他又在大着一点声音说,“你多少岁?我救你有什么不可以?”她听着听着,忙向他爬过来靠近好,就吻上一口说,“我二十二岁了。你这么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他们俩就坐近了,背靠在一起,当然双方就感觉到暖和了许多。大概是她刚才起身动摆了一顿的原因,她的肚子就痛得厉害了,咬紧牙后还是痛,一下一下地在剜般。他把背更靠紧着她说,“你怎么一身这么振颤、抖动?”她经不往地说,“哎呀,我肚子痛,好痛好痛的,快要死的一般痛!”他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衣服上给她按捺着说,“莫是生孩子了?”她的手加盖在他的手上用力按着说,“不,还是半辰日子,莫是流产哩!九乃爹你按紧我的肚子,现在里面更痛着不得了啦!”这话刚完,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松开背,将她放下好,就赶快往村上接生婆婆那儿跑。一到,他一个劲儿叫开了她的门,告诉她,他这儿有个女人要生孩子。接生婆婆也大概睡懵懂了——另外,这几年她很少很少去到外面接着生,也没有生接,因此,她每晚只放心去睡。九乃说的话她也没听清——似乎是半夜里捉鲇鱼分不清头尾去乱搭讪。她只管自个儿在说,“九乃啊,你老婆不是过了吗?怎么她这么大年纪还有崽生呢?就是在就是她年青也轮不到她生孩子!噢噢。现在这个时候生孩子的人,恐怕只有这么个三号人物才有孩子生:作业组长,事务长,炊事员。你九乃凭啥去生孩子?我接了一生的孩子,可现在让我荒了,没这事做了……”她还在自言自语呜哩哇啦地说着。九乃就忙着给纠正地说,“不不,李婆婆你听错了,不是我婆娘。”她说的这么个三号人物才有孩子生,这确实是,她没说错,在那个三年的饥荒年代,只有他们这三号人物,藏着有点饭吃,有点气歇。李婆婆找了好久才从那放扫帚的旮旯里找到个灰尘累累的小木箱,她拎上着出了门。在门口,他再次详细地告诉她说,“李婆婆不是我老婆,是一个路过的叫花婆。你去行个好,她痛得快要死了。”她听着迟疑了一下后,便明显地加快了步伐,说,“当然当然,见生不去接,见死不去救,比个九位浮屠还要恶,我就不是这样的人。”
刚一到大厕里,李婆婆就嚷着叫九乃把个篾条火点燃,对着大厕里晃了几晃后,便说,“我看清了,不会掉到茅缸里的。来——开始。”她顺着微光,一把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和嘴唇,转手用拇指和食指挤了挤她的眼皮,说,“她没有死还有气在微微地翕动,眼睛没嵌着,但气脉太虚弱了。”接着,又对她的上半部来来回回地摸了好一阵后,手便轻快地顺着她的肚脐摸向腿部。一到腿部,她的手还在老远,就像是被烙铁或者这篾条火烧了一般,忙地缩回来,口里就在急忙忙地叠喊:“不好不好,孩子死了流下来了。快快,快有东西给她喂喂,不然她的命是难保的。”九乃忙着在地上寻找着她傍晚时扔下的包裹,找到后,他翻来覆去可怎么也找不到她第二条要替换的裤子。他一筹莫展,站着发愣。“你——还不快点想办法会死大人的,这小孩死了是没办法的事,怪不了谁。”李婆婆边说边忙急了。地上躺着的她,好像死人一般,连半点动弹也没有。李婆婆眼看到这样,就忙着一把一下边扛起她的左腿,把湿漉漉的裤子嚯啦一下倒脱出来,接着就往右边那条腿,也是如此般地倒脱出来了。利索两下,转眼间只听见厕所门外,吧嗒一声裤子就落到了外面。她腾转手来,用席子顺着折叠一下,忙就盖好了她的腿肚。九乃眼看没办法就忍着寒冷将自己那件脏兮兮的长裤子解下来叫李婆婆给她穿上了。他自己就忍着寒冷从前面远处的一眼大低畦地的水井里,端来了一木盆水给李婆婆洗洗手,并叫她给她收拾。随后,他又忙着包好拎上那个血肉糊糊白白嘟嘟的死孩子来到了一个山垭孔里,用手指在那块泡沙地上挖了个穴就将孩子掩葬了,随后,他找到了一块有水的田头上,将她那条湿腻腻又含浓烈血肉膻腥气味的裤子踏洗干净后,来到大厕里李婆婆也早已回去了。
她还没醒,也没死。因为九乃也照着李婆婆那样把手放在她的嘴唇和鼻子间去测着,鼻孔里面还有微弱的气儿在翕动。这时,他又拿着木盆想打来水让她喝上点,也可能会好转点。出门后,走着走着,来到离那个低畦的大水井不远处。突然发现有个影儿在晃动,是鬼是怪?他害怕起来了,于是就站着在原地迟疑着好一阵。突然,那个影儿的地方里亮出了一粒火星,知道,这一定是个人儿在那里。于是,他就轻手轻足地向那儿走过去。离着还有一段距离,他就看清了,那个影儿蹲在水井的沟边上,身子倾斜得几乎要与水面平行。他一只手在口里不停地抠着,嘴巴在不停地呕吐着,另一只手时不时地把个纸条火对着水面不动地晃动着。一阵抠动和呕吐停下来,他手往眼睛和嘴巴上摸了摸后,在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我明明吃了六团肉,可只呕出了五团。是不是那团……噢,可能没呕出,还在自己的肚子里。”他借着那微弱的火光向水面上望去,水面上浮着五团小孩儿拳头大细的肥肉,软软烂烂的,肉周围的水面上散发出一层斑斓的油花星子。这是怎么回事?当他刚来想想,还着实看个究竟时,趴在水面上呕吐的人也同时发现了他。“哥哥你来做什么?这么深夜的怎么没睡?你什么时候回家的?”“噢——啊。弟——十乃!是你!两兄弟哪有这么巧遇?莫是天意。你来这里是做什么?刚才你这样是在做什么?哪儿来的肉?这么稀贵,真叫人好眼羡罗!”说着说着,两兄弟就挨紧了。十乃随手从井台边上采撷了一张死芭蕉叶,摊开放在掌心上。芭蕉叶的蔸子和杆茎早就被人挖掉吃了。他快捷几下就把那五团肉拾到了死芭蕉叶里面。他在边包着肉边在说,“哥哥你出去了后不知道家乡的事哩,咱们乡里的刘乡长他父亲死了,是老死的。他怎么也请不到走工,就算有走工请,大多数人都因水肿病而失去了劳动能力。我还是刚从四一六队下放回来的,身体暂时还好,就把我叫去了,我在厨屋帮忙。哎呀,刘乡长家里热热闹闹,酒食也丰盛。一切都显得好风火,他家不知从哪里购来了一头大肥猪。监厨的人只准我们偷偷吃点菜,又不准我兜着回家,每天回家睡觉都得要搜身回家。我没办法,你弟嫂和你两个侄子一个侄女都饿得荒了,都得了水肿病。今天,趁那个监厨没注意,我就偷吃着这肉,回家带给他们吃。刚才……”“我知道,我一切都知道。”九乃还没听完,就不停地擦着眼睛。好久好久后,双方都没有语言。最后,还是九乃开口说,“老弟——十乃。唉——你嫂子和你侄子都死得好苦,弟嫂和侄三人也要保好,免得个三长两短——我住的那大厕里昨晚来了个叫花婆,她饿得流下了产,现在都还没醒,是死是活现在还难卜罗。”咋——?”十乃在惊愕地问。九乃又重复了一遍后。十乃迟疑了好一阵说,“哎呀,她也造孽,莫死了!咱们快去看看。”话完,两人就起了身,九乃顺便打上了一木盆水。
两人来到了大厕。十乃在九乃的引导下,也贴了贴她的额头和鼻子嘴唇后说,“看样子她不会死的,只要给了她吃就会醒的。”这时,他小声地叫九乃燃上火。九乃又找了根篾条把火点燃后。只见十乃颤颤索索地从兜里把个芭蕉包掏出来,又颤颤索索地从里面拣出团大的肉后。两人就蹲下了身子,十乃一手捧着这团肉,一手把她的口齿扒开扒大。九乃把那坨早已嚼得稀烂的肉,用两个手指一小点一小点地夹上往她口里放上,放上几点后,就从木盆里,用手掌窝好成勺状舀上水往她口里送。肉一到水一到,她的嘴巴自然在张合,在翕动。喉管在自然地滑动,回拉。刚把这团肉喂完,她就轻轻地喊出了一声哎哟。他俩也放心了,高兴了。
两兄弟坐在地上,摽在一起,小声地附着耳朵说了好一阵话后,十乃动了动身子就要回着家,九乃又把困在地上的她和席子一同移开后,小声地叫十乃蹲下身子来。他在地上摸索了好一阵后,才示意十乃把裤兜袋拉大口子。然后,他就一巴掌一巴掌地从那坛子里把稗米抄进他的裤兜里,十几下后,料到满了,便叫他转个身,把那芭蕉叶包掏出后,又将那裤兜袋口子拉大,又十几下后,又料到把这个裤兜袋装满了。他等十乃起身走开后,便摸索到了那个砂罐,就快捷地抄了几手稗米放在里面。等到一切完好,又把她和席子放到了原位后。两人起身同时快速地出厕门了。
约莫半个小时后,九乃就躲躲闪闪地端着香喷喷的罐子进来了。一到,就觉得她气息好多了。忙把罐子里的饭倒在木勺里,用手边糊给她吃,边自己偶尔吃上口。一阵工夫,木勺里和罐子里的饭星子也被他的手指抠得干干净净。他喝足木盆里的水后,又忙着窝上手掌如勺般一下一下地舀着给她喝足。一切完毕后,两人就靠在一起睡了。
第二天天一亮,九乃就向刚醒人事的她做了个简单的交代后,就顺着墙儿溜走了。
这天晚上人困过后了,九乃趁人没看见又顺着墙儿溜回来了。在厕里早已醒来的她,听见一下响动声,只以为是什么坏人来了,便急愣愣地想来喊着。他便一个急步拥上去堵上她的嘴说,“少女人,我是九乃,回来了。你喊咋?我都不认识吗?”“噢噢——是你!回来了就好哩!”她便把提到胸脯上的心放下了,便一把抱着他说,“恩人,多亏你的相救,我醒过来,去不了阎王爷那里了!今早听一个女阿婆告诉我说,她说她姓李,叫李婆婆。是不是?她今早天刚亮就送来了一碗野草粥给我喝,很好喝,这也是位好心人哩。”说实在的,这不是一碗米粥,是野田菜和蒿蒌草加上点盐在开水里焗了焗而已,里面根本找不到几粒米星子。要是这碗粥放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里,可能连狗和猪也不想去看看。“李婆婆临走时,她告诉了我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如果没有你和她对我的挽救,我昨晚就死了。阿弥陀佛,可怜你咯,为我忙累了一夜!你是我的大救命恩人!”说到这时,她摸着这夜的微光,向他脸儿这方望了望后,忙将脸偏过来,深情而又久久地吻上了他一口说,“大伯,我的大恩人!我如果今后有命活下来的话,我就一定跟上你——噢,嫁给你,一定,保证一定!我什么也不图你的,只图你的心好。”九乃听完她的话后,忙摇着手说,“少女人,这怎么行?不可能的事!我是条老牛怎么敢来吃你这蔸嫩草?你还是东边的太阳,刚出山,我已经是西边的太阳,要落山了。虽是在同一天的日子,可我们俩不是同一个时辰;一个是早晨,一个是傍晚,一个是开,一个是休。我六十二岁的人啦,活得一天算一天,我就不知道是今天的辰时还是巳时就要去归位,去见阎王爷。俗话说,鸡到一斤时保时,人到六十日保日。也就是说我离天近了,离地远了。我怎么能耽误你的青春?我怎么敢占有你的青春?不行不行。”她又重重地吻上他一口说,“我一定,我要一定跟着你,你讨米我给你提篮,你挖野草我来煮……”两人背靠在一起,一个同意一个反对,就这样争来吵去说了好一阵,双方都不见有啥进展。说着说着,九乃这时才记起般地往他自己的裤兜里在悉悉索索地摸了好一阵后说,“我为了你身体的滋补,在大山涧里的水槽里挖来的野山芋,我差点摔死了,跌了好几个跟头,找来确实不容易啊。另外我还采来了甜树叶给你白天充充饥——我白天逃出了家。我今天一天全部是吃这叶子过着的。”话完,他把一部分山芋放在砂罐里,一部分又藏在地下的松土里——留着下次吃或备用。等这些做完后,他又扛开她和席子,又从松土下的坛子里抓上几把稗米放进砂罐后,再用手在里面和了和,猜到满意后,便起身溜出了门外。
不知怎的,她怎么也睡不了,脑壳里在轰轰作响,在不由自主地想起着。是罗。他确实比自己足足大四十岁,四十岁是怎么的一个概念?我怎么能跟上他?我们不是一对公孙配吗?他比我死去的父亲还大十岁,父亲三十岁生下我,我是家里最小的(哥哥姐姐们生下来就夭折了),这怎么行啊?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自己的命苦造成的?他刚才说的话句句是对的,句句反映了一个长者的先知和风范。但他是这么样的好人,这是我一生难得见到的好人。俗话说,患难时刻就能见到一个人的真情,识出一些人的假意。今天我真真实实地见到了他的真情。我怎么能离开他?我怎么能把自己的良心挂来,不放在他的身上?人吃良心,树吃根呵!我怎么能忘恩负义不以身相许呢?对,我不管他今后是怎样,是怎样的结果,我一定要跟着他。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今早李婆婆就说了,说他是个好人,是个顶顶好的人。我也觉得。对,只要是好人,我不管他年龄大小,就跟上他。难道我好人不跟,还去跟上个坏人吗?对,年龄不是问题,人老不是问题,爱情永远年轻。她用手捶了捶自己的头脑说,“不要多想了,就这样定吧。”
大约又是半个小时过后,九乃又挨着墙儿提着罐子回来了。一到,他把这香喷喷的饭倒在木勺里,凉了一会儿。他就叫她吃着,她刚想来吃,便用舌头润了润上下唇边后,就感觉到嘴里确实有肉的美味。于是就忍不住地问他,“我今天怎么总能闻到肉的美好的气味?”接着又在反复地问上。他没有办法,知道自己昨晚给她喂完那坨肉后,没注意给擦好嘴唇。他只好把这坨肉的来历改了改后,告诉了她。她听完后端上木勺的手在抖抖着起来。
日子在煎熬中过去,九乃扳手一算,她来到大厕里也有十天了。大厕里那坛稗米也所剩不多了。第二天的大清早,他就对她说,“少女人,你就住在这里,那坛子里还有一点稗米,我就上山里去了,我还会来看你。”“不行!你怎么想忍心把我丢下?我永远跟着你!我跟定了你!我永远不会悔心了!我不是早几天就给你说好了吗?我求求你。”说着说着,她双腿就跪他面前,小声地抽泣着。他蹲在那儿,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如佛一般。好一阵过去了,她借着星儿散下来的微浊的光儿,看到他在不停地擦着眼睛。知道,他心里一定有许多想法,许多难处,最主要的想法和难处,还是这艰难生活的煎熬。叫他自身都在难保的情况下,还得又加上我这个累赘。于是,她就把头往土墙上边撞边说,“好,我就了结自己,不能给你添困难了。”听到这响声,听到这哭声,他忙地一把抄上了撞在墙上的她,放在怀里在忙着说,“少女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总在想,你这么年青,跟上我这个快要死了的人,生活又这困苦,一切都这么严峻,我怎么能把你带好?怎么能把你带出头?我不能让你跟上我再受苦!”她还是没有停下口,在深情地边哭边说,“我是命苦的人,等我这特殊情况一过了,我也会同你一块儿劳作,我会干活的。你讨米我提篮,你挖野菜我来煮……”哭着哭着,他在边给她擦眼,边在说,“你别哭坏了身子,你的身子现在还是虚弱的。好,等一会咱俩就趁天亮前离开这里。我想到了,是啰,你跟上我,我们俩今后的生活就像一把锁链,它会不断地磨着,总得要磨下去的,而且会周而复始地磨着磨着,但我相信一点,越磨,这把锁链一定会越加发亮的。哦哦。”说到这里他如小孩子一般乐乐地笑起了。一阵后,他们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趴着厕墙上在等着天亮。启明星出来了。他们俩走出了厕门……
这时,她哭得更加沉痛了,长短不一的叠噎得连气也咽不下了,如含着奶的孩子怎么也呼不出气儿一样。对,她是娇着的孩子,要把苦楚向哥哥慢慢地诉说。“你……你是……是英姐?你……你是……是英爱?”我惊愕望向她,在这般惊愕地问向去。由于我的声音细哑,她怎么也没顾及着,还在那样惊呆呆地哭着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