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汽车已经穿过了“天下第一冲”的牌坊,还在飞一般地向前驶着,看着眼前坦砺的大道,一直向远方延伸着。我知道离家不远了。我和同座的后生乃儿搭讪了一阵话后,汽车就叱咔地停下来。司机在喊着:“雷公岭村到了——最后一站!”难道我的家乡到了?
这是哪里?我来到了哪座新型的城市?长沙城里没有这么优美的地方。这难道不是我的家乡?
我记起了继新的话,早十几天他告诉了我家乡巨大变化的情况,当时,我听着,也觉得无所谓,总以为家乡也和全国一样在变化着,可今天我根本不相信变化有如此之巨大。你看,一幢幢别墅,每一幢的四周都种着各种名贵花草与树木,幢与幢之间都是这样有序地连接着,在笔直坦砺的大道两旁向远处延伸,花草树木似乎也在向远处镶嵌开去,纵横交错的马路两边,都是这样纵横交错的别墅,都是这样纵横交错地镶嵌着。别墅都是统一色彩的红瓦白瓷墙,绿树红花相衬,总时时呈现出春意盎然,绿意无穷。远处的山峦把座座高楼电塔叠在一起,黛碧蓝天相配,幽骘红日相衬。马路上川流不息的小车,也夹杂着一些商贩和串走江河卖戏演唱的车儿的叫喊,还有摩的上堆满着网购快件,那司机也在将车开得时快时慢,眼睛在不停地盯着别墅上的门牌号码。马路上很少见到行走的人。我在犹豫地走着各种不同的超市里,可谁也不认识我,一问,他们都是外地人,有的是来这里做生意的,有的是来这里落户的。这时我又想起了继新对我说的话,便打电话给新哥,电话里总在说,“您拨的用户已停机,您拨的用户已停机。”怎么?难道他换了手机号码吗?我急闷了,没办法。我记得继新早告诉了我,这里一切都变了,唯有大队部没有变。我想,我找到了大队部,一则可以根据它来定下我们这里原有的方位,二则可以找到大队干部,帮我来找到新哥的家。一个年轻的后生看到我犹豫的样子,忙问我,“同志,您到哪里去?”我告诉了,他连忙从街边的停车处,开出了一辆小车,几分钟后就将我送到了大队部。我跳下车忙掏给他十元钱,他一见,怎么也不收,把手一摇,说,“这有什么要紧,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我反复地把钱塞给他,他却钻进了车里,摇摇手就走了。
我一看大队部真的没变。大门的前面还是贴着过去的马赛克墙子,两边被红漆漆出的还是那一副对联,还是那样崭新的。这对联还是出自新哥之手,右边是: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狠抓思想美德教育;左边是:贯彻执行邓小平理论夺取社会主义物质精神文明双丰收。我刚来把这对联读着,突然,我头顶那高高的电塔上,高音喇叭突然叫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长……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的思想是不落的太阳。”我知道上午下班的时间到了,几十年来下班时,广播里都是唱着这首歌,从没有变。等这歌声一停,我刚想往大队部里走进去,恰在这时,里面的干部们就一个个往出走来了。这时,马路上下班的小车在涌动着。
我还在大坪里辨别着方位,踌躇着,突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干部来到了我面前,一边热情地扶着我,一边在热情地对我说,“陈教授,什么风把你吹回了家?你不认识我吧?我就是吴兴华。”我不禁一惊,过去那个孩子干部,现在也开始有着老的味道了,那灰黑的头发里也间或地夹着一些白发,黄梨色的额前也被时光筑嵌了条条的深犁般的皱纹。微微凸着的颧骨,也显得几分苦闷与劳累。我忙一把拥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在说,“我怎么不认识你呢——小吴领导,我认识你,虽然我们只一晚的相聚,你却久久地留在我的心里。”“哈哈。”他笑起了。等他笑声一停我忙着在说,“这不是风把我吹来了的,我实在是特意回家要来看看你们和新哥。”“新——哥!”他张着红红旺旺的眼睛,久久而又重重地望上我一阵后,手在往双眼上擦了擦,说,“新——哥——他,噢——老书记……”他说不下了,眼睛更加红了,随机两串眼水便涌了出来,在哽咽着,“他逝……世……了……”我还没听完,便“啊——”的一声晕倒了……
第二天早晨,我睡在村里的医院里,昨天夜里我就醒过来了。吴领导和继新都一直守在我的身边。今早,他俩在村里的礼堂里向毛泽东主席做完早敬之后,就忙着赶来了。当我起来的时候,他俩开来的两辆宝马,就停在医院门口。见着我精神好多了,就高兴地笑着。好一阵过后,继新流着泪对我说,“陈教授——大叔,我实在对不起你,我从你那里回来之后,父亲就过世了,我本来想打电话给你,但又怕耽误你的工作,另外又加上你年岁高,行动不方便。就没有给你打电话……”我久久着没语,心里在一下一下地绞痛。我怎么能责怪他们?又怎么不能责怪他们?几十年来,我们这兄弟就是这样各在两方了。叫天天不应了,叫地地不灵了。想到这些,我还有什么心情再来责怪继新或其他人呢?并且他也是在突然之中得到他的噩耗的。这时,我的眼泪又在流着。吴领导一见忙着搀上我说,“大叔——陈教授,你千万不能哭了,要节哀,别把身体弄坏了。”他告诉说,“刘书记是前天入土的,他的逝世给我们党支部,给雷公岭村带来了极大的损失,也是我们全体村民的不幸。但我们会很好地继承他的遗志,继续带领好全体村民走好他开辟的雷公岭村的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好,要去看他,我们俩就带你到他的坟头上去。”
我在吴领导和继新的搀扶下,坐上了车。
一阵后,小车刚转过了一个肘手似的山弯后,我们就下车了,我知道这里就是夜校,新哥和他们一样就埋在这里。吴书记用手指着对我说,“那座上面还堆着许多花圈的坟墓就是新哥的坟墓。”我顺着他的手指看上去,是的,他的坟墓是齐平力强的坟墓而修建的,看着这一排坟墓,想到我们这群兄弟姐妹们,就是这样都悄无声息地睡在这里。这里就这样埋葬了一群共同走过一个时代的,拥有共同人生理想的人;想到他们各自都为了共同的事业,共同的理想,而今又共同地躺在这里,我的泪水不禁哗哗地流下着,我失声地痛哭起来……我的兄弟姐妹们,你们是多么伟大与崇高啊!你们永远是我人生中的一面旗帜,一面镜子……刚一下车,只见另一辆宝马停在我们的车前。上面就下来了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女人。
她是谁?看上去她显得多么的古典、庄重又时髦。她点燃了手上的一把香,从苏兰的墓儿开始,每座墓上她都在边叩着头作上揖后,边插上香在细细地哭上。
我已跪在新哥的墓前嚎啕地哭着,哭得昏天黑地。好一阵后,吴书记和继新把我拥搀上说,“陈教授,请您多多节哀、保重,我们会好好地继承着新哥的遗志,会好好地引导全村人走下去,走向更文明更富有更美好的生活。另外,我们准备好了,把这里当作全村的教育基地,当作每位孩子们成长的教育基地。我们准备在村委会大门口,把新哥笔记本上的那段话(早年刊登在《雷公岭村杂志》上),用鎏红大字写上去:
《写给党和祖国》
……
在我们的这个时代,
有一股奔腾不息的浪潮,
必将要冲破着一切旧的痕迹,
新与旧,高山与大海,
城市与山冲,
它们只隔一层鸿沟,
而且这层鸿沟在慢慢地弥合着……
这时,这位时髦的老人她走过来了。她跪在新哥的坟上在嚎啕得大哭起来了。“新哥啊,我终生的哥哥,我们怎么这么没有缘分啊,是捉弄么,是天定么?不!是愚昧,是落后,是贫困给我们造成了终生的遗恨与阻隔!我知道你是一位很有良心的人,你永远是我心中追求着理想与幸福的偶像,我知道我也留给了你终生的挂念与思恋。你还记得吧,我那天晚上是怎样被麻包袋捆走的?捆走后我又是怎样活过来的?好心人是怎样救了我?后来我又是怎样遇到重重的挫折与困难,我又是怎样排除的?开放改革我是怎样重新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生活与天地,我重新拾回自己的人生价值?……呜呜。新哥啊,我想今天回来全都告诉你,想与你长久地叙一叙,可哪里知道……你是我的知己我的心肝我的肺……呜呜。然而今天……你永远离开了我,不丢个半句话给我……呜呜。哥哥啊,你睁眼看一看,我是小英呀,我是英爱呀!”她一边在说着一边用手握上拳儿捶着胸脯和坟头。一阵后她红红的眼睛里的泪水在流着涌着,脑壳往两边艰难地摇甩着,间或地啜泣几声后,就哑着声音呆呆地坐在坟边。接下来,她在哭什么?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