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新哥在以后的每晚的夜校课堂上,总是向大家讲着要破除迷信,相信科学的许多事例与道理。他说人死了没有鬼魂,就算有鬼魂,也不是像雷神殿下那山坡里的一样,在久晴或久雨的天气里就经常出现过鬼哭魂叫,鸡啼狗吠那种叫人害怕的场面——这个东西还有待科学的进一步研究与解释,我认为从总体上来看,还是没有的。他告诉我们晚上的山头上在久雨天晴或久晴骤变的夜晚出现的时隐时现弱弱淡淡的火儿,那不是鬼火,那是腐烂的物质体内的磷元素碰着空气,在燃烧的缘故——磷一般见空气就会燃烧。大家不信,都说他说错了。有一天傍晚,他就利用天晴地旱,天气突然一变的机会,带着大家爬到雷公岭的半山腰,我们总拉着他的手,害怕得后脑勺子里都生出阴气。这时,他总叫我们别怕,别自己吓着自己。走着走着,我们就发现了前面的一个古老的大树下有一粒或几粒的火在隐隐约约地闪动。我们见到了“鬼火”,我们初次一见都吓得毛寒耸骨,全都把眼睛蒙起来了,双腿也都抖抖颤颤地软下来了。我们走动,鬼火也在走着。就在这时,新哥轻轻地对我们说,叫我们不要跑动,一跑动空气流动快了,就会带那磷元素跟着流动起来——那鬼火就在走动。我们就屏着气,蹑手蹑足地慢慢向那方向移过去。隔着不远了,新哥就迅速地挨近后,冷不防一个急步地扑上去了,迅捷地一抓后就握住着。我们赶快地跑上去,把火柴一擦亮,叫他张开手一看,果然,他手上就是一根腐烂而又灰白的朽柴质或人兽骨骼之类的陈朽的东西。他叫我们看完后,又将它扔在地上,让风儿一吹,它又发出了暗淡的火光。这时的新哥又抓住我们害怕鬼的心里,向我们讲了许许多多的科学道理,可惜我现在记不起来了。

在当时大家看后总在半信半疑地说新哥是在蒙人的,哄人的。

新哥为了解放我们的思想,相信科学,破除迷信。他一边利用夜校上课的机会向大家讲生活中自然现象里许多科学的知识,一边和我们在平时一有休息的时间就在墙上或山壁上写上一些科学的口号和标语。一天,他和英姐还有一些青年后生把从远处的石灰厂弄来的生石灰坨坨,用水浇上让它充分地烧着,老化,直等到粉了,便轻轻地筛下细细的灰儿后,再装进一个大木桶里和上适当的水,搅成稀面粉糊般,然后用粽叶扎好成小扫把一样的东西,蘸上着,就往墙上或壁上写去。写完后,等着干了,这字清清白白,十分闪眼,有的经上几十年的风雨后也不会掉下或模糊。我还记得,现在这字还依稀存在着。在我们雷公岭村村门正峰前对面那显眼的壁峰上,新哥英姐黑脸狸牛八狗屎脑等青年爬了上去,用了两天的时间,写上好大好大的一个字,很醒目,叫好多人围上去看,叫好多人在好远好远就能看得到。写完后大家都在驻足仰望地读起来: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雷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雷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叫高山让路

叫雷公低头

啧啧。好大的气魄!英姐边陪上新哥写,边总在夸他。啧啧,你的字写得多好呵,多遒劲苍轩,阳刚昂壮,雄浑飘洒。看上这字,看上这幅标语总觉得你气魄不凡,如骄君骁将。我们在峰岩的下面,他不准我们上去,生怕出现万一或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在上头一边写着,一边俯出头叫我们高声读上背好给他听。他听完后,就连连地夸我们说,好好,这夜校没白上这夜校没白上!说完后,他便盈盈地一笑,露出两片大大白白的板牙,哎呀,多美丽啊!在写这标语的时候,有时,他抿着嘴角,故意偷偷地瞅一瞅英姐,叫她给他的这标语或这首诗多多提提意见。她故意攥着小拳擂在他的后脑勺子上,嗔嗔地在骂着:“你这个长沙**,你还故意卖关子,叫我鲁班门前弄大斧——我怎么能提得出你的意见。但你这首诗的气势太大了,叫我们读起来很害怕,真是蚊子打哈欠——好大的口气。高山玉皇雷公神你都不怕,得了?”这时,他嘿嘿地笑起了,故意揶揄挖苦地逗:“嘿嘿,你的鳖我不怕,你的爬鱼也不怕。”“哈哈。”我们大家笑得前俯后仰。英姐的脸红透了,如酒醉红了一般。新哥自己也笑得前俯后仰,把三七开的分头笑得乱起套来了,于是,赶忙把头对着空中一甩一甩地仰了几把后,叫那凌乱的几绺头发又回到了原位。头上的分水岭与深涧又一目了然地显现出来了。然后,他用那只白白的手指捻上点小粉石泥土随便地扔向她,说:“当然嘛。我们这代青年人不是等闲之辈。”说到这里,他就细细地唱起了一段:“我们青年人有个火热心……”这标语写成之后,村上的人都看上了好几天,其他好多地方的人也赶来了看着好几天。所见之人无不夸起新哥和英姐他们来。

几天几夜的大雨,造成的损失也不细。就在头一天突然天变,打闪下雨的时候。六苟牛倌赶着牛从雷公岭山头赶忙下来,一个炸雷打下来,差点把他打着,好在他有经验反应快,见着头顶上有点云电光不对劲,又听到有点闷雷的先兆之声,他忙一个急闪滚到了山壁下的隐体里。他刚落好足,雷电就跟着打过来了,正好落在他刚来停下足的地方。正在这时,一头母牛正好跑到这里,厄运就让它顶起了……六苟牛倌也就大哭起来了,一头牛就是一个家庭的支柱啊。还有几户人家的房子也被打坏了。

我们的夜校教室本来就是很简陋的,屋顶上盖着的全是茅草,时间久了,就大面积地漏水,加上下了这么久的雨。教室里全是水盈盈的。大家都怕进去了,但是夜校不能停课啊。这几天,新哥心急如焚,总在想着办法。他跑遍了整个村子,可就是没有一间暂时可以借给夜校用得上的。没办法,第二天,他组织了黑脸狸狗屎脑牛八等一批青年后生崽,来到了雷公岭上,准备移开雷公雷母的神像。因为这间房子好大好大,足足抵得上一间大礼堂,而且高大,墙壁全是打凿出来的又宽又大的石砖建成的,里面用洁白的石灰粉严实地粉好的,既明亮又通风透气,而且让全村人坐上去也不嫌拥挤。又因为这么一个大殿,仅雷公雷母两具塑像站放在殿前上首位就可以了,后面还空了好大的一块,这也显得有点可惜。他们刚来把那几条泥水浸泡的长凳子从那夜校里搬进去后。正准备动手来整理一下殿内。可不知怎的,大伙闻讯,气喘吁吁地纷纷涌来了。一到就把门口围着个水泄不通,见着新哥就狠狠地揪住着,义愤填膺地指着新哥的鼻子,有的还挥舞着拳头,骂:“你不知天高地厚,惹坏了大神大圣,大家受得了?你不是把我们全村人通通地往死里推吗?我们还刚开了神光不久,您就忘了雷神的恩典吗?真是翻脸比翻书纸快!”“太胡闹了,真的。这雷神殿建成后,我们雷公岭的人们谁敢是这样胡闹着!唯有你——”“闹翻了雷神那不会饶你的。也不会饶过我们的!你们是伙什么东西,敢雷公头上动土?”“没有雷神谁来保护我们?你们安的什么心,念书比敬雷神还重要么?”黑脸狸牛八狗屎脑也围着他们辩理:“你们说有雷神,我们承认,而且以前我们都和你们一样都在一心一意地敬重着这雷神,可为咋我们这里年年有雷公爷劈死人畜的现象出现呢?既然有雷神,既然雷神有灵,那么这些现象就不会出现。另外,你们都知道六苟牛倌爷爷比我们这里谁都敬重雷公菩萨,他每天放牛前都诚心诚意地来到这雷公雷母的殿前,上一次香,拜揖得四肢落地。前天他为咋差点儿被雷神爷打死?难道他这么敬重雷神,雷神就没有眼睛照顾他吗?还另外,他六苟牛倌家那头水牛难道也做了违背雷神的事吗?不对。从这些出现的雷击事例来看,这里就根本没有雷神的。这是迷信的!上学念书当然比敬雷神还重要,她让我们懂得知识,懂得科学,懂得文明……”

我们还在和他们进行着激烈地辩论,这时太公来了。他快步地跑来了。在老远见着他的样子就十分可怕的,他气得陡怒着眼睛,让那白痴痴的眸子,哗地一下**在眼眶外,由于充血严重,上面每根红红的血丝都涨得鼓鼓闪闪,看上去好像斗架的龙虾的眼睛。突兀凸突的眼珠子全都暴出来了。那被挤着的上下眼皮,好像就都萎缩了一般,没影儿地缩在眼眶下。那脸上虎皮似的皱纹,在瘦瘦的脸上,好像是蒙上了一件灯线绒布儿一般,满脸在扯扯拉拉地抖闪着。三尺长的烟杆在空中颤颤地威威地抖着。一见到新哥,“咚”地一下烟斗重重地砸落下来了,训骂:“自从你来到这里之日起,这里的人们就没有安宁之时。你是扫帚星,晦气鬼。你给我滚回城里去!”

新哥的口里鼻子里涌出了鲜血。我们大家一把拥来了护上了他。

这时陈大队长也来了,他站在殿坪边上,靠着高高的石墩上,拉直着长长的脖子和长长的腿臂,长颈鹿一般地看着看着,根本没有作声。我们与太公他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大了,跟平时性的争吵可就大不相同了。他见我们和太公双方争吵的势头有点不好控制了,那瘦瘦黑黑的脸儿越来越黑着,如锅底一般了。但又假装上懵着头脑什么也不知道着一样。好一阵过去后,他突然挪动着长长的腿臂,一划一划地来到了殿堂里,将那阴沉的脸儿愤愤地一展开,当着大家的脸面,郑重地宣布,撤了新哥夜校老师的职,解散夜校。并叫他向大家承认错误,在雷公雷母的神像上叩上三个响头。大家哗然地散了。太公他们得意洋洋地离开了殿堂回家了。

夜校从此就不准办了,再往后来就销声匿迹。那简陋的夜校校址早已七零八废,土墙也不见了。那孤冷冷的坪地,我们不忍心去看。有时万一要看上去,心里就好凄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