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们雷公岭村百儿几十户人家,齐都遵从祖命,继承祖业,厚爱雷神,护好基业,承先启后。因此叫所有的房子从古到今一律都围着雷公岭的山腰,散散落落地建造着,老基脚废了,新基脚又在上面崛起,疤疤累累的新废地基就如牛皮癣一般地堆垒着,谁都没有往山下或其他地方搬迁着。在这个山腰中的特殊的地形环境里,雷公岭上的两条山棱由西向东自高而低地泻下来,看上去就变成了巨大凹壑的粪箕形的坡坪,或南来北去的风,或北来南去的风,一来到这里忙就跟上这自然的山棱打上一个“c”字形回旋的转风,这转风跟直线来的风就大大地不同了。本来这或南或北的直线风只有黄豆那么大细的一点,可是一到了这坡坪里,就变成了大箩筐那么大的旋转的风了。因此每逢刮风季节雷雨旺盛的南北风向时,这里就有许多人家的房顶及土墙被掀翻了或连同基脚什么的都彻底坍倒了,另外还加上这里的地层里全是褐色的天然强磁石质地——这是后来在新哥的发现下,大家才知道的。尽管大家都诚心诚意地敬叩着雷神,敬叩着风雨雷电,可每年都有被雷神无情地夺去着或多或少人或牲畜的生命的事儿发生。

在一段时间里,新哥总领着我们和英姐,攀爬上雷公岭的岭前岭后。有时他一连好几个钟头在细细地观看着,用手托着腮帮在细细地想着,用笔在纸上细细地画着,演算着。有时,他想完后,从帆布书包里取出那本厚厚的书,翻翻找找,对对照照。晚上回到屋里,他点起豆粒般的油灯火,拿着白天敲来的石头用一个中间厚、边沿薄的镜子在细细地翻来覆去地瞧着。瞧上好久后,再在纸上画画写写。有时,我们拿上他的这一镜子在地里玩着,照照太阳光。他一见就赶忙从我们的手上夺过去后,在正告地说,这镜子不能乱玩,烫伤了我不负责任。话刚完,他忙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折叠好后,就垫在镜子下层,转手放在晴日的阳光里,一阵后,纸就着火燃烧起来了。我们还是不信,说他是做了手脚。于是,他就叫我们伸直手掌,用这镜子盖在我们的手掌上面,在阳光下面过了一阵后。哎哟,我喊着忙缩回手,差点把这镜子摔坏了。瞧瞧。掌上红老着一个指甲大的皮,辣辣地痛,差点生了泡。从此后,我们就怕拿这镜子了。他翻开厚厚的书,掏出图案,用这镜子照上着,跟这石头细细地品了又品。几个月后,他庄严地向大家宣布:雷公岭上的岩石里含有极强的褐色磁铁石。石头里全是天然磁石。而且大家建的房子下面的地层很可能是一个强磁区。这里常发生雷击的现象,除了跟雷公岭的凹形的地形外,主要还跟这地下的磁石产生的磁场有直接的联系。新哥把这一发现的成果,就在本日的夜校课上对大家郑重其事地宣布:“我们雷公岭上所有建房子的地方很有可能是雷击区。”他还说上,“这个有磁铁石的雷击区的地方,既是件坏事,又是件好事。坏事吗,大家都知道的,风雨雷电时经常会有雷电劈死劈伤人和牲畜——这不是雷神作怪的原因。好事吗,我们的国家今后一旦发展了,雷公岭就有开发的价值了,我们这里将是一个聚宝盆,很有经济意义在里面。”这些话,我们大家在当时谁都不知道这深远的含义。

既然找到了雷公岭人们居住环境不行的原因,那么就要努力去改造好它。于是,新哥就和英姐说着,要把雷公岭来一个大起大落的改造。把村子全都从这岭上迁出去,往对面的那座山岭的下面修建。他还画上了一幅集体农庄的图案,有学校、俱乐部、食堂,中间一条宽阔的街道,路的两边全是村庄,路的北端是托儿所,路的南端是一个大礼堂,每逢节日或放假的时候,大家就在里面跳舞唱歌开会(那时候他告诉我们说,到时候农村不叫农村,是叫农庄,农民是叫农业工人。节假日都有假放,都有星期天歇)。雷公岭半山头那股瀑泉水,可引来着发电。楼上楼下都装上电灯,在家里可以看电影。到后来让大家一定过上美好幸福的日子。

为了把这件事做好,新哥和英姐把这份图案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画好,第二天就郑重其事地送到了陈大队长手上。他接过图案后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然后便笑眯着眼睛,张开正在蠕动的嘴唇,几根山羊胡子被牵着一扭一扭地蠕动,蜡黄色的瘦脸堆了一层笑。他说:“新乃牯(指新哥)这想法当然是好呵,年青人吗,有理想,有决心,有追求这当然是件很好的事,可是——你想过没有?咱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如此这般兴师动众地搬迁,不比我爷爷的爷爷讲汉武帝迁都还难么?要实现这一图案的伟大目标,可咱们这辈子和下辈子的人是实现不了的。我们生在这山里早已成了定局。”

第二天,太公知道后,便气喘吁吁地走来了。刚来到新哥面前,就把那三尺长的烟杆高高地横在头顶上的天空中,举着举着,很久很久也没有落下来,颤抖得多厉害啊。当我们赶来的时候,烟斗窝差点对准他的脑海砸下来。他在重重地骂着:“你是一颗扫帚星下凡的(指彗星),到一方乱一方,坏一方的事。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就叫我们日夜不安宁。”看上去,这场面似乎全都到了严寒的冬天,连空气也被冻着了。又是好一阵过去。他才慢慢地回过了头,阴沉着脸似乎刀子也刻不进,对英姐训了一顿“家话”,在当时,好些语言我是听不懂的,只知道大概是过于刺人的。回到家,英姐就病倒了。

从此后雷公岭上的那星星落落的房子,谁也没想过去搬它,去改造它,去避开这个雷击圈。

英姐病倒后,好久没有起床。太公便来了给她消煞去邪,扶正规原。那天,他拿上一把点燃的香和纸钱,围着雷公雷母的神像叩首求拜着。他把黄钱烧着后,将乩钩醉傻傻般地举在腰间高,踩着神痴神晃的步子,围着她的身子左三转,右三转地绕起来,绕起来,绕到四五分钟后,神来了,附上了他的体,就开始了说神话了。他说她那天跟新哥与我们去雷公岭山上考察时,在岭上遇到了雷公雷母的阴兵阴马出殿巡视,捉去了她的魂魄。俗话说,人无魂不存,身无胳不立。还说除了她外,我们未来也会相继着中邪病倒的,英姐的病是先兆,全村人也会遭殃的。这里的山水风光一旦破坏了,惹怒了雷神,这里将是祸患无穷,天地共殃。

听到太公这么一说,大家都毛寒耸骨,面面相觑,随后个个的脸上都转青为紫。英姐的魂魄捉去了,相应还带来了这么大的后果吗?这样的地方谁还敢太岁头上动土呢?另外又巧,再加上雷公雷母殿庙的坡下的殿场,也就是在雷公岭凹形山棱的初腹之地,那地方四周悬臂叠崖,怪石突兀,凹凸不一,那里的地形复杂。如果我们进入到那里,清光白日天里,就是站着细细地喊一声,那里的回音顿时四起,近远就有数百人在接声传递,威颤颤地,撞得崖壁啸鸣滚滚。顿时,就叫人毛寒耸骨,害怕不已。天晴久日,气令骤变,突来乍观。这里便是阴森无比,静籁极生,如天窅然。就在这时,里面鸡啼狗吠,鬼哭狼嚎,古兵拼杀,飞禽走兽。可谓百音杂交,古今相生,犹如进到了一个超越时空的阎宫或仙际之地。不管是谁,只要一听上这声音,就真叫人寒心颤颤,失魂落魄。今天又听到了雷神的替身太公爷这么一席话,全村人个个脸如土色,一筹莫展。有的忙着竟在虔心诚意地嘭咚嘭咚地一拥而上跪在雷公雷母的神塑前,鸡啄米似的求着饶,求着保佑,求着宽免。

更多的人把无法按捺而又游离沉落的心提起来,把足跐起来,拉长着脖子,用强烈盼切的目光从人缝里投向着太公,窥觊着太公。这时的太公好像就是一个大赌注,将他们的魂魄生命以及未来的福禄祸灾安危都全押在他这个赌注上,让他把大家沉重的希望与目光全都背负起来。于是太公就成了大家的救命大神,举止轻重就比那雷公雷母的神佛还重要,还灵验。甚至有的人觉得他捻着大家一个个人的魂魄随时有着去放生和掐死的能耐。太公的神来了!雷公菩萨附上了他的体!他就要给雷公菩萨助言了!阿嘟呀,阿嘟呀。一碗阳酒端来了,刚下肚后,便神力发作,威风四起。眨眼间,他双腿轻飘,临起而腾,几个小小的助跑,足尖近地一跐,纵身一跃,就越过了两把椅子。便一跳,身子便轻松地落在桌子上盘缠得如佛打坐,身仰气轩,干净利落。接着他几个扣手打出后,身子仰拜几个回合,来个头轻足重。好一阵过去后他便回归自身,就瞪起着圆圆的眼睛,怒出着白白的瞳仁,眼珠儿就好像镀了银水般的表膜子似的。接着他一个快闪,影子般地落地,随后他便围着殿场,时而疾步如飞,时而一蹦数尺高,啊嘟哑,啊嘟哑,他口里在迭迭地复念。一阵后在厉声地喊:“我吾神我吾神,来——哒——罗,阳香啊,阳茶啊,阳酒啊……”

哗啦一声,大家手慌足乱地忙开了,便蜂拥而上地挤到了神像面前,都在争着下跪、叩头、作揖、上香、烧钱,求饶什么的从大家的心里都想出来了,从大家的手上做出来了,让雷公菩萨神百分之百的满意。真是众生百出,众相丛生。

咯时。太公带着大家对着神像拱手连连,作揖连连,叩头连连,那种忠孝殷切之意,让他成了一只久饿的老母鸡,在见到食物时,那种疾首追食的样子。毕后,他半唱半数落般的语言在不停地说:“啊——嘟——哑,我吾神是搭救诸生而降落凡阳的……啊嘟哑,我吾神是下到凡间救苦救难的。”

“太真人太真人,我们是求你的神福的。”“啊啊。神光普瑞,神光施恩,草木受益……”“雷公菩萨,雷公雷母,求叩你们俩要尽量搭救我们。我们凡人许多地方做得欠缺,做得不当,就请包容。你们菩萨心量海宽,容纳天下。”哗啦。大家都在起起伏伏地叩在地上。那咚咚的声音在不停地响着。

“来哒。开光。我吾神要来开光。要来给大家开光,送去晦气,送去霉运,保住平安。”

所谓的开光,就是雷公岭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一个接一个地跪好在雷公雷母的神像下,接收着雷神的化身太公的开光。太公的开光就是这样:用上黄钱和点着的香杆火绕着人体左三圈,右三圈,上三圈,下三圈转绕后,再用这燃着的香杆火在人的天庭穴的部位上去烙。据他说,人的灵魂的丢失,首先是在天庭穴里跑出去的,这是人的灵魂的机关要道。把天庭穴的阳气用香火烙好着就等于封死了灵魂要逃跑的退路。就等于说太公绕和烙的时候他嘴里边念着咒语——说是这样叫人的阳刚之气大增,收住每个人的魂魄不再散落肢体外而去四处漂游,消邪除煞。咒语是这样地念着:

天一水地落洒地

能原活脱

佛法有准

开光开光

开山湖日月光

开神灵光

千开有准

万开有灵

不开自灵

念完这咒语后,太公在边烙的时候边在喊唱着:“天有天雷,地有地雷,一千二百凶神恶煞,吾神有雷公雷母雷子雷孙,还有五百神雷……”香火在头顶上烙得好痛呵,如烫烧一般,串串的汗珠掉下来了,串串的眼泪掉下来了。开完光,走下太公的手心后,大家的衣服都被汗水浇得湿湿溻溻的。回手往额头上摸摸,那匝匝鼓起的火血泡好似凸起的泡沫皮子。

虽然全都是这样的痛苦,可大家还是争先恐后地抢前去烙着,去甘愿地受苦。这时的太公眉飞色舞,神气十足了。他那嘴巴里更在娴熟地喊着:“烙!烙!喂——烙!”

这时的英姐突然出现了,她争着往人群里挤,往人家手臂下挪,一步一步地争着往前去开光。新哥用着很大的力气,死死地抓住她,往庙门外拉,看上去,他的脸面,他那鼓着叫蛤般的嘴巴齐都由青变红,由红变紫,好似一只好斗的公鸡一样,在拼命地鼓着劲。他坚决地阻拦着她说,“这是哄人的,骗人的,迷信的,这样烙没用,你没有中邪,那里的阴兵阴将没有把你的三魂七魄掳走。说到这里,他细心地向她讲解着,说雷公雷母的殿堂的山坡下没有阴兵阴马,没有鬼神。这殿堂里没有雷公雷母。那山坡下根本不是它们在作怪。他继续在解释说,那地方四周高悬直垂,中间的坡坪很凹低,如果我们在那里高声地喊上或哭上,发出去的声音,在这特殊的地形里很容易产生激烈而又巨大的回音,加上这岩石层里含有很大的强磁对声音的吸引力,形成一个录音与回放过程的磁场。也就是说在这个磁场里。各种声音很容易被录在岩层那凹凸突兀里,被这强磁场长久地收存下来,一到了打雷下雨或大规模放电的时候,这各种各样的声音又会随着大气候骤然的变化或作用又会再一次播放出来。这是一种自然现象,不是雷公雷母神在作怪,大家要懂得这一点,这是科学呀。”

后来,他为了证实他自己此种说法的完全正确,便跑了好久一段时间,从山里去到长沙,再到他原来工作的电磁喇叭厂里,特意拿回了一部简单的录音机。在当时这部录音机是最高档和最新奇的不过了,许多人从来没有闻过这名字,更没见到这实物。实为罕见。

山里来了一部录音机,山里来了一部录音机。许多人围来了,看这个新鲜的玩味儿。嘿,它多神罗!它可以一边说话,一边唱歌。你听,它在里面唱的歌要大就大,要小就小,而且每首都唱得那么优美,动听。大家都整整地看了一天,人儿总是络绎不绝。第二天,他提着这部录音机,来到了村子门口的最高处,叫村长带头和大家说各种各样的话,唱各种各样的歌。一阵后,他叫大家停下来,自己忙就把录音机打开。咿——?大家觉得很奇怪。有的老人把脸吓得铁青,亦如土色,在急切地喊着,追问着,“怎么把我们的魂魄捉到里面去了?我们没有魂魄怎么能活着?”有的还在责备地说,“新儿乃牯,你尽干坏事,太公还在雷神面前尽力地保住着我们的魂魄,你还把我们的捻去。”在那天晚上的夜校课上,新哥把白天说这些话的老人叫到了前排,他反反复复地向他们讲习了这一科学原理,告诉他们说这录音机录下的是大家说话的声音,不是大家魂魄。接着他把话儿转过来,告诉大家说,这雷公殿下坡中这奇怪的现象就跟这录音机录音的原理差不多。他又反反复复地把这录音机开开关关将试验做着下去,直到大家信服为止。

新哥还是吃力地抱着英姐往外拉,可她一点也不理地说:“我不理。我要去。你在诳我。”她努力挣脱了他的手往庙里挤过去了。

“那你看。那你看。我讲的都是正确的。怎么会说乱的,胡扯的?”新哥的脸又开始了发着白,接着由白变青了,声音在颤抖抖地说:“你都不信我?那烙着好痛。那是迷信哄人的鬼把戏。你要听我的。”

“不听,我就不听!不信,我就不信!痛就痛,我受得住。”

“不行。是迷信。是荒唐。”新哥简直在哀求般地说,“小英,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

“我行,我行。我不怕!”英姐嘟哝着嘴巴冲新哥说,“你给我走开你给我走开!”她看也没看他豁起脸就往前面挤了进去。

新哥再也没有说什么了,也说不出什么了,他龟缩着脖子,垂头丧气地站在外面没有人群的一个角落里,孤孤单单的,茕茕孑立,谁也没理他,谁也没向他打个招呼,像一个失落的乞子或精神颓丧者。他第一次受到了英姐和大家的冷淡与奚落,他的尊严与人格第一次在英姐和大家的面前扫地而尽。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更像一位受惊的孩细儿在惊风般,更像一只斗打后而败落下来无力支撑的公鸡,豁出蓝幽幽惊悒的目光,将那奓煞的脖颈上的羽毛无奈地愁缩下来,头脸在惊恐中沮丧地耷拉着;更像那僻幽的山塘水坝里,在四周一切都显得冷冰冰茫然然的月色中,这水中露出的是一只黑铮铮铁严严而又孤孤零零的木桩,在这时候连一只蚊子或夜蝶都不会落在上面。

“烙!烙!喂——烙……”太公举着香火得意地向英姐喊着,她一听,迅捷而又泰然地向他奔过去,她边走边说她就是不怕痛,愿意去烙愿意去烙。一到太公面前,她便快捷地伸过手去。

“哧,哧……”她被一下一下地烙着了。她额头上那红红的火迹印痕在一个一个地增加,那周围充血的红色如朝霞般在慢慢地扩散着,最后如猪血一般。“哎哟!”她握紧着小拳,牙齿咬得格嘣嘣地响,一串串的汗珠往地下坠。她确实受不住了,但是她还是显得很顽强,看上去那样子如勇士般,一点也不怕,任随着牙齿在咯咯嗒嗒地直敲。

太公还在一下一下地烙着,显得很得意。

“啊——!”新哥已晕倒了……

“啊——!”英姐也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