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是在离开陡山两年后重返陡山的,也是在那次重返陡山的短暂的时光中,意外地见到了方小燕,仅仅一面。
那是暑假期间,我回县城探亲。走在大街上,意外地碰到陡山的一个朋友。朋友非得拉我去陡山走一趟,说陡山的朋友都非常想我,不由分说把我拉进一辆小车,一路说笑着就进入了深山,到了山中的一座袖珍小镇,陡山。
陡山没什么变化,仍是一条南北方向的水泥街道,街道两边是破破烂烂的房子。与以往不同的是,街道两边新栽了一些树木,绿茵茵的样子,阳光下灿烂地绽放着。
下了车,在往电管所走去时,我下意识地扭头望了一眼街对面的房子,愣住了。小燕裁缝铺的门头已经不在了,改成了一间理发屋。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里,包括方小燕的音容笑貌,我跟方小燕在一起的每一个温馨的时刻,都那么清晰,历历在目。朋友叹了一口气,正要拉着我进屋,这时,意外发生了。
我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块砖头砸中了头部,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顿时漆黑一片,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我用手捂着头,献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从我的脸颊流到衣服上,滴在地上。我缓缓地转身望去,惊异地看见了方小山。
“方小燕真是瞎了眼!”方小山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正用恨恨的眼神望着我,咬牙切齿,浑身颤栗。
方小山的个头上蹿了一个头,恍如一个豆芽菜,瘦高瘦高的,声音也变得憨了一些,少了先前的清亮,多了一种成熟。
朋友吓坏了,赶紧上前抓住了方小山,报了警,唯恐方小山跑了。没两分钟,一辆警车赶了过来,下来两个警察,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情况,就扭住了方小山,要把他带走。
这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犯了么罪?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循声望去,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到了方小燕,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的乌黑的长发也剪成了齐颈的短发。
后来很多年,我的脑海里都浮现出那一幕,方小燕从远处快快地跑过来,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她的弟弟,她怀里的婴儿那么小,真的像一坨粉嘟嘟的小鲜肉。很明显,那个婴儿是她的孩子。
我离开陡山才两年,她就结婚了,而且生了孩子,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我当初怎么就被她迷住了呢?可是,我大脑里发懵,来不及细想方小山的话,但我还是想到了什么。我用另一只手朝警察摆了摆手,说我跟方小山闹着玩,不小心伤着了。
“谁跟你闹着玩?我就是要打死你个狗杂种!”方小山咆哮着,稚嫩的脸庞都扭曲了。
“老实点!你打伤了人家,还不认错,要不是人家看在你姐的面子上,今天非关了你不可!”一个警察呵斥道。
好讨厌的警察,怎么知道我是看在方小燕的面子上?他认识我?知道我跟方小燕的故事?
就在我看到方小燕的同时,方小燕也意外地看到了我。她浑身颤栗着,小巧的鼻翼翕动着,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没说出来。她突然转过身,快快地走了,怀抱那个粉嘟嘟的婴儿。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木的那边,仍在木木地望着。待我回过神来,警察已经走了,朋友带我去小镇北头的乡卫生院包扎伤口。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两年前,我双臂托着方小燕风一样刮过陡山小街的情形。那时是多么年轻啊,就如街边新栽的小树一样,努力地向上伸展着鲜嫩的枝叶,什么都不想,唯有迎着阳光雨露快乐地生长着。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喜欢回忆了呢?这是老了的征兆。可我分明才二十二岁啊!
从卫生院出来,方小山孤零零地站在街上。街上那么多行人仿佛都不存在一样。是的,我的眼里只有方小山一个人,站在街上的阳光下面,发呆。
我上前拍了一下方小山的肩膀,让我的朋友先去电管所,我想跟方小山说说话。朋友瞪了方小山一眼,转身走了。我顿了顿,独自往街南的陡河走去。我的感觉告诉我,方小山跟在后面。我们走到了以前来过的河边,坐在以前坐过的石头上。那里有一些树,面前是河水,对岸是青山,视野开阔,一切又都美好起来。
我才晓得,这两年中,方大山考上了大学,方小山也成了一名高中生,去县城上学了。那天他是来陡山街上看望方小燕,正要回河畈,意外地看见了我,顺手操起一块砖头,砸伤了我的头。
“小山,方小燕……你姐结婚了啊!”我不知怎么就蹦出了这句话。
方小山一直皱着眉头,并不接我的话头,而是说:“你晓得李勤受伤后为啥总是躲着我姐吗?”
我摇头,猜测可能是李勤那时才受了伤,身体没有复原。
“他的**受伤了,成了太监。”方小山说。
那时在县医院里,经过检查,医生说,他这辈子都失去了生育功能。李家的天都塌了下来。不晓得是在遭受石头崩砸之后,还是在李神经踢了他的裆部之后。反正是个废人了。
我异常惊诧。不待我说话,方小山又开口了。这回是回答我的话。
“我姐是结婚了。跟李勤结婚了。”
我更加惊诧。两年前,方小燕是那么厌恶李勤,怎么可能跟李勤结婚呢?这个方小山,把自己的姐夫说成是太监,还是个人吗?我笑他坏透了,说:“那,他怎么生了一个儿子呢?”
方小山又没头没脑地说:“晓得我为啥打你吗?”
我摇头。
“因为那是你的儿子!”方小山眼里又冒出了凶光,恶狠狠地说。
我浑身哆嗦了一下。
两年前,我在一夜之间不辞而别,几个月都杳无音信,急坏了方小燕。那个时候,方小燕已经怀孕了,肚子逐渐显了出来。可是,方小燕到处都找不到我,向电管所的人打听,没有结果,后来又去农网改造工地找我,也不见人影。最后找到了县城,找到了县电业局,找到了我家。她跪在副局长两口子面前,哀求道:“求你们给我一个信儿,我只要他一句话!”副局长两口子不为所动,说:“你说的要是真的,请你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我们可以给你一些营养费……”
方小燕倔强地走了,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
这件事很快风一样传遍了陡山,而且演绎出了很多版本,唾沫星子铺天盖地,朝方小燕飞来,诸如方小燕想赖进副局长家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诸如有其母必有其女,等等。
方小山得知了情况,愤愤地说:“姐,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他不该这么对你!”
方小燕摇了摇头,目光呆滞。
柳文娟得知情况后,去了陡山街上的裁缝铺,把方小燕接回了河畈的家,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场,柳文娟说:“小燕,这是咱俩的命,认了吧,把孩子打掉吧!”
方小燕不语。
柳文娟又试探说:“李勤一直都很喜欢你,要不,找他说说……”
话音未落,李勤就来了河畈,走过小石桥,走过皂角树,走进了方家,“噗通”一声跪在柳文娟面前,求柳文娟把方小燕嫁给他,他并保证说,他这辈子可以不碰方小燕,只要能跟方小燕在一起就行。他还说,如果哪天她想离开他,她随时都可以走,他绝不拦着她。
“你走吧。”方小燕平静地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你可以生下孩子,咱们一起抚养。”李勤诚恳地说,一点都没犹豫。
柳文娟十分惊诧,方小燕更惊诧。这时,李勤才说出了埋藏在心中的秘密,医生说他生不了孩子。柳文娟想都没想,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对方小燕说:“小燕,他那个不行了,你不能嫁给他,不然,你要受一辈子的苦。妈再给你找个人家,啊!”
方小燕一句话都没说。几天后,方小燕就走进了李家。小燕裁缝铺也关了门。又过了大半年,李家传出了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方小山跟我说这些事时,泪流满面。他告诉我,他是心疼方小燕,才去找了李勤,让李勤保护方小燕。
方小山即便主动去找了李勤,也是一副施舍的口气。方小山板着脸说:“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去找方小燕,娶她,保护她;二,永远不要让方小燕再见到你!”
李勤想都没想,就选择了一。
生了孩子,方小燕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河畈。她不想面对李勤。
“当初要是你晓得我姐怀孕了,你会娶她吗?”方小山眼巴巴地望着我说。
方小山说这句话时,夕阳收敛了最后一缕亮光,火红的云霞从西边峰峦下面爬了上来,渐重渐暗。夜幕趁着红霞的暗,悄然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淹没了西边天际的红霞,淹没了归鸟和蝙蝠的翅影,也淹没了方小山的期待的表情,唯有四周模糊的山峦的轮廓。头顶上现出了一颗颗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至把整个天空都布满了。我听见了一只夜鸟的叫声,从身后的山林传来,从陡河对岸的山上传来。
我长叹一声,双手抱头,禁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为我的不辞而别,为副局长夫妇的冷酷无情,也为方小燕遭受的巨大痛苦和悲伤。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唯有哭泣。
方小山似乎从我的哭泣中获得了一丝慰藉,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没想到,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再次把方小燕推入了万分痛苦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