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
村子太大,七八十户,老少三百多口。有一天刘书记说:“树大了分叉,儿女多了分家。分吧分吧,新社会新国家,自家挣钱自家花。”
村就被拦腰分成两截,一队二队。我、小侉子还有花狗在一队,小二黑、盒子枪他们在二队。杨队长是老队长,继续担任一队队长。二队队长老黑是新选上台的。老黑就是小二黑的爸。
两个队稻场挨稻场,田埂靠田埂。既是唇齿相依,也就不分彼此。缺犁少耙的,尽管过去扛来用,不打招呼也没事。如果哪一天“打暴”,乌云翻滚,要下雷阵雨,这一队晒了满场的稻来不及收,另一队的社员会主动跑过来帮着抢场。
这样的两个队,却打过一架,打得难解难分落花流水。
打架的前几天,还发生过一桩好人好事。一队的一群小伙子大姑娘半夜里帮二队割了四亩多田的稻。争当无名英雄,立竿见影,这一套正时兴。太阳一出,二队就发现了,敲锣打鼓送来感谢信。“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等等。我们的会计代表一队表决心。“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还有“中朝情谊深,同志加兄弟”。一来二去,反而耽误了许多工夫。
那么,几天后为何又翻脸了呢?
已经几个月没落雨了,太阳不依不饶地照着,天空烧得不剩一片云,地上的黄土烫脚了,泼一瓢水过去,像浇在生石灰上,“嗤嗤”作响。十塘九空。挑一担水来回两里路。田里更要命。田多在山脚,层层叠叠,没有水,几百亩双晚秧栽不下去,栽下去的也因为缺水脱了力,蔫不拉叽的。哪里还有绿油油的景象?放眼望去,一片黄毛。
公社抗旱指挥部正积极地想办法。抗旱誓师大会上,领导响亮地说:“天大旱,人大干,要学大寨人,虎头山上显神威。要劈开龙王山,引来姑溪水。总而言之,我们也要搞地球卫星,我们也要搞红旗渠。”
打架的前三天,大家还在工地上客客气气地开沟。他们中午不回来吃饭,两队就合派一个人送饭到前线。那人挑了两稻箩荞麦粑粑。
沟开通了,又开庆祝会。丹阳中学宣传队前来慰问演出。先唱“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又唱“祖国一片新面貌”。当那女生唱到“阿爸哎,快快走”的时候,豁耳朵出其不意地抢答:“哎!你爸在这块哩!两个队的人都笑了,都觉得占了便宜。”
千呼万唤之中,水终于来了。也许是长途跋涉的缘故,水并不急,温柔地流着。流到村口,村口早站满了人。人群中炸响一挂鞭炮。奶奶一看到水就哭了。——“这是毛主席送来的幸福水啊!”写报道的人杜撰了这句话,广播员硬是念出了哽咽。
遵照上级的部署,先把两个队公用的塘灌满,解决“双抢”当务之急。因此,晚上要派人值班,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或者哪个搞小动作。
夜夜水渠边,晃动着几盏不灭的风灯。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8 20:16
这里的“双抢”指农村夏天的“抢收”和“抢种”。水稻在南方一般种两季,七月早稻成熟,收割后,得立即耕田插秧,务必在立秋左右将晚稻秧苗插下。因水稻插下后得六十多天才能成熟,八月插下十月收割。如果晚了季节,收成将大减,甚至绝收。只有不到一个月工夫,收割、犁田、插秧,紧张而繁忙,所以叫“双抢”。
嘻哈努克,请原谅,我又越俎代庖了。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8 20:30
楼上,你注释得也挺好。谢了!
我参加过几回“双抢”,其辛苦难以言表。
每个早上,你还在睡梦里,就被队长凄厉的哨音硬生生地叫醒,身下的竹席被汗浸泡得变了颜色。队长总是气急被坏,他边跑边喊,分派着一天的活。谁割稻、打稻(脱粒)、晒稻,谁挑草、打水,谁耕田、耙田、耖田,谁拔秧、插秧……一气呵成,仿佛相声里的“贯口”。
天天都是毒辣的太阳,整个世界像一个大蒸笼。这种鬼天,在家歇着都热得喘不过气来,何况在外面暴晒,还要“做生活”(方言,指做事、干活)。记得有一回割稻,埋头往前拱,稻棵有如原始森林密不透风,一趟下来手就起了泡、出了血,半天不到腰也站不直了,差点儿栽倒。还有一次耕田。在山坳里就像在桑拿房里,田里的水像是开水。从中午十二点熬到下午三点,我就中暑了。后来不得不躺倒在树荫下,吞了一包“仁丹”,喝了一瓶“十滴水”。
几乎每个晚上都加班。男男女女都到秧田拔秧。蚊虫上市,载歌载舞,你却两只手都忙着,无暇对付它们,只得任其肆虐。过一阵子实在痒得难熬,就在田里洗了手,上下摸了一把,天!几十只脑满肠肥的蚊子纷纷落水,胳膊和腿上的红包密密麻麻,如遍地坟茔……
楼主: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8 21:12
注释的事,谁做都一样。感谢“剩男”!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8 21:20
那天,奶奶说右眼皮直跳,像有小鸡在不停地啄。那天,格外热,大清早就有人打赤膊。那天,像是要出事。
起因很简单。头天晚上,轮到陈皮值班。水渠边有我们一队的一口塘,叫小坝。小坝很小,更像一条沟。陈皮挖了一个小缺口,让水漏一部分到小坝里。
陈皮这样做是不是一心为公还真难说。因为小坝边上有他家的一块自留地,小青菜长得像稀毛癞痢。小坝一满,他戽水浇菜岂不方便?
若是旁人发现了,铲一锹土堵住便也罢了。偏偏是二队的豁耳朵。豁耳朵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他一口咬定陈皮搞破坏,是一队的人耍阴谋诡计。说着要拖陈皮去大队评理。
陈皮除了打老婆一无所长,被人撞见,又羞又恼,被人一拖,恼羞成怒。他伸手试图掰开豁耳朵,掰不开,就拧他那只没豁的耳朵。
豁耳朵最会虚惊:“你偷水,还敢打人?老子今天不饶你!”他回头,村口几个人影好像是二队的,就放开喉咙喊:“你们是死人哪?陈皮偷水还要打我,你们见死不救?”
不明真相的人被鼓动起来了。讲到偷水,他们同仇敌忾;讲到打架,他们摩拳擦掌。立即就有几个人冲了过来。像拉架,又像边拉边打,很快裹成一团。
碰巧二队队长老黑扛了锹从山后绕过来,听到豁耳朵叫唤,就卷衣袖:“好你个陈皮!不让老子过日子了吗?想把我几十户老小都饿死啊?拿根麻绳来,把他捆起来!”
陈皮寡不敌众,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一边后退一边干叫。
我们队杨队长听说二队十几个人正打陈皮一个人,又听到陈皮喊救命,也动了肝火。手一招,十几个男劳力跟着上阵了。
我和小侉子也跑了去,莫名其妙地兴奋。后里还有几个小把戏,也有妇女和老人,慌慌张张的。
这时候,没人心平气和了,三句话不对头,就开始推推搡搡,不打一架不过瘾似的。
人越聚越多,一圈一圈围着。吵的、骂的,嘈杂不堪。
陈皮的牙出血了,不停地吐唾沫。他老婆冬桂子自然心疼,上前吊住豁耳朵的裤带子,自己就势往地上一躺,披头散发,口冒白沫:“老娘跟你一命拼了!”
二队的妇女不答应了,挤上前骂冬桂子不要脸,老板偷水,马马偷人!说着有人上前扯她头发。又有人来劝,又有人来帮,又形成一个中心。
水,依旧不声不响地流着。不知什么时候,又添了几个缺口,有往田里的,也有往路上的,乱七八糟的,没人管它了。
几个老头老奶奶人闲着嘴却不软。只见瘪嘴在动,听不清讲些什么。我们几个也在辩论。我和小侉子一派,小二黑盒子枪自然站到对立面。素常要好的现在顾不得了。小侉子说小二黑的爸爸是日本小队长黑田大佐。小二黑不乐意了,也骂了一句,后来他们干脆也打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被一种类似于阶级仇民族恨的东西鼓舞着。
谁家媳妇在骂冬桂子:“婊子!去年就偷我家茄子,还有南瓜!”
麦香的丈夫五七子先是缩在后里看动静,挨了麦香一巴掌:“脓包!光晓得在家里逞狠!去,打伤了老娘服侍你!”五七子备受鼓舞,立刻像弹簧一样蹦了进去。
硝烟四起。水沟被毁坏了好长一大截,水到处渗透着,几盏碎了的风灯漏了一层煤油。
猛听得小二黑他爸老黑大吼一声:“二队社员给我打!打伤了,队里养老;打死了,儿女养到十八岁!坐班房,我一个人去!”
这话无疑是一根导火线,远处塘里原本有几个人在逮鱼,闻声赶来,竟忘了穿衣裳,他们就**裸地加入了战斗行列。
被冬桂子缠得够呛的豁耳朵正在纠结,听到队长的话干劲倍增,他一脚踹开冬桂子,操起一根扁担,对准陈皮的腿扫了过去!
五秒钟内,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扁担带出的风声“呜呜”的听得真切。陈皮扑通倒下。冬桂子哇地一声扑到陈皮身上。
一队的小伙子也红了眼,几乎与此同时,两个人上前抱住豁耳朵,重重地摔到地上,又一阵拳打脚踢。
妇女们也要顶半边天,就自找对手拉扯起来。
又有两个被放倒了,地上出现了斑斑血迹。
小坝下首有一块田,稻还未割,稻穗沉重,片刻之间化作一摊烂泥。
临阵脱逃的是那几个刚才还义愤填膺的老奶奶。她们吓得脸变了色,一边跑一面大叫:“不得了了!出人命了!”
叫来了大队刘书记和民兵营长。
陈皮、豁耳朵等被立即送往公社医院。
第三天,公社在村里开现场会。
公社书记依旧嗓音洪亮义正词严:“有人说这是坏事,坏事也能转变成好事嘛!这是阶级斗争在当前形势下的反映!我们还要感谢那些打架的人,是他们帮我们揭开了阶级斗争的盖子!”
几天以后,两队的社员已和好如初。大家红着脸,喃喃地说着那一天怎么像发高烧打摆子。
真的,这事没什么不好。豁耳朵伤得不重,当天就回来了。陈皮也出院了,只不过他以后走路得一瘸一拐的了,以后得叫他“拐腿陈皮”了。哦,拐腿陈皮,又将增添多少笑料啊!
据说那一年我们村夺得了革命生产双丰收。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8 23:30
那年头,人都像吃了炮仗,特别容易上火。
我也是。
2.6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6-01 09:02
停了三天。其实这三天我写了两篇,“阿庆嫂”和“老鳅”。今天犹豫再三,还是删了。也许将来出书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再放进去,也许就不了。唉,都是一些不开心的事,写多了,怕给大家添堵。
可下面的事,我绕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