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也说因果

宝宝回到家已是早晨5点多了,两天两夜不见,他的衣裳脏了,小脸也黑乎乎的,饿得前心贴后心,膝盖还磕了点皮。

汪木生和佟小花谢天谢地,喜泪相迎,把他抱在怀里亲也亲不够,问他想吃什么饭,宝宝只是摇摇头,无精打采,话也懒得说。他实在太困了。

紫烟说:“他可能受了惊吓,先让他睡觉吧,天亮后让医生给他做个检查。”

汪木生对紫烟说:“该好好谢谢那个司机啊,人家的大恩咱可不能忘。”说完,忙着给各路亲朋打电话,说是宝宝找到了,让大家别再担心。

紫烟嘴上说是,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回到卧室,两夜未睡,也没有睡意。不知玉缘和大森怎么样了,她打电话去,玉缘说医生已给大森包扎好,正在输液。

紫烟心里很不踏实,她不喜欢这两个男人在一起。

……

此时的医院里,大森莫名地兴奋,虽然流了许多血,浑身没劲儿,但脑子不知为什么静不下来。

“我在大街上开着车溜达,没想到碰上了这事。”

“噢。宝宝没有出事,该谢谢你。”

“不用客气。都不是外人,我跟紫烟的爸爸叫干爹,只是咱俩没见过面。”

两个男人,开始沉默,不知再说什么。玉缘只感觉浑身的血流得不是很畅快,他的拳头不由得攥紧。这是他首次见这大森,他怎么感觉这大森的长相这么熟悉呢?他努力琢磨,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本能的,这种感觉让他不快,这不是一种愉快的熟悉。他心中疙疙瘩瘩的,像堵了一团棉花,大森的样貌印在了他的脑子里,莫名地刺激他的神经,有不祥的预感。如果只是为了男女之情的醋意,好像不至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实在弄不清。

“我没什么,明天就回家。”

“你多住几天吧。听医生的。”

“又不是什么大伤,没必要。”

“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不可能吧,我们没见过面。”

“噢,也许认错人了。”玉缘疑惑。

……

下午,辛丽珍让自己的妈来给自己看孩子,她来医院照顾大森。玉缘暂时回去了。

辛丽珍对住院的大森服侍得无微不至,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让大森对她感恩的机会,她甚至有些兴奋,有些感激这次事件,让她产生一种和大森患难与共的幸福感,似乎有了一根可以拧紧他们夫妻关系的螺丝,再多这样的几颗螺丝,她们之间不就更保险了吗?她暗暗祈祷让大森多住几天院。

大森待在病房里,早晨的时候,派出所又来录了口供,现在,他多半时间是看着输液瓶子发愣,他想了他有生以来的所有的事,如果不是在输液,他都没机会这么安静地想。他36岁了,当愣头小子的年龄悄然过去了,他想他和紫烟点点滴滴的过往。

那个宝宝,长得哪儿像玉缘啊?怎么那么像我呢?9岁了。天啊,我出狱那会儿的。

丽珍说:“唉呀,要不是熟人,你就是英雄了。可以上报纸了。现在是熟人,不好意思让他们给你登报。不过,这医药费他们得出吧?”

“玉缘在医院账户存了钱的。”

大森瞎琢磨着,陷入冥想。为什么紫烟这几年对自己态度这样恶劣,一直以来他不明白,现在,他若有所悟,他的心跳得剧烈。他长出一口气。

“呀,你还会叹气啊?少见,这么点伤,就值得你叹气啦?你不是很坚强吗?不用害怕的,落不下残,医生不是说了吗?”

“这点伤算什么?我会为这点子小事叹息吗?笑话。太小看我了。”

大森的胳膊伤了,他人笨,左手吃饭不利索,当丽珍拿着汤勺把一口汤送到大森嘴边时,丽珍禁不住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这么笑?我还怎么吃饭?”

“看见没有,有个老婆还是挺有用吧?这点恩情,你这辈子还不清我了。”

“好,一勺10块钱,我给你钱就是了。”

“不行,100元一勺。”

丽珍果然拿出一个本子来,喂一勺在本子上画一道线,一顿饭下来共画了58条线,丽珍手舞足蹈,说:“哇,好发财哟。”

“你真是神经病!”

因和丽珍的关系,盟盟也到医院来看大森,虽然她很不喜欢大森,她还是耐着性子来了,丽珍把盟盟带来的花篮放在床侧,对盟盟说:“真没想到,他还是个英雄了,还救的是你们的孩子,太巧了,简直像大家演戏给我看一样,有意把他塑造成了一个英雄。”

“这是我们家宝宝有福气,我们一家人都感激不尽。”

“我真不知你和他干姐姐是一家,你大哥大嫂他们还在闹离婚吗?”丽珍想起以前盟盟说过的事。

盟盟有些难为情地说:“没有啊,他们很好。今天他们去派出所录口供,让我来看看你们。”

丽珍说:“噢,你还买这花做什么?咱们谁跟谁啊?鲜花很贵的。不过,你们是该好好感激大森的。”

大森烦了:“我的事不要你管,我救人是我自己的事,又不是为了别人感激我。我是最讨厌别人感激我了,你不要随便给我当发言人,说错了话我不会原谅你。”

丽珍一咧嘴,说:“盟盟不是外人,是外人我也不说了,我这是玩笑。”

“你要乱说一气,干脆回家去,我看着你就心烦。”

“哟,我不说了,我什么也不说了。其实我也是说着玩的,盟盟知道我的脾气。”

盟盟感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病房里很窄小,更让人透不过气,远没有和丽珍单独在一起说话方便。但也不能来了就走,显得多不礼貌。只好笑了笑。

盟盟自从黄斌那件事后,就像一只被箭射伤的小燕子,对爱情婚姻的所有的信仰都坍塌了,这世上什么是爱情?瞧瞧眼前甘为奴仆的丽珍,这是爱情吗?爱情只是画饼蜃楼,你若真的相信了,也就惨了,还是像丽珍这样好,与爱情隔了一定的距离,即使受了伤,也是肌肤之痛,不会伤及心肺。

“那个秋月会不会被判刑啊?”丽珍改谈秋月。

“不知道啊,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

“你们都认识她?”

“她前几年看过宝宝,是宝宝小时候的保姆,我以前倒没觉得她坏,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人心太复杂了。”

“噢。她好狠啊。敢拿刀子杀人。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

“你孩子呢?谁帮你带着?”

“我把我娘叫来了,先让她看两天。我那女儿会爬了,好玩极了,一笑特文静样儿……可惜,他不喜欢,他讨厌孩子哭,整天想摔死她……”

大森听着盟盟和丽珍絮叨,他又开始了冥想,眼前的盟盟和丽珍似不存在了,任她们叽叽呱呱说去,他脑子里重又闪出紫烟他们三口的影子,忽然间开了窍。

有些小孩子生来是贴了标签的,让人一看便知是谁的孩子,那个宝宝的表情尤其像大森,你说不出是眼像还是嘴像,是那个整体的感觉像,那五官凑在一起,明明是一个小大森的翻版。而大森的几个月的女儿就不像他,活脱脱是一个小丽珍。

他不知自己是自作多情,还是做贼心虚,这个想法惊坏了他。联想起紫烟对他一系列的态度,他越想越明白,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当初那事的后果。

老天冥冥中自有安排啊,这是天在助他。

大森的心里一下子翻江倒海,有一种甜蜜与欢娱让他不能自持,他激动,他想马上给紫烟打电话求证,但又不方便,盟盟和丽珍在。这激动不是源于对宝宝的爱,而是对紫烟的喜欢,他多喜欢紫烟啊,这十几年,他求爱无门,他的苦闷,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下可好,他有了一个可以缠上紫烟的绳索了,紫烟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想摆脱他吗?她摆脱不掉了。大森一下子心花怒放。如果这样……紫烟肯定会跟了自己……

他瞟了一眼丽珍,怎么打发她们娘儿俩呢?对于他来说,丽珍不过是他养的一只宠物,那个女娃娃是宠物的小宠物。

让她回娘家吧。

他呆呆地愣着,天啊,他甚至都感觉可笑了,可笑到他都想咧开嘴大哭一场,荒诞,多么荒诞而神奇的事啊。

大森似笑非笑地对丽珍说:“你真的爱我吗?”

丽珍冷不丁地被这么一问,摸不着头脑,说:“不知道,好像应该是吧。”

大森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呢?”

丽珍说:“我喜欢一个人只需一秒的时间,我第一天见你就喜欢你了。你这么问,是不是说,你现在真的有点喜欢我了?”

大森像没听见她的话,一味地沉思着。

盟盟见大森和丽珍说话都不着边际,觉得自己在这儿多余,就告辞。大森忽转头很真诚地对盟盟说:“我知道你对我没好印象,丽珍经常对我说起你,唉,我就是这么个人,不能算是十足坏,也说不上好,我求你转告你大哥嫂,明天丽珍就回娘家,永远离开我了,我们不适合了,我又回归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盟盟和丽珍都抬眼望着他,感觉此话莫名其妙。

丽珍说:“为什么,我怎么了?”

“我打算远走他乡,不能照顾你了,你回娘家吧,也可以改嫁,我们到头了。”

“你什么意思?”丽珍急了。

“我到南方去,到那里我的生意会更好,会比这北方好。我早就想去南方了。像我这无爹疼无娘爱的,不配有个媳妇,你带着孩子走吧,我过不惯这种老婆孩子的日子,麻烦。”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结婚就结婚,说离婚就离婚,你有人性吗?”丽珍觉得颜面大失。泪刷地流下来。

“把孩子送你妈养着,你改嫁吧。”大森重复着。

“你这人怎么这样?丽珍侍候你这么周到,你怎么这么说话?”盟盟也生气了。

“盟盟你先走吧。我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好吧,你们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不能这么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盟盟实在不能理解他们夫妻俩,她本来就对大森一点好印象没有,如果不是宝宝的事,她才不会来看这个人呢,就告辞了。

“出嫁从夫,你怎么不听话呢?你既然爱我,就得听我的,让你走你就走,这才是真爱我。爱一个人,要为一个人付出所有。”

“为什么?”

“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啊。”

“你说得是真的吗?你三思了吗?这是要干什么?”

“大丈夫出言,一思就行了,还三思什么?你明天就走。”

丽珍真弄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了。

“你的伤呢?”

“又不致命,边走边看,哪儿都有医院。我南方那儿有朋友,我又有资金,不愁饭吃。”

“哼!你带着我有什么不好?你一走了之,不管我们娘儿俩了,我们怎么活?”

丽珍生气而惶恐,她不知如何来面对这件事了,走过的路,没办法拐回去重走了,这就是人生的残酷。她嫁给大森真错了吗?

丽珍急切地说:“房子呢?你的房子呢?”

“我又不是乌龟,不必连壳驮着。”

“那你留给我吧。”

“好吧。把这房子和孩子都给你,明天咱们去民政所办手续。你不许耍赖。”

丽珍见他说得像真的,有些傻眼。这大森却真是无情无义了,谁让她嫁了个没父母的人呢?他是不懂男人如何做丈夫做父亲的。

……

玉缘从医院出来,他先和紫烟去了派出所问情况。然后回家,玉缘和紫烟极少说话。紫烟弄不明白玉缘在想什么。觉得玉缘态度冰冷。

“那个大森怎么办?”紫烟怯怯地说。

“你的朋友,你自己看着办吧。”玉缘回到家,宝宝正在睡觉,折腾两天两夜,他早困坏了。

“这是巧遇吗?你说秋月和大森这是巧遇吗?”玉缘说。

“秋月在派出所也说不认识大森的。”

“太奇怪了。竟然有这种巧合。”

玉缘想着大森的样子,他的躲闪的目光让他心中疙疙瘩瘩的,宝宝在**翻个身,玉缘看着宝宝的面容,他心中一机灵,宝宝怎么这么像大森啊?他心中像洪水决了堤,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冲炸开来,他脸红脖子粗,喘不过气来。天呀,怎么回事?

他昨天见了大森,觉得大森像一个人,想不起是谁,现在他明白了他像宝宝。他们两个的笑,一样地牵动着嘴角,太一样的。

他想着大森说话的表情。他的心异样地跳动着,有一扇门豁然打开,这是地狱之门,他努力想关闭,可是,里面的东西他已经看到了,他看到了宝宝的脸和大森的脸并在一起,那棱角,那线条,那笑意……他闭紧了嘴,手按在茶几上,下意识地盯着宝宝看,真的吗?太像了。他的心开始下沉,浑身冰冷,手按下去,茶几的玻璃咔吱一声碎了,紫烟茫然地说:“干什么呢?”他没意识到碎了的玻璃,兀自收回了手,他瘫在了沙发上,浑身发抖,眼睛慢慢地闭上。

这时,盟盟给紫烟打电话,说大森出院了,他声称要去外地了。不在这个地方呆了,还说要跟丽珍离婚。

“噢。走就走了吧。”紫烟忽然感觉畅快,虽不知他们为什么离,但走了好啊。大森是她生活中的魔鬼,他走得越远越好。

“大森出院了。”紫烟对玉缘说。

玉缘没说话,他脸色极其难看。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宝宝是不是我的孩子?”

玉缘这一问,紫烟顿时蒙了,她不知玉缘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他知道了什么吗?那个大森又为什么匆匆走了?紫烟浑身冰凉,血液要凝固了,脸上的肌肉也僵了。

“当然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忽然发现他长得不像我。”

“怎么不像你?”

“我今天才发现,他一点不像我。”玉缘说话时,仔细观察着紫烟的表情。

紫烟脸色更加变了,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想接着问不像你像谁,可是又咽下去了,她想起了玉缘碰到大森的事,心中一紧,抬头看着玉缘,腿有些发抖。

紫烟的变化让玉缘心悸,他残忍地笑了笑,说:“紧张什么?”

“我哪里紧张了?”

玉缘的头脑飞快地转着,想了宝宝怀孕的日期,那时,大森就已经出来了,紫烟大概还去看过他。再说,天底下若没有关系,哪有那么相像的人,那眉,那眼,那薄薄的嘴唇,简直是一个模里出来的。玉缘长得好,宝宝也漂亮,但不是一个类型,他以前从没想过这点。

二人谁也不说话,各自向痛苦的深渊里坠。紫烟不敢看玉缘,玉缘面色忽而平静异常,忽而变幻莫测,紫烟的心冰凉,她感到有无边无际的恐怖向她笼来,到最后,她的血液要结了冰。不是出于害怕,不是怕事情的暴露,而是她不想让玉缘那么伤心,她能深切感受到他的痛苦,夫妻共处近10年了,她是了解他的,他一定是见到了大森后感到了什么,以前,她与他打架时有时会故意说儿子不是他的,他都不在乎,今天,他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便是有了这种想法,宝宝和大森太像了,脱了个影似的,玉缘再傻也会看得出来。紫烟开始嘤嘤地哭,玉缘不眨眼地看着她,好像看见她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他没再问下去了,他给自己留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努力给自己的心安了躲避最尖锐的利器的盾,不问,便可以自欺下去,宝宝是什么,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是汪木生与佟小花的心肝,自从有了宝宝,汪木生和佟小花对所有的家人都淡了,用了全部的精力关注着这个男孩儿的成长。没法用言语来形容一家人对他的爱,而玉缘自己呢,每看到宝宝,他就有一种圣洁而伟大的做父亲的感觉,虽然他也喜欢两个女儿,但是,不一样的,女儿们将来要嫁出去,宝宝要在这里生根,宝宝就是他生活的信仰,他想给宝宝创造最优厚的物质条件,宝宝这么聪明漂亮的孩子,将来应该有幸福的生活,完美的爱情,宝宝是他枯死的精神上新长出来的一棵嫩芽,怎么能没有宝宝呢?

……

紫烟觉得自己要入地狱了。她想,肯定是大森跟玉缘说了什么吧。她问:

“大森跟你说了什么吧?”

“说什么?没说什么啊。”

“他是不是跟你瞎说什么事啦,让你产生这种想法?”

“没有,怎么会呢?他又不是傻子,你想哪儿去啦?”

“不可能,他肯定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我们说的话并不多。他流那么多血,浑身没劲,神志不清了,一直迷糊着。我没怎么跟他说话。”

“噢……”紫烟不相信。

“你紧张什么?你想什么呢?”玉缘冷冷地审视着紫烟。

“他是个喜欢胡说八道的人,如果是他说了什么,而让你产生这种想法,我就杀了他。”

“杀了他?”玉缘有些错愕。

“是的,我恨他,如果他敢说我坏话,我杀了他。”紫烟脸色苍白。

“你为什么那么恨他?”

“为什么?我会恨所有在你面前说我坏话的人。”

玉缘的心更往下沉,他觉得他的想象完全有可能就是真的。不然,紫烟不会这样。

……

宝宝长得真太像大森了吗?紫烟泥塑木雕,没了思想。

玉缘努力镇定自己,目光出奇的凉。心像被撕裂了,为什么?为什么?他反复地问着自己,心痛地绞在一起,他静静地看着宝宝。宝宝被尿憋醒了,坐起身,看到了爸爸沉着的脸,宝宝一脸迷惑地看着他,手中兀自拿着一个紫色大太阳镜,前一天的经历重现,他眼中汪着泪,嗫嚅地说:“爸爸,阿姨呢?”

玉缘看着这个叫自己爸爸的孩子,像刚认识了他一样,那张小脸在扩大……扩大,他的嘴唇颤抖了,他不敢再看下去,天啊,为什么?他玉缘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老天爷对得起他吗?他尽量柔声说:“你没事吧?阿姨走了。你下去和爷爷玩儿吧。”他站起身,有些站不稳。犹豫了片刻,才开始迈步,走时,他还习惯性地轻轻用手抚了一下宝宝的头。

玉缘嘴里胡乱说着话,也弄不清到底说了什么,他的思维飞出了他的身体。他去哪儿?他现在要干什么?他往外走。去清静一下。吸支烟。

他又回头看了看紫烟——一个陌生的女人而已。

盟盟进来看宝宝,宝宝去了卫生间,出来后又去找奶奶了。宝宝太饿了,佟小花给他煮的一碗面,他几下子就吃肚子里去了。在佟小花的询问下,他开始一点点说秋月带走他的事。但他心情是痛苦的,他仍感觉害怕。小花告诉大家,谁也不许再提。

盟盟见紫烟在哭,问为什么哭,紫烟不回答。盟盟对小花说:“二人又吵上了。不过,吵得没像以前那样凶,嫂子只是一味地哭。不会有什么大事吧?嫂子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妈呀,不会是哥有什么事瞒着咱们吧?嫂子的确哭得与往日不同。找不出原因啊。本来宝宝找到了该高兴的。”

小花一听心情也糟了,说:“不知道啊。不会有什么事吧?菩萨保佑,不会的。我们家不会再有事的。”她在心中念了几句佛。

到了晚上,玉缘从外面回来,他已冷静了些,见紫烟红红的眼睛,说:“你不要哭了,一家人还没吃晚饭,这么哭哭啼啼的,大家都不痛快。”听了这话,紫烟哭得更厉害了,她恨自己,恨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玉缘说:“我先下去了。”

玉缘下了楼,故作轻松地对小花说:“妈,做的什么饭啊?”

小花望着玉缘的脸,说:“你真的没事啊?”

“没事啊。”

“紫烟又哭什么呢?”

“她自己觉得委屈,就哭了。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小花的心慢慢放下来。

……饭桌上,玉缘故意不看宝宝,可又禁不住不看,有几秒钟他看着宝宝发了愣,举起筷子停在半空不知在干什么,紫烟恨不得把宝宝塞桌子底下去。可宝宝偏偏要坐在玉缘旁边,让玉缘给他夹鱼肉,他一向怕妈妈,喜欢和玉缘亲近。玉缘一点一点地给他摘完肉上的刺,再放到他的勺子上。

紫烟实在难以下咽,泪在眼中打转,又强转回去。纹纹绣绣不时抬头朝她望望,觉出她的异常。紫烟没有食欲。纹纹和绣绣俩人抬杠乱嚷嚷,盟盟教她们:“食不言,寝不语,吃饭讲话是不好的行为。”纹纹立即闭了嘴,宝宝冲纹纹伸着舌头“耶——耶——”地怪叫了几声,纹纹逗她:“你噎着啦?那——别吃了。”

绣绣反抗:“为什么大人可以讲话,小孩子不可以讲话,没道理。”

小花说:“就你爱叨唠,快吃,饭都凉了。”

佟小花急急吃了几口,嘴一抹,凑到宝宝这来,说:“来,我吃饱了,我侍候你,我给你挑刺,让你爸爸吃饭。”

“我明天要去学校,我耽误了两天的课。”宝宝说。

“你再歇两天吧,让你姑姑教你。”佟小花心疼宝宝。

“宝宝下周再去吧,明天我教你落下的课。”盟盟说。

……

晚上,玉缘倒下便睡了,睡得很熟,睡着了心也是疼的。紫烟怎么也睡不着,鼻涕眼泪流个不完,她看着睡熟的玉缘,忽然觉得他是个受了伤的小孩儿,他睡得那么香更让她心神难安,黑漆漆的空气一团团向她扑过来,孤独和恐惧席卷了她,要来的终于来了,更好,她想叫醒玉缘向他解释,她不想求得他的原谅,她只想告诉他她爱的是玉缘,她把手温柔地放在玉缘的脸上,轻得不能再轻了,像蝴蝶的翅膀触着了他,他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她张了张嘴,叫着:“玉缘——”没有回答,他好像多日不睡的样子,他要沉睡一百年了。

紫烟坐在**,两手抱了膝盖,又把事情顺了顺,有谁知道这件事呢?谁也不知道,自己都拿不准,玉缘更是猜测……

为什么要承认呢,不,宝宝是玉缘的孩子,只能是玉缘的孩子。

第二天,紫烟简直累垮了,头痛得像要炸开来,玉缘睁开眼便看见她形容憔悴的样子,紫烟艰难地说:“玉缘,尽管我以前总跟你吵架,可是,我是爱你的,除了你以外,我不会爱上别人。”

玉缘第一次听紫烟讲出这样的话,紫烟一向是要强的,从不示弱,何苦这样?他把两手放在她的肩上,又缩回来。他仔细看她的表情,似乎不是谎言,他第一次这么正视她,两人对视良久。紫烟脸上满是疲惫和憔悴。这个人是谁?是他的妻子,还极有可能是雪宁的姐姐,但更重要的,她是宝宝的妈妈。宝宝是谁?

紫烟说:“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是,我想把事情说清楚。”于是,紫烟满怀羞愤与耻辱地硬着头皮讲起了十年前那次遭遇,她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自责,不过,我是真心想为你生个儿子,我一直认为我不会那么倒霉的,我一直相信这孩子是你的。不然,我不会把他生下来,我一直存了侥幸,可是,我没有那么幸运,我也曾想过打掉的,可是医生说是个男孩儿,我就舍不得了。我的确是真心希望给你生个儿子才生下了他呀。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提心吊胆生下他的本意。如果不是出于想让汪家有个传人,不是出于爱你,我不会生下他的。我真的是想生下你的儿子啊。再说了,那时候,你对我好过吗?你做梦都梦到的是雪宁,梦中喊她的名字,你也亲口对我讲你最爱她。我是太生气了才去找大森的,有一点想报复你的心理。如果你对我好,我怎么会这样呢?并且,这十年来,我一直为此自责,整天生活在恐惧中。现在,你看着办吧。你怎么做,我都没话可说。”

玉缘木然地听着。二人背对背站着,谁也不再看谁。玉缘一言不发。紫烟继续说下去:“一直以来,我也见宝宝的长相不像你,一直对那个人心存怀恨,从没联系过他,是他经常到处找我,还找到我家去了,我也怕了他,还想和你商量商量如何对付他呢,没想到,却是这样。”

玉缘冷冷地说:“你不用对付他了,领着宝宝去找他吧。”

紫烟一惊,几乎有些愤怒了,她说:“你说的什么话?这些年,我对你的心都白费了,我又不爱他,为什么去找他?当初是朋友,现在,他害了我这么苦,已经是敌人了。怎么会去找他?我宁肯杀了他,我也不会去找他。”

“可他是宝宝的父亲啊。”

紫烟悲哀的转过身来,玉缘这句话生硬地戳着她的心,她哽咽着说:“玉缘,你这么肯定宝宝是他的吗?几年来,我时常犹疑,可还存了幻想,你真的要让我的幻想破灭吗?那好,你去给宝宝做个DNA鉴定吧。让我们都弄个明白。”

一句话提醒了玉缘,他倒心动了,怀疑有什么用?做个鉴定不是个最简便的方法吗?

紫烟见他心动了,心中更加悲凉,说:“玉缘,如果真是那样,我同意和你离婚,不会为难你。我是爱你的,我从小就记住了你,一直认定你是那个救过我的男孩儿,你不承认罢了,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你的面相并没多少变化。我同意和你离婚,是因为我非常爱你,我希望别的女人能给你生个儿子。”

玉缘什么也不说。他的生命要被粉碎了。他极度愤怒与悲哀,现在,他想不起打她一顿还是骂她一顿。他脑子里是宝宝,宝宝在他脑子里跳动,不停地跳动。啊,不是他的儿子吗?天哪。

紫烟大哭,用手捂了脸,玉缘只木木地站着,脑袋涨得好大,紫烟泪眼婆娑地对玉缘说:“这件事,你不是一点责任没有的,如果你当初对我好一点,我不会赌气去找他的,我当时实在是恨你的,你仔细想一想,婚后这些年,你有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我自认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女人,你对我好过么?你当初不该和我结婚的,你当初为什么不再坚持一点呢?十几年弹指一瞬,我成了你自私的牺牲品。”紫烟踉踉跄跄跌在沙发上痛哭起来。

一家人都觉出了紫烟和玉缘的异常,明白他们又闹矛盾了,但觉得这次与以往不同,以往紫烟总会吵吵闹闹摔摔打打对谁都如仇人,这次紫烟安静如痴,不吃饭也不下楼。让小花摸不着头脑。问玉缘,也不说原因。

晚上,玉缘就搬到沙发睡了。

“我看,玉缘还是找个事做,看看什么生意适合做,就做点什么。这整天闲在家里,就无事生非了。”佟小花说。

“我觉得开饭店行,让他开个饭店。这世上,人人都得吃饭。开饭店如果开好了,也挺挣钱的。”汪木生说。

……

大森和丽珍速速地办了离婚手续,把房子给了丽珍,丽珍的娘来帮她照看孩子,丽珍求助地向盟盟打电话诉苦。

“这天下男人都没好的啊。”。

“离就离吧,他又不知心疼你。你另找吧,找谁都比他强。”盟盟安慰她。

大森离完了婚,他觉得自己再追紫烟,紫烟当没话可说了。他给紫烟打电话:“你跟我走吧。”

“跟你走?你什么意思?”

“紫烟,我终于明白你这几年为什么对我不好了,你那个儿子是我的,对不对?”

“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他长得太像我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玉缘什么长相?我什么长相?大家不是傻子,在我没见玉缘时,我可能没这种想法,那晚我看见了玉缘,又见到了那孩子,我终于明白了。紫烟,这是我们的缘分,你命中注定是我的,你跟我走吧,我辞了我的工作,也跟丽珍离婚了,今生,我愿为你当牛做马。咱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过我们俩的生活,那个孩子,你带着也行,给他也行。我不在乎,但你是我的,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把宝宝的事告诉玉缘,你不离也得离啊。再说了,玉缘也不是傻子,他不可能没觉出我和宝宝长得像。”

紫烟的手颤抖着:“混蛋!你混蛋!……你敢胡来,我跟你拼了。”

“紫烟,你不要激动,事已至此,大家都明白,你再在汪家待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还能待下去吗?玉缘还允许你待下去吗?”

“我今生今世,所爱只有玉缘,你算什么?玉缘说得不错,你不过是个畜生。你不要再麻烦我!我要跟你拼命!”

“好,我是畜生,没什么,我听这话听习惯了。但畜生也有爱,我不放过你。你必须跟我走,不然,大家就挑明了。玉缘不会再要你了。紫烟,你要想清楚。跟我走,是你唯一的出路。”

“你别再说了。你害死我啦。我恨你,今生做鬼我都恨你。”

……

玉缘矛盾重重,宝宝的事,占据了他每天所有的思维,每时每刻想的都是这件事,他几乎不敢看宝宝那眼神,这个小孩子原来对他这么重要,如果一刀把他们俩割开,那刀便是插在了他的心上。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对紫烟说:“我要弄个清楚了。”紫烟顿时眼中充满了泪水,但她还是说:“好吧。”

这个星期天,玉缘说要带宝宝去玩,宝宝很高兴,一直嚷着:“去看大老虎,去动物园。”紫烟给宝宝找新衣服,紫烟有些失魂落魄,翻了半天也不知让宝宝穿哪件,玉缘催她:“快点,穿哪件都一样。”

紫烟找了半天,找出一件灰色衬衫,衬衫上印有大脸猫的图案,宝宝看见了立即说:“我喜欢的大脸猫,我就穿这个,大脸猫,喵——”

紫烟给他穿上,这件衣服已经有点小了,弯腰时露出宝宝一截后背,紫烟要给他脱下来,宝宝死活不让往下脱,说:“爸爸买的,不是你买的,我喜欢大脸猫,不脱,就是不脱。”玉缘别过脸去,眼中溢满泪水。紫烟的手也软了,泪水哗哗往下落,又急忙擦去不让宝宝看见。

玉缘和宝宝坐在了车上,佟小花想:这是为什么要带宝宝去玩呢?这是刮得哪阵风?她觉得蹊跷,也不便问,如果有利于缓和紫烟和玉缘的矛盾,孩子是关键,玉缘表现出要带宝宝去玩,没准是与紫烟和好的信号。她心里有几分高兴,一直送出来,她问:“为什么不让紫烟和你们一起去?让她和你们一起去吧。”玉缘说:“她今天不想去,下次她再去吧。”小花挥手向宝宝再见。宝宝来了一个飞吻,向大家告别。紫烟在楼上望着,没有下来。

玉缘想把宝宝绑在安全带上,宝宝不让绑,说自己大了,玉缘说:“坐好,我们出发了。”车子开动了,宝宝说得很欢,说自己好久不来动物园了,都不知动物园里都有什么了。

来到了市里,玉缘带宝宝来到预先咨询好的那所医院,宝宝见这白墙白大褂,三三两两坐在候诊椅子上的人们,他感觉味道不对,说:“爸爸,这不是动物园,这是医院,你要看病吗?”

“我先给你验个血,看看秋月阿姨那天给你吃的面包有没有毒,然后我们就去动物园。”

宝宝一听,本就怕打针的他,撒起了野,嚷着:“我不打针,我要去动物园,那面包肯定没毒。”转身就往外面走,跑到医院外面。玉缘追上拽住他,说:“宝宝,你得听话,如果那面包有毒,有时候得好多天才中毒呢,到时候就晚了。我们必须检查一下。”医院门外有个卖玩具的,趁势也走过来:“看这个机器娃,会动的,要不要?这个飞机,能飞的,要不要?”

“检查完了,我给你买个大飞机。你看这飞机多好,能飞。”

宝宝闭着眼不看,只是嚷着:“不要,我不要也不检查。”

玉缘对这个任性的孩子一点办法没有,见他这么不听话,看了看表,还不晚,于是说:“好,我们去看大老虎,看完你可得听我的话。”

宝宝依然不高兴,二人于是驱车来到市动物园,存好车,买了票进了门,玉缘一点心情没有,宝宝见了园中的电动车首先兴奋起来,跑过去就坐上去了,玉缘给他交了钱,看着他玩,玉缘坐在休息椅上呆呆发愣,玩完一样,宝宝又跑到一个旋转木马上,坐上去,一会从木马上下来,他又去玩滑梯,对于他来说,这些好玩的比大老虎好多了,他早忘了大老虎。玉缘跟在他屁股后面,说:“该走了吧?我们先看大老虎去。”宝宝说:“不急,先玩会儿。这大章鱼也很好玩,我要上去。”

玉缘看了看那飞速旋转的大章鱼,说:“这不行,这太危险,掉下来就摔死了,不能玩这个,走,那边去。”宝宝不情愿地离开这游乐地带,颠颠地往前跑,跑到猴山上,看到一个猴子把一个香蕉皮戴脑袋上,一只母猴把一只小猴抱在胸前,几只小猴在山石里戏耍,宝宝咯咯地笑着,他赖在这不走了,拿着相机给这猴子照个没完。玉缘说:“大老虎在那边呢,快走。”他拉着宝宝继续往前走。园中游人很多,许多夫妻领着孩子玩,玉缘看着他们,想着自己的心事。宝宝跑在前面,那一回头的坏笑,那清脆的“爸爸”的叫声,让他无法释怀。

玉缘笑笑:“你要和老虎住在一个房子里吗?不怕老虎会把你吃了吗?”

宝宝说:“我的肉不好吃。”

玉缘想,如果宝宝能化作一只小鸟,他肯定愿意让他立即变了去,落在一个树枝上尽情吟唱,从此没有任何烦恼,自由自在地飞翔,可是,玉缘不能给他这种本领,宝宝还得继续长大,体会人世的酸甜苦辣,他现在不谙世事,不知长大了会怎么看玉缘,这个甜甜地叫他爸爸的孩子,要与他成为陌路了吗?没了任何关系吗?他看他洁净的小脸,滴溜溜转的大眼睛,不忍让目光停下来。为什么?他反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他玉缘会是这样的命运?

他找到出口,领宝宝出来,宝宝恋恋不舍,上了车,宝宝问:“回家吗?”

玉缘胡乱答应了一声,飞车往医院赶来,到了医院门口,医院却正好下班了。

玉缘没办法,决定带了宝宝去吃饭。宝宝爱吃肉,玉缘给他买了一份排骨,他自己什么也吃不下,喝了一杯啤酒,看着宝宝吃,宝宝狼吞虎咽地吃着,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目中空空洞洞的,独自说着:“我知道妈妈现在干什么。”玉缘一愣,说:“她在干什么啊?”宝宝一脸平静地说:“哭呗,肯定是在哭。”玉缘问:“为什么?”宝宝说:“她都是那样的。”

玉缘心中不好受,想起了紫烟,想起了这些年他们的生活。现在已经到了分手的边缘,冷静地想想,对谁都是悲剧。

等到下午,医院上了班,玉缘又领宝宝来到医院,玉缘先抽了血,接下来是宝宝,宝宝见玉缘抽血的场面,见护士微笑着向他走来,那微笑让他恐惧到了极点,吓得他在屋子里弓着身子到处钻,胆怯地边跑边回头望着人们,像一只可怜的小老鼠,玉缘抓他,他噌地钻到医用床底下,大嚷着:“我不验,我没中毒!”玉缘往外拉他,他死活不出来,边喊着:“我找妈妈,妈妈,快来救我,救我呀——救命呀——”。这一喊,惊天动地的,医护人员都给气笑了,拿着针管望着床底下,宝宝用脚踩着玉缘伸过来的手,护士无奈地望着这个场面,玉缘急了,使劲往外拉他,宝宝狠命抱着床腿,玉缘一用力,宝宝支持不住,想抬头往外看,“砰”的一声,脑袋磕在了床沿上,玉缘吓了一跳,抱出宝宝一看,宝宝的头上顿时起了一个鸡蛋大的青包,玉缘一阵心疼,连声说:“算啦算啦。”宝宝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玉缘连忙问护士要不要紧,护士怜惜地看了看,说:“估计应该没事。”

“都这么大了,还这么淘。”另一个护士说。

玉缘也没有再给宝宝抽血的心情,他被内疚与痛心包围着,宝宝这么大,没受过委屈,他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他,今天却要受这样的罪,他对护士说:“我先领他走,等他听话的时候再来。”于是,玉缘把宝宝抱出来,宝宝的哭声响彻医院,玉缘怎么哄都不行,最后,玉缘没办法,说:“咱们还是回家吧。”玉缘把他固定在安全带里,玉缘看着他,头被磕肿的宝宝活像又一次被绑架了,绝望地张着嘴又哭又喊。玉缘不知宝宝平时生病是怎么个治法,他平日不在家,都是别人管着他,是不是每次打针都是这个样子呢?玉缘开得很慢,一方面怕宝宝再磕着,一方面他的心情很沉重,宝宝的哭声渐渐息了,上眼皮打下眼皮,转眼就睡过去了,脑袋歪向一边,小脸上满是一道一道的泪痕,玉缘用毛巾轻轻把宝宝的脸擦了擦,怕让母亲看见,但那个包擦不掉的。听着他鼻翼里发出的轻微的呼吸声,玉缘一阵阵难受。

玉缘没讲话,小花把宝宝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抱到她的屋子里去了。把他放在**,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细声安慰,自从出了秋月那次事件,佟小花对宝宝格外提心吊胆。现在,她越看越生气,如果玉缘看好了孩子,他怎能磕成这样?她近来对玉缘积了一肚子怒气。

宝宝蔫蔫的,眼睛无神,紫烟看见宝宝头磕坏了,以为是宝宝坐车不稳磕车上了,没细问他的伤,背后,她悄悄问宝宝去了哪里?宝宝说去了动物园。紫烟问有没有医生给他打针,他摇了摇头,说:“爸爸打了,我没有。”紫烟说:“真的吗?”宝宝点点头,紫烟很奇怪。

宝宝便不想吃饭,蜷缩在**,有气无力的,紫烟说让医生给他看看,抱到医院里,医生说那个磕伤没事,过几天就会好,至于精神差,需观察观察,因为他不发烧,也没其他症状,不好随便开药。紫烟就把他领回来了。

小花说:“现在宝宝去哪儿我都不放心,即使去学校我也挂念着。”紫烟见玉缘没提什么化验DNA,渐渐地有了点活气,但她仍处在心灵的煎熬里,不知哪天玉缘会给她一纸离婚协议书,玉缘说了,离婚要协议离婚,紫烟同意,但玉缘迟迟没写,紫烟就像一个等候被处决的刑犯,早就过上了地狱里的日子。她其实是努力支持着,人就是这样慢慢坚强起来的。

紫烟也不跟人说她和玉缘这次闹的原因。

她问盟盟:“我们相处这十几年了,如果我和你哥哥离了婚,我们见面还会和现在一样,是不是?”

听得盟盟哭了,说:“大嫂,你别说了,你不会离婚的,我哥他是脾气犟,过些日子会好了。”

紫烟摇摇头,眼里满是悲戚,盟盟看她形销骨立的,也恨起了玉缘,可玉缘近来是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只要一和他谈紫烟的事,他准转身就走,给他打电话谈他就关机。仿佛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样。盟盟真不明白,夫妻若反目,还比不上路人了。

盟盟觉得紫烟的痛苦是真的,她精神恍惚,紫烟从结婚便在家待着,盟盟总觉得她是一个天生应该接受照顾的人,紫烟只知钱是用来花的,不知挣钱为何物,盟盟从不嫌她在家待着,如今看她这样,盟盟心中不好受,但也弄不清她和玉缘到底有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紫烟到底有什么重大的过错呢,她为什么这样服输呢,这哪里是她的性格?以前紫烟若离婚肯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紫烟怎么忽然间变了个人似的?又不便多问,便说:“我觉得大哥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跟他好好沟通。”

玉缘仔细衡量着,脸色很难看,他感到一种虚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心脏跳得很是异样,他已无心顾及自己的健康,每每想到宝宝这个问题,他的心上就像扎了一颗蒺藜,直痛到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而这个家,已经不能没有宝宝,看看父母的样子就能明白。

与紫烟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即使没有爱情,亲情也是有的,对紫烟的恨,也是一种别样的恨,有时恨得想一巴掌拍死她,可是,也只能在想象里把手落下去,与那种真刀真枪的仇人是不一样的。十几年,与一个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即使是两个土块放在一起,也已有了互相融化的部分,几千个日日夜夜,他生命的三分之一,与紫烟一起过了,紫烟已不同于大街上任何一个路过的女人,这百味杂陈的生活中,有些感情很难说得清了。

……

小敏来找她,紫烟也没跟她讲自己的事,小敏说,他丈夫同意养这个孩子,也很喜欢。下个月她又要过去了,不能常和紫烟在一起了。紫烟看着小敏说:“真的喜欢吗?”小敏平静地说:“真的,养着养着就有感情了。他在乎这重婚姻,他不想离婚,那要伤筋动骨的,即使是别人的孩子,只要叫他爸爸,他也当亲生的,他认了。”

紫烟没事了就看了窗外发呆,隔了玻璃门,街上车水马龙,看着看着,眼前便模糊一片,泪水湿了眼眶,她不想离婚啊,那是多可怕的事,玉缘在她心中是无人可比的,如果玉缘真的跟她离了婚,她打定主意,再也不嫁了。

紫烟心里清楚,玉缘是不会原谅她了,玉缘每晚都睡在沙发上,他不再需要她了,她身心的痛苦无以言表,但她也决定不再纠缠他,是她对不起他,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睡在沙发上的身影,觉得彼此都很可怜。

玉缘说:“紫烟,我成全你们。”

紫烟哭了,说:“玉缘,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不爱他,永远不会爱他。宝宝谁的都不是,是我自己的。如果你不要他,他就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我不会让他给其他任何人叫爸爸。”

宝宝经常凑到玉缘身边玩,玉缘的笑很勉强,有时他会忘记,忘了时是开心的,笑着笑着就会想起点什么来,顿时又心中哀伤。

如果离了,宝宝走了,父母能接受吗?他们身体都不好。他不敢让他们知道。玉缘看着这个将要彻底散了的家,悲伤,只有悲伤。

如果把那个人杀了呢?玉缘起了一个这么可怕的念头。如果那样,如果干得人不知鬼不觉,以后,谁也不会纠结宝宝的来历了。

不行。不行。不能那么做。

“他要走了,他要去南方了,永远不再回来。他说的。”紫烟说。

“他为什么要走?”

“哼。”玉缘不置可否。

“你看,他亲生的孩子他都说扔就扔了。他这人就这样。不算是人。”紫烟指的是大森和丽珍的孩子。

“噢。”

“你不要介意他会把宝宝想象成他的孩子,他没那种想象。”

“噢。”

“我有三个孩子了,他怎么会在乎我呢?”

“噢。”

“我今生今世最爱的是你。无可替代。”紫烟说完这句,泪水流下来,她给玉缘跪下。

“你不要这样。”玉缘没有去扶他,只是这么说。

她试探着说:“玉缘,我想了好多,你让我把我想的说出来吧,权衡再三,我觉得我没有更好的路可走,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好的选择,而这决定权在你手里,你何必计较宝宝的来历呢,若这样计较下来,我们是哪儿来的,我们的祖辈又是从哪来的,人生命的延续,更多的是一种感情的延续,人身体里流的血,只要是红色的就够了。我知道我错了,但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如果当初不是为了和你赌气,我也不会那样做的。我们不计较以前的事了,这样吧,你问问宝宝的意见好不好?你仔细看看宝宝望着你的眼神,是那么真诚和神圣,你就明白如果扔下他你是多么残忍,为了宝宝的健康成长,我请求你原谅。人生这样短,我们为什么那么较真呢,幸福是经不起推敲的,你想让我们的亲朋好友看一出悲剧吗?这伤得可是一群人,不只是我们两个啊。我们是这亲戚链上的一个节,我们好,大家才会好。”

玉缘觉得这些话不像是从紫烟嘴里说出来的,他不由得盯着紫烟的眼睛看了一下,他看到许多他以前没见过的东西,经过这半年来的磨炼,他们彼此都在发生着变化,生活强力地扭转着人们对它固有的认识,他苦笑了一下,伸手摸摸紫烟的头发,恍惚中,二十年前,他伸手把一个小女孩儿的头发揪住,从水中把她捞出来,唉,他从没承认过。他的眼湿润了。

何必问彼此的来处,又何必问归宿,在这世上,我们聚在一起,便是缘分。他和宝宝的缘分,就当是上天给的吧。有那么一瞬,玉缘释然了,似乎一切皆可原谅,人的感情应该和天地一样宽广。但,也只是一瞬,冷静下来的玉缘心中仍然是冷的。

紫烟的泪水像决了堤,她多年来包在心中的块垒终于有了可以诉说的机会。但,有什么用呢?她仍然看不到出路。

正在这时,紫烟的手机响了,是大森打来的。她擦了眼泪,说:“小敏来电话了。”她出来,接大森的电话。

“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去找玉缘,你觉得大家这么一闹好呢?还是你主动跟我走好呢?”

“好啊,你终于想明白了,我太高兴了,我们在哪儿见?你说了算。我现在住旅馆,我没家了。要不,你来我旅馆。”

“好的,在哪?”

“天马路大华酒店4楼5室。”

“好的,你等着。”

“我给你准备饭,你爱吃什么?”

“随便……”

……

“小敏说跟我出去散心。”这样说完,紫烟出来,她开了车。她转了好久,犹豫,再犹豫。

“我在火车站附近,你过来吧,不要开车了,坐公交过来,我开着车呢。”紫烟给大森打电话。

“好吧。”

大森兴冲冲地拎着他给紫烟买的吃的,他想起她年轻时喜欢吃开心果,他买了。他想起她年轻时喜欢吃巧克力,他买了。他坐公交下车,找到紫烟。上了紫烟的车。

“去你住的地方,我不好意思。我们去个人少的地方,商量我离婚的事。”

“好的,去哪儿?”

“周庄儿那地方吧。”

紫烟让大森开车,她们来到周庄附近一片田野,两个人来到后座,坐着闲聊。大森抱着紫烟亲热。

“我今生不能没有你。我太爱你了。”大森说。

“我知道。我终于从那个家出来了。走到这一步,真不容易。”

“以后,我要给你最好的生活。”

“好啊。”

“今晚,我们在车上睡就行,这几天我很累。明天,我去跟玉缘离婚。”

两个在车上待着,很久,紫烟吃着开心果,她掏出包里的饮料,自己喝了一瓶,一瓶给大森。

那大森喝完了,眼皮开始打架,他困了。

“我怎么这么困啊?实在睁不开眼,丽姐,你是不是放了安眠药啊……即使你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他的舌头已不灵活,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紫烟看看大森睡着了,推也推不醒了,她去坐到前边,开着车,往前走,她犹豫不决,她哭了,她又走,天黑了,来到一条小河边,趁没人时,把车停在小石桥上,她来到后座,使劲把大森拉出来,丢下桥去。

做完这一切,她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天地变了,她还是紫烟吗?她是谁?

她慢慢开车回东留岗。

……

她躺在**,无声无息,时间停止了运转。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忽然发现,自己没退路了。

她不吃不喝,坐在屋里发呆。

她没了思想。她希望自己就这样化了。

十七八岁的时候,她和大森等几个男女生在省城的大街上疯跑,看那午夜的电影,在歌厅狂吼到天亮……那纯真的干净的笑。没谁敢欺负她,大森会随时出现在她一边……他没有父母,也没有钱,但他敢为她拼命。

他叫她丽姐。她把他当亲弟弟待。

她哭。

她错了。她错了。一切无法挽回了。如果她当初跟他好好解释,会是什么样?她的人生只走了三步——与玉缘结婚,生宝宝,杀人。她步步都错了。

对错只在一念间。人生也就那么几个念头而已。

生活,只不过是一场男男女女。

一生匆匆,皆为情忙碌,如夸父逐日。

……

玉缘见紫烟举止异常,似泥塑木雕,他没管她。他觉得跟她永远没办法沟通了。他是在感情上有洁癖的玉缘,他没办法再接受她。

汪家人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盟盟觉得她精神出状况了。很忧心。

以前,紫烟想过,如果没有了大森,她可以和玉缘白头偕老了,玉缘这两年对她很好。她很高兴。如果没有大森,宝宝永远是玉缘的,她们会有好日子过。

现在,她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宝宝是谁的,不重要了,有没有好日子过,也不重要了,她紫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她要为大森偿命,她要为她做的事负责。她忽然把一生想明白了。她将永远对不起活着的人们了,她只有这一条命,用来偿还死了的人吧。

这世间的事,皆不出因果二字,当下的一言一行,皆成为日后的种种果之因,当下的一言一行,也皆是当初的种种因结的果。

她打电话投案。

警察来了。

紫烟已没了眼泪,她对玉缘说:“如果还念我们夫妻一场,请把宝宝养大吧。他现在只能是你的孩子,永远是你的孩子。”

“你怎么啦?紫烟?”玉缘面对警察,蒙了。

“我把大森杀了。不为别的,我了结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要为我找律师,也告诉我的父母,不要为我找关系,我欠他的,我要还他。”紫烟说着,被警察戴上手铐,走了。

玉缘号啕大哭起来,汪家顿时天昏地暗。

……

汪木生晚上没办法合眼,他让宝宝睡在他的床头,他坐着看他,看他,一动不动。

第二天,汪木生进了医院,佟小花和玉静伺候他,医生说,他的大脑大面积梗死,他大概只能落个植物人了。

玉缘忙于紫烟的事,无法照顾宝宝,宝宝暂由盟盟和黄斌照看,绣绣由袁桥夫妻接走,纹纹在市里读初中了,住校。

“我们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桂枝哭:“天啊,这可怎么办啊?”

巧荫与紫烟曾是妯娌,曾有许多隔膜,但巧荫还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是灰总比土热。如今听说紫烟出事了,她不禁一阵唏嘘。如今的巧荫就像是个动了大手术的人,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活生生把一个叫“爱情”的肿瘤从她身上割了下去,而这肿瘤的毒性早已扩散,割不净的,疼不完的。

“听说玉润还是没回来过。不知在干什么。谁也说不准他在哪儿。”巧荫的娘说。

……

2007年春。

巧荫的小儿子贝贝跑得很稳当了,在厂子院里太阳底下玩儿,春天正午的阳光很温暖。暖得让人想流泪。

在村庄的另一角,佟小花在太阳底下翻晒被褥,那是汪木生尿湿了的。她明显老了,也不去打牌了。

火红的石榴花又开满了北墙一带,有的枝叶从墙上伸出去,花开到了墙外,路人都能看到,它太红了,衬了层层绿叶,在阳光下特别耀眼,红到了极致,红得让人不忍心摘,把那一带的空气都染红了。往常汪木生看这些花时总觉奇怪,它为什么这么红?红得那么纯?好像集中了全部精力在上面。现在,他躺在**,看不到也想象不了了。

黄斌在种植蔬菜,他本来就是个农民,他的人生从种地开始,也将以种地结束,将回归最平静而安稳的生活。别人怎么谈论他,那是别人的事。盟盟不反对黄斌这种生活了,盟盟和黄斌一起建了两个无害蔬菜大棚,盟盟怀孕了。她和黄斌对虎子和宝宝很好,说让他们给她抱孩子。

周末了,虎子和宝宝还有那只狗在一起玩儿。虎子呼盟盟和黄斌为姐姐姐夫。宝宝追着虎子叫小叔叔。

“宝宝,你爸爸下周一接你去城里读书。”盟盟给宝宝整理着该带走的衣物。

“好啊,我太想爸爸了。我要去城里喽……我要去城里喽……”

……

“一品香”红火热闹,客来客往,玉缘负责买菜,管理后厨,有几个服务员照应顾客。数着那钞票,玉缘的心是平静的,生活中许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生命。

玉缘闲时往外望了一眼,看到有个女人,长长的头发,有点像紫烟,他不禁多看了一会儿,他心中忽然很柔软地动了一下,鼻子有点酸。紫烟的长发像瀑布一样,紫烟的皮肤像蛋清一样光洁,紫烟的手指纤长圆润……

他似乎看到紫烟站在穿衣镜前说:“我对自己的头发挺满意,我从小就很注重自己的头发,也非常珍惜自己的头发,每当我妈想给我剪发,我就大哭一场,也说不上为什么。”

……

在这个世上,也许我们找不到一块真正的世外桃源,但我们应该在自己的内心开辟出一片桃源来,让它滋养我们的精神。使我们永远行在正的路上。

——全书完